瞅了一眼手腕上的夜光表,已经是翌日凌晨六点整了。
他对面铺上睡的是陈小松。这小子听到哨音后,翻爬起身动作利索的穿戴着衣物,嘴里嘟嘟囔囔的像是骂咧着什么。
邓建国在与人处世方面虽不算耳聪目明之人,但他看得出这厚道而忠义的儿郎在为自己所遭受到的那些不公平的礼遇而怄气和愤愤不平。他心里在暗暗祈求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那些精兵强将们不要为自己的事而去节外生枝,胡搞瞎弄,从而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久经战阵的邓建国心知肚明,他和侦察连的弟兄们朝夕相处,福祸相依,生死相托了不算短的时日,战友之间的那种血脉相连的手足情谊已深入骨髓。他们是最忍受不了亲密战友面临死亡威胁而自个儿却无所作为,无能为力的痛苦,因为那比死了自己至亲的父母兄弟还难受。
如今,那个颇有来头的岳干事以个人主义,山头主义,无视军纪,擅自行动,玩忽职守,破坏我军纪律,践踏我军荣誉的罪名要把他开除军籍,解送军事法庭听候审判。王副师长和李飞参谋长据理必争,得理不让,苦口婆心,磨烂唇舌的为邓建国开脱和袒护,硬是拒绝在处罚决定书上签字。这个城府极深的岳干事无可奈何,只得作出让步,极不情愿的撤销了这个看来荒谬的处罚决定,同意邓建国继续留在师里,但必须调到一线步兵连去。当然 ,邓建国是个明白人,知道岳干事惧怕万一惹恼了他那个功高位显,德高望重的将军父亲而自讨没趣。
若是让弟兄们知悉了他调离侦察连那阴山背后的真实原因的话,必定会群情激愤,群起而哄。当今世风日下,人情薄如白纸,这种唇齿相依,生死与共的人间真情委实难得可贵,不是吗?
屋外响起一连串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和洪钟大吕似的喝令声。噢!身心疲惫的兵们从酣梦中惊醒,急忙穿戴整齐打好背包后,以排为单位跑步进入操场集合。
晚春的晨风凉丝丝的,慢悠悠的吹拂着整齐的营房,轻柔柔的清扫过干净的地面。
一道道迤逦连绵的山脉,一座座叠嶂嵯峨的峰沐浴在凄迷的晨光中,远远眺望上去,活象一个个荷枪实弹,岿然不动,坚不可摧的钢铁战士在守望着祖国的南疆。
深邃而湛蓝的天空中浮飘着朵朵白里透着红晕的云彩,刚刚露出半边脸的朝阳散发出艳丽红润的光芒,衬托着祖国的壮美河山,装点着华夏的绵绣湖海。
比快刀斩乱麻还要来得干脆利落,邓建国穿戴整齐,洗漱停当后,形色悠闲的卓立在营房门前的草地上,好整以暇的将这一幅令人流连忘返,心驰神往的良晨美景图,蕴结在心头上的厚厚愁苦云翳正慢慢的风消雾散。
瞧,他身着一袭乍看上去端庄威仪的国防绿----78式军装(65式军装改进版),足蹬一双擦得油亮放光的黑皮鞋,头顶军帽的红五星闪闪生辉。澄彻而秀美的眸子精芒四射,俊俏面容泛露着几许红润色晕。看上去,更显得雍容闲雅,风姿焕发,气宇轩昂,委实不同凡俗,形如玉树临风,潘安转世,的确是一个迷倒万千妙龄少女的俊美男子,与传说中杀人如麻的侦察兵之王判若两人。
曾几何时,正是他这种万人迷的姿色让他在情场上有过一段极其短暂的得意时光。
忽地,一阵阵高亢激越,雄浑昂烈,波澜壮阔的军乐声穿云裂石的传入他的耳鼓。 哦,今天的早操取消了,补充到1d集团军的两千新兵着装整齐,正以排为单位在操场上列好队形。
一个个身强力壮,英姿飒爽的男儿腰板竖直,挺胸收腹,站如洪松,精神抖擞。但是,假如你站在正前方仔细朝队列端详一番的话,你会讶然的察看到队列中脸上写满迷瞪,惶悚和忧悸韵味的儿郎不在少数。乍看上去,似乎有一种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的悲凉而凄怆的韵味。这对于即将踏上征程的将士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邓建国还没正式走马上任a师b团七连副连长,现在他是无官一身轻。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就慢慢悠悠的靠到吴排长身旁亭亭静立,心平气和同大家一起等待着早会宣导。不用问,他心里早就有数了。
不大工夫,四位身穿四个兜干部服装,神态威仪的军官大步流星的走到早已经布置好的主席台上就座,按部就搬的开始了战前动员。
此际,兵站集结地操场上的高音喇叭已经停止奏乐。端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是一个老气横秋,精神矍铄,形态威严的老军人,他就是1d集团军的李参谋长,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时曾是邓建国父亲的老部下。
但见,这个戎马大半生的老军人用手摆弄了一下话筒后,铿锵有力,声若洪钟的讲道:“同志们,1d集团军各师的将士们,首先我谨代表军部全体领导对你们的光荣加入我军表示热烈欢迎。“ 随着台上一位领导的鼓掌示意,台下万马奔腾,响起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裂人耳膜,经久不息。
一向喜欢单刀直入的邓建国很厌耐这些华而不实的礼仪,但又碍于情面,不能不应付,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大伙儿一道把一双肉掌拍得噼吧作响。
掌声响成一片,李参谋长似乎也不耐烦这些过场了,扬起双手示意大家停下来。接着,他神色倏然沉冷,语气极为庄重地道:“同志们,越南鬼子狼子野心,背信弃义,妄图吞食祖国大好河山,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抗击侵略,捍卫家园是我们每个中华儿女的神圣职责,身为军人的我们更是责无旁贷。“
慷慨激昂,豪迈悲壮的话语高亢人云,气贯长虹,听来令人豪气干云,热血沸腾。 然而,现在却万马齐喑,哑雀无声,一扫此前那种掌声雷动,热火朝天的活跃气氛。
邓建国早就听厌了豪言壮语,一副不惊不乍,心不在焉的样儿。而很多新兵越来越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太妙,一些胆小如鼠的新兵,身子开始瑟瑟发抖,稚气的脸蛋上罩满了惶恐而惊愕的云翳,个别仁兄的眼角红润得肿胀起脸色变得比即将押送刑场的死刑犯还难看。
稍顿,李参谋长神色凝重,一针见血地道:“同志们,你们即将开赴老山前线惩戒侵略者,收复我中华领土。同志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身为军人,你们为祖国流血牺牲的时候到了,祖国看国你们精忠报国,人民看着你们保家卫国,敌人看着你们称雄扬威。“
高昂激扬,振奋人心的话音透过高音喇叭悠远的回荡全场。然则,李参谋长的一度豪壮陈词有如一颗定时炸弹轰然响起,震裂了一干新兵的脆弱精神防线。此时,这些惶惑不安,心神不宁的新兵娃子翻然彻悟,终于明白了此次奔赴南疆的真正意义。
一副副精壮壮的身躯在簌簌的抖缩,一张张稚气的脸孔在凄然变色,一颗颗脆弱的心灵在不停的颤栗。
我靠,刚刚才配属到a师b团的五百新兵立即哭声一片,一个脸色凄厉如鬼,泪如雨下的河南兵操一口字正腔圆的河南话,悲怆而惨怛的嚎叫道:“娘啊!孩儿不孝啊,孩儿要是死了,将来谁来给你养老送终啊。“
凄切哀恸的嚎啕大哭就像温疫一样感染了在场众将士。就连原本泰然自若,从容淡定得连黄河倒悬都恍若未觉,无动于衷的邓建国触景生情后,也不禁黯然伤神。
一时之间,操场上空遍罩着浑厚的愁云惨雾,气氛异常的凝重,异常的凄越,异常的悲壮,更异常的苍凉,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新兵们双目无神,眼光呆滞,噤若寒蝉,乍看上去,彷佛是一尊尊精雕细缕,鬼斧神工,惟妙惟肖的泥塑人偶。
此际,邓建国回想了五年前,自己奔赴前线,初涉沙场那心惊胆颤,惶恐不安的一幕,竟然不由得激灵灵的打了一寒噤。跟他挨肩擦背的陈小松虽然也是经过战火硝烟洗礼和磨砺后的老兵,但耳濡目染过现场这凄惶悲怆的情形后,也情不自禁的热泪盈眶,泫然欲泣。
那几个1d集团军的领导干部很善解人意,很理解大家的心情,不约而同的从主席台上下来与这些初来乍道,未经血火历练的新兵们握手和慰勉,为这些惶悚而颤栗的灵魂平添几份豪情壮志。
只见,李参谋长面容慈祥的走到那个伤心欲绝,号啕大哭的河南兵跟前,伸出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握紧河南兵那瑟缩的双手,以一种慈父般的祥和口吻,慢慢的说道:“孩子,只要你觉得舒畅,就尽情的哭吧,现在哭干了眼泪,将来上阵杀敌时就该越南鬼子哭爹喊娘了。“
在场的每一个1d集团军的领导干部都像这样的抚慰和鼓励着新兵们。
像打了强心针一样,将士们放声大哭,尽情呼喊,海阔天空的发泄着郁结在心头的惶恐和悚惧。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新兵娃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凑到一堆,互相簇拥着,搂抱着伤心的痛哭,彼此慰藉和勉励。
不知什么时候,陈小松也一时心血来潮的跟着起哄,凑起了热闹,只见这个天真纯朴,土里土气的小子抱着一个憨态毕露,泪流满面的山东兵,用一种凄绝而哀切的口吻说着:“兄弟,俺爹三年前因病去世了,俺娘身体不太好,忙活着繁重的家务还要挣钱供俺妹子念高中,要是俺不幸战死在沙场上了,到时候就麻烦你辛苦一趟,替俺把当兵这两年积攒下来的两百块津贴和五百块钱的阵亡抚恤金转交给俺娘,告诉俺妹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了,俺家就有好的奔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