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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醉意
    西天的霞光褪去,暮色合笼,林间渐起薄雾,燥热的村野弥漫着肃杀之气。
    赵慕意态松然,眉宇间浅笑吟吟,丝毫不将对手放在眼里。
    吴雍的眼中杀气滚滚,因对手轻藐的态度而渐生怒气,脸孔紧绷。
    瞬间,吴雍疾步奔而来,手执银剑,逼近之际,突然翻转剑身,直直地刺来。赵慕仍自不动,就在剑锋逼近胸口的刹那,突地反仰身子避其锋芒,于此同时抽出腰间佩剑,铮的一声,寒光闪过,挑开对手的剑锋,急速攻向吴雍的命门。
    吴雍显然没料到赵慕的剑术如此精湛,不敢再轻敌,专心应战。
    赵慕纵横沙场多年,剑术虽非登峰造极,但放眼天下,比他精妙的也是凤毛麟角了,吴雍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长剑相击,银色剑芒四散溅开,杀气越来越浓。
    剑身相格,两人对视,眼神森寒,青衣者戾气满目,白衣者含笑若水。
    风起,鬓发轻扬,袍裾微动。
    “啊——”
    吴雍大喊一声,运力以求击退赵慕,却因对手突然地撤剑而向前扑倒。值此之际,三尺青锋骤然逼近吴雍的咽喉。
    吴雍气喘如牛,面色惊骇,汗水直下。
    成败已定,饶是不甘也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公子——”青衣人紧张地喊道,蠢蠢欲动。
    “公子雍落败,是否应该遵守诺言退出此地?”千夙不无讥讽地说道。
    “公子雍怎么会失信于人?他可是天下皆知的吴公子雍,倘若秦赵楚三国王上听闻公子雍尚在人间,老千,你说那三位王上会不会派兵追杀吴国余孽?”墨痕不正经地调侃道。
    一声尖锐的击鸣,宝剑还鞘,那姿势潇洒不羁,利落漂亮!赵慕淡声笑道:“公子雍还想再打一场吗?”
    吴雍死死地瞪着他,半晌,悲愤地丢下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他突然侧眸盯着我,目光似箭如刀,眼色狠厉。
    我微微垂首,避开他的研判。
    那些青衣人随着吴雍离去,云氏酒池恢复了宁谧,夜色如染,酒香袭人。
    我们出手相救,云酒娘并无感激之意,虽然为我们安排了房间,却始终绷着一张冰脸,态度相当的恶劣,定是她以为我们也是为了玉璧而来才如此对待我们的。我们真的是为了玉璧而来,难怪她如此了。
    用过晚食,我为皓儿浸身沐浴,之后自己也沐浴更衣,洗去出行以来的肮脏尘土。
    村野的夜晚,虽然虫鸣声声,但也睡梦香甜。
    第二日,早早起来做早食,和云酒娘闲聊几句,得知她的夫君已离世多年,如今她一人独撑酒池,领着一帮村里的姑娘酿酒。
    听她说,这里的清溪水质纯澈、清甜含甘,很适合酿酒,因此,云氏酒池所酿的酒远近驰名,来此买酒的富足人家和达官贵人多不胜数,就连路途遥远的楚国和秦国也有人千里迢迢赶到此地,只为一睹云氏酒池的风采,品酒买酒。
    悠闲地过了一日。
    赵慕并无提起玉璧一事,也不跟我言语,只当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见他如此,我更加气愤:欺负了人,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冰冷样子,不可理喻,真是小肚鸡肠。不过,他与皓儿倒是玩得来,练剑,玩耍,在林间疯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
