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巷竹楼, 木桥流水, 暖香袭人。
街上行人如织,男女老少往来不绝, 衣着耀眼又精致,胸前手上皆挂着玛瑙琥珀之类的鲜艳饰物。熙熙攘攘的店铺挨门联户, 商贩们吆喝售卖着各种物什。清脆细密的铃铛声、或泼辣或软语的沽量议价音......喧嚣的环境显示出龙凤镇的热闹非凡。
镇上唯一医者的竹楼里此时人满为患,每个人手上拿着木制的铭牌, 安安静静坐在长条竹凳上,竟无一人发出声音。一道竹帘将这里和外面的闹市分隔成两个世界。
“伸出舌头来让我看一看, ”楚怀瑜将切脉的手收回,睁开眼睛, 对眼前明丽的少女说道。后者乖巧地张开嘴巴。
“连须葱白、生姜片各五钱,用水两碗煎开服用,一定要趁热饮下,每日三次。”素腕轻抬,很快一张药方便写好, 楚怀瑜呼呼吹干笔墨,交给少女,“另外,晚上睡觉之前将大蒜捣成糊状,敷在涌泉穴, 哦, 就是两足足心, 用纱布包好, 第二天早上起来再揭去,三天之后便可痊愈。”
这么简单?
“不用吃药?”少女接过药方,神色有些惊讶。
若不是阿耶多年的宿疾被治好,她几乎都要怀疑眼前的女大夫是不是可信了,实在是她太过年少,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
“嗯,只是初起风寒。”肯定地点点头,楚怀瑜解释完,旁边的药僮极有眼色的对外喊道,“下一位,三十六号请入内。”
少女还没出去,便有一名白发老头小跑着进来,在门槛处差点儿绊倒,药僮赶忙上去搀扶他躺到榻上。
“乌爷爷,您跑什么呀,”嗔怪着埋怨了一句,楚怀瑜拿出针帘走了过去,“这么大年纪,您当心点儿。”
老头如奉圣旨般忙不迭应是,哎呦,楚大夫说啥都对。
龙凤镇是个小镇,地处偏僻,医者甚少,外人也不愿意来这前后不着村落的地方,所以从半年前,镇上唯一的老苗医寿终正寝,他这个镇长每日里急得抓耳挠腮,镇上大病小磕的人天天催问他,派出去外头请大夫的大孙子跑了两个月也没啥收获,急火攻心,他撑不住倒了下去。
也是他老头子命不该绝,正好碰上楚大夫上门拜访......一套金针使下来,他是彻底对这个小姑娘服气了,因此当她提出要在镇上筹办医馆时,他喜极而泣,热泪盈眶的应了下来......
药舍里盈满药香,前厅里忽然传来大呼小叫的吵闹声,煎药莳草的小僮一脸焦急地跑进来,看着楚怀瑜行针又不敢打扰,守在门口暗暗跺脚。
“小子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啊,敢阻挡你孙大爷,去你的!”竹帘被扯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绫罗锦袍加身的高大汉子一脸横肉,横冲直撞闯进来,一个巴掌打得小僮倒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后面跟着的几个狐朋狗友叉着腰哈哈大笑,极尽嘲讽之能事。
小僮儿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爬起来捂住肿胀的脸,缩在楚怀瑜身边,憋着嗓子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楚怀瑜听到动静,细细的眉尖轻拧,胸口憋了气,正在紧要关头又不好发作,只低着头,凝神扎完最后几针。
“哎呦,”那油腔滑调的声音又响起来,大汉一伸手将漆案上的笔墨纸砚横扫到地上,一屁股坐上去,看着楚怀瑜猥琐地揉了揉胸口,造作地喘息道,“小大夫快来帮大爷看看,这胸口啊得你那双小手儿揉揉才能好呢,啊,哈哈哈哈.......”
“大爷?”嘴角一抽,楚怀瑜蹲下身子,将活血化瘀的药膏细细抹在小僮的脸上,轻轻吹了吹,然后捏着金针站起来,一步一步袅袅娜娜地走到大汉面前,笑眯眯温软如江南春雪的娇俏模样直看呆了一帮粗糙的大老爷们。
“孙大爷?可是孙钱孙大爷?”杏眸弯成新月,隐有狡黠流转。
“自然......”“小娘子也知道我们孙爷的大名啊,莫不是仰慕孙爷已久了?”“哈哈哈哈哈......”
不等正主说话,那帮狐朋狗友已经七嘴八舌地调笑起来。眼皮子一跳,大汉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等他想明白,只见眼前素手微扬,两根闪烁着寒光的细长金针直直戳进了他的的手背和手腕上,右手忽而不听使唤。
下一瞬,“啪啪啪”打脸的声音在小小的药舍内响起,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还没反应过来的大汉,操着蒲扇似的大掌,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脸上呼扇。
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啪啪啪”七八个巴掌过后,大汉黝黑的脸已经高高得肿了起来,楚怀瑜杏眸微转,其他的人一哄而散,哇呜叫着麻溜儿跑了个干净。
“姑奶奶,饶命啊。”扑通跪在地上,大汉左手掰着自己的右手,使了全力往下阻止自打巴掌的行为,却一点用也没有,大掌呼呼如风,有节奏地抽打不停。
“姑奶奶姑奶奶,小人错了,你快饶了小的吧,小的给你磕头了!”
“哎,不许磕头,我怕夭寿!你不是喜欢打人吗?那我便成全你,偏叫你多打自己几个嘴巴。”闪身避过,楚怀瑜在铜盆里洗起手来,漫不经心地搓着手指,“给僮儿道歉,什么时候他说可以了,巴掌才能停。”
话音刚落,大汉一边涕泪横流地扇着自己,一边大呼小叫地哭号着对小僮作揖求饶。
小僮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张着小嘴儿半天合不上,眼看着大汉快变成个猪头,他期期艾艾地凑到窗前,糯糯地开口,“楚姐姐,我......可以了,放了他吧。”
“乖!”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细软的发丝手感极好,楚怀瑜又摸了几把,才不舍地将手移开,把衣袖里的药瓶塞给他,又给了他一枚银角子,哄着他擦干眼泪,“好好抹药,很快就消肿了,今天放你的假好不好?去买点好吃的,回家去找你阿娘吧。”
医馆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僮,是秦正豪从镇上穷苦人家挑选出来的药僮,打算着人教他们医术的,一个个机灵乖巧,惹人怜爱,很得楚怀瑜的喜欢。
孙姓大汉名孙钱,可谓龙凤镇一霸,他爹是这儿的首富,家财万贯,而他仗着会些拳脚功夫,最好欺压平民鱼肉乡里。幸好他常年在外,镇上的人才少了许多祸患。
今天孙钱刚回到镇上便听说有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开了家医馆,狐朋狗友一怂恿,便来到了这儿,不想踢到块铁板,这会早已悔青了肠子。
楚怀瑜对他略有耳闻,今日见他这般行事,下手自然毫不留情。
若不是怕吓到小僮,今日定让他扇成个猪头,连他爹娘都认不出......
冷哼一声,楚怀瑜拔出他身上的金针,嫌弃地丢在杀毒消菌的药液里。
看着孙钱狼狈逃窜的背影撇了撇嘴,将小僮送走,她重回药舍,继续为镇长调经活络,结束后有些气喘,心知自己今日已经到了极限。虽说老爷子让她每日出诊,集精养气,但过犹不及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因此送走镇长后,她收拾一番,和今日坐馆的另一位大夫打了招呼后离开。
买了些干果吃食,楚怀瑜在花香浮动的大街上,不知怎的,突然归心似箭,紧了紧手上的纸包,她加快脚步,匆匆往住处赶。
清风徐徐,花叶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翩然飘落,景卫脚不沾地往前冲,看到楚怀瑜后,眼睛突亮,一个翻身,利落地停在她面前。
“楚姑娘,主子醒了!”
“啪”,纸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凌乱撒滚。
粉唇轻颤,楚怀瑜紧紧地盯着景卫,心跳得的像是要蹦出胸膛。
“你说什么?”
“主子醒了,秦老爷子使我来接你回去。”景卫咧开嘴,平日里总是绷着的脸这会儿满是笑容。
提气纵身,楚怀瑜运起轻功掠过街道、重重竹舍,落在静谧幽深的庭院里,听到屋里传出来的朗声朗语忽然顿住了脚步,只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
“吱呀”
房门从里面拉开,秦正豪朗笑着走出来,“丫头,怎么不进去?杵在这儿做门神哪?”
鼻子发酸,眼眶突然湿润,楚怀瑜眼睫颤动,在他含笑肯定的目光中,拖着脚一步一步迈进屋子。
盛开的天竺兰挂着晶莹的水露,如美人噙珠,莹润清雅,却比不过床上那人眼尾一抹飞红,夕阳的灿芒在他身上罩上一层轻薄的绯色光晕,柔和了他过于清冷的眉眼,显出几分病弱。
近了,更近了......
短短的距离,竟似是耗尽她所有的力量。身体发软跪坐在脚踏上,楚怀瑜红了眼圈,恍恍惚惚仰起脸。
“景哥哥?”
那副如坠雾中的模样,仿佛怕惊扰唐突了美梦一般。因为太过紧张,就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干燥的拇指柔柔拭去她粉面上的泪花,寒冰乍破,黑白分明的凤眸看着她的目光隐着绵情,楚怀瑜听到他干涩低沉的呢喃,“是我,鱼儿。”
唇角抑制不住地扬起,她捉住他的指尖不放,定定看着他的眉眼,笑容越来越大,眼中清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滚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濡湿灼燃。
身后的房门悄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