    这夜,皓儿睡着了,我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索性起身出了房间,来到清溪上的竹栈。
    夜风徐徐,带着夜的气息、草的清香和酒的芳醇,沁人心脾。流水叮咚,与那聒噪的虫鸣相谐成趣,衬得村野的夜晚更加幽静。
    此处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在此安宁地过下半辈子,也没什么遗憾吧。
    有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我回眸望去,是步履轻慢的云酒娘。
    “不早了,姑娘为何还不歇着?”她早上就瞧出我是女扮男装,虽然相识不久,跟我倒谈得来,对我的敌意也少了些。
    “我不想辜负如此醉人的夜色。”我掩饰着心中的烦乱,略略一笑。
    “夜色醉人,美酒醉人,其实一切都关乎心境。”云酒娘笑道,“我瞧得出,你有心事。”
    我一笑而过,不想谈及自身,她也没有追问下去,陪我静静地站着。
    云酒娘是一个坚毅的女人,无论是打理酒池,还是保护玉璧,为了已经离世的夫君,为了信义,以柔弱的肩膀扛起整个重担,令人钦佩,也令人嘘唏。
    只是,赵慕打算如何说服她自愿交出玉璧?吴公子雍绝不会就此罢手,而那些黑衣人又是什么人?觊觎玉璧的大有人在,也许明儿就有人赶来明争暗抢,那不是更加危险?我们实在不该浪费太多时日在此,可是云酒娘是那种宁死不屈的人,如非自愿,她绝不会交出玉璧。
    看来,要她自愿交出玉璧,必须先抓住她的软肋。而赵慕,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心急如焚,他倒好,云淡风轻的悠闲样儿,仿佛来此游玩的。
    “姑娘喜欢饮酒吗?”云酒娘忽然问道,微含笑意。
    我轻轻颔首,她笑道:“若不嫌弃,请姑娘品一下我刚酿的一种新酒。”
    随她来到庭中,席地落座。
    云酒娘斟了两杯酒,倾落的美酒飘散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清冽香味,似是花香,又不太像,闻之如醉。
    我沉醉片刻,笑问:“酒香独特,这是什么酒?”
    她将酒杯推过来,眉眼中别有含意,“我在酒中加了一种奇花,因此别于一般的酒,先尝尝。”
    一杯慢慢饮尽,酒水滑入喉咙,那种奇异的清香缭绕于齿颊,缓缓沁入肺腑,令人不自觉地陶醉。闭了眼,仿佛置身于花海中,叫不出名的明黄鲜花铺展得无边无际,花香扑鼻,直令人醉生梦死。突然,眼前的景象消失不见,我看见那条小河在夜色下温柔地流淌,光影晃动,潋滟迷离……有一位男子拥着我,轻吻慢慢加深,紧致,悠长,狂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心神一荡,我猛然惊醒,不知为何会想起那一幕,赵慕吻我的那一幕。
    我缓缓睁眼,云酒娘轻柔的声音飘入耳中,“这是‘心魂酒’。”
    心魂酒?我蹙眉看着她,茫然不解。
    她含笑道:“心魂酒是一种情酒,饮酒者,会触动心底隐藏的情弦。”
    我愕然,发觉脸颊像西天的火红云彩燃烧起来,“云姐姐说笑了。”
    云酒娘摇头,“方才你一定想起你心仪的男子,才会如痴如醉,若你心中无人,便不会出现幻象,你的脸也不会这么红。”
    我竟然喜欢赵慕?
    云酒娘的话,在我的心中翻腾,以至于彻夜难眠。
    假若心魂酒真有如此特异的功效,那么,我对赵慕真的暗生情愫?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喜欢他那副俊美的皮囊,还是喜欢他的雄才伟略与慑人气度?
    越想越烦乱,越想越气愤,我怎么可以喜欢赵慕?谁都可以喜欢,就是不可以喜欢赵慕!
    天光渐亮之际,我告诫自己:不能动情,即使是暗生的情愫,也要挥剑斩情丝。
    因为,赵慕早有心上人。
    更因为,赵慕是赵国公子,更有可能是未来的赵王。
    这日,皓儿又跟着赵慕四人在外疯玩到傍晚时分才回来。他蹦蹦跳跳地跑至我跟前,甜甜地叫了一声,“母亲。”
    脸上脏得像只花猫,衣裳也沾满了草屑,我忍不住斥责道:“去哪里野了?弄得这么脏!皓儿,你老大不小了,整日脏兮兮的,也不怕他们笑你。”
    “谁会笑我?赵叔叔吗?他才不会呢,他多喜欢我呀。”皓儿笑嘻嘻地说道,“大家都喜欢我。”
    “他们是逗你玩呢,真以为他们喜欢你啊?”
    “母亲,你真罗嗦。”
    “快去洗洗,马上用膳了。”
    “母亲,我要送你一件礼物。”皓儿神秘兮兮地说道。
    “什么礼物?”这孩子怎么突然要送我礼物?不可思议。
    他拉着我往外走,兴致颇高,“我把礼物藏在树林里,我带你去,待会儿母亲自己找。”
    我深感奇异,却又不忍拂了他的意,便跟着他来到竹舍附近的树林里。此时,天际残留着一抹红光,整个天地呈现出一种青灰的冷色,景象壮观。步入树林,灰白的薄雾缓缓飘动,走得越深,雾气越重。
    皓儿松开我的手,一本正经道:“母亲,我的礼物就藏在前方五十步的地方,你自己去找吧。”
    不等我开口,他就转身跑回去,一溜烟地不见了人影。
    既然来到这里,就姑且相信皓儿所说的。举步往前走去,竟是看不透前方,浓雾障目,我越走越觉诡异,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未到五十步,我止住步履,因为前方站着一个人。
    流动的浓雾中,一抹白衣人影慢慢透出,背影轩古,广袖飘举。
    我愣在当地,想转身离开,脚下却有千斤重似的,移不开脚步。
    他缓缓转身,俊美如铸的面容正对着我的时候,一抹讶色从他的眼中闪过。
    “我早该想到是你约我来此。”赵慕轻薄一笑,靠近我。
    “不是我。”我辩解道,皓儿所说的礼物便是赵慕?这孩子,真被他气死了。
    “不承认也无妨。”他笑道,神色中净是得意,“怎么?又想帮我?”
    怒火上窜,我深深吸气,又缓缓吐气,最后,归于平静。我静声道:“你相信与否,随便你,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请便。”
    话音一落,我便转身离开,实在不想与此等狂妄自负的人在多待一时半刻。
    赵慕却伸臂拦住我,剑眉一挑,眉宇间风流的笑意分明,“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
    这副恣意放肆的样儿透着一股让人猜不透的邪气,足可颠倒众生,可是在我眼中却是生厌。我双臂交叠,冷声问道:“你想如何?”
    他状似惊讶道:“不是你约我来此的吗?你想如何,我便如何。”
    我懒得和他多费唇舌,取道右侧,欲意离开,手腕却被他扣住。不经意地,我整个儿一转,便落入他的胸怀,被他搂在胸前。我又惊又怒又羞,极力挣脱他,却引来他更紧的禁锢。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人,赵慕竟是此等淫邪的登徒浪子。
    “怎么?你一直劝我忘记心上人,不正是因为你喜欢我么?”赵慕的脸上兴起一抹薄情的兴致,“我这么做,不正是如你所愿吗?”
    “放开我!”我低吼,愤怒得发抖。
    见我如此义正辞严,他愣了片刻,接着故态复萌,“生气了?”他的爪子勾起我的下颌,指尖轻触我的唇,“你生气的样儿更有味道,更撩人心怀。”
    我拍掉他的手,“下流!”
    赵慕低笑几声,忽而变了脸色,语气庄重,“你竟然要我忘了她!我告诉你,此生此世,我绝不会忘记她,即使穷尽一生、付出所有,我也要将她夺回来,给予她我所有的爱。”
    如此磅礴的爱,如此彻骨的情,如此惊心动魄的执念。
    我被他的话惊慑得失语,呆了一般。
    仿佛一拳重击,打得我头晕目眩、五脏翻腾,却在这一刻,我幡然醒悟。
    醒悟之后,遍体生寒,如坠冰窖。
    我所作的决定没有错,此生此世,他绝不会移情别恋,绝不会多看我一眼。那悄然滋长的情愫本就不该出现,我已自行掐断,他再次践踏,如此,再无发芽生长的机会。
    我在心中笑了起来,眸中的湿意化成冰冷,“既然如此,还请公子放开我,如果她知道公子搂着别的女子,我想她会很伤心的。”
    我推开他,没想到他已撤了力道,我轻而易举地挣脱他的禁锢。
    赵慕愣愣地凝视我,俊眸里似有千言万语,复杂地看着我,不忍地看着我,嘴唇微动了动,最终抿得紧紧的。
    我飞快地逃出树林。
    这样,是最好的。没有太多的痛苦,没有无谓的折磨,一切都刚刚好。
    二十八年来,我第一次喜欢一位男子,竟得到如斯下场,真真可笑……如此短暂,如此滑稽。
    哭过之后,一夜好眠。
    这事之后,赵慕有所改变,不再以冰冷的面孔面对我,也不再将我当作可有可无的人,如最初的相识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就说。然而,我总觉得他变了,至于有什么不一样,我却说不出来。
    他向来高深莫测,以我的才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又何必自寻烦恼?
    在云氏酒池悠闲地过了数日,皓儿整日和他们混在一起,倒疏远了我。我和云酒娘处得熟了,无话不谈,她还教我酿酒,于是我兴冲冲地酿了一坛酒,却是苦涩的,酒味不佳。
    心境是苦涩的,酿出来的酒便是苦涩的。
    云酒娘点醒了我,看来我还是无法如常地面对赵慕。这些日子,他的态度自然了,我倒不自然了,总觉得别扭。那一夜,我将自己酿的整坛酒灌入愁肠,苦涩的酒味取代了苦涩的心情,天地旋转,神智模糊,翻江倒海。
    一两分清醒中,我仿佛觉得自己展翅飞翔,就像花丛中的蝴蝶无忧无虑地飞着,轻飘飘的。我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穿着织密如花的轻纱彩衣,站在缤纷的花苑中,不停地旋转,一圈又一圈,快乐,幸福,万千宠爱……
    不知睡了多久,五脏六腑的灼烧与翻腾令我惊醒,一股火热的液流从体内冲决而出,我无法控制,“哇”地呕出……舒服良多,我感觉到有人轻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无比温柔。
    额角刺痛,晕乎乎的,我努力站起来,却无力地软倒,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抛开所有,沉沉睡去。
    清脆的鸟鸣一声又一声,聒噪得很,闹得我再也睡不着。
    脑额还是痛,四肢也酸痛,奇怪,怎么麻麻的?我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熟悉的白衣,缭绕在鼻端的,竟是熟悉的琥珀淡香,我靠着的,竟是赵慕的胸膛!
    我……我在他的怀里过了一夜?
    老天!
    弹身而起,撞上赵慕清凉无温、平静无澜的目光,我的脸腾地烧起来,想要说点什么,舌头像打结似的说不出话。
    他的下眼睑呈为淡青色,难掩倦色,难道他一夜没睡好?也是,抱着我度过漫漫长夜,定然无眠,也很不好受吧。
    思及此,我又是羞愧又是不安,更不知该说什么,只担心他会借此机会取笑我、糗我。
    “你舒服了一夜,该轮到我舒服了吧。”他懒懒开口,笑意温软。
    “什么?”我不解。
    “四肢都麻了,帮我揉揉。”赵慕并无轻薄之意,说得极为正经。
    “自己揉。”男女有别,我才不要帮他,但又想到是自己连累他这样的,不由得心虚起来。
    “不揉也可以,你背我回去,我动弹不了。”他笑眯眯道。
    过分!
    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背他一个大男人回去,是男儿所为吗?但是,如果不帮他揉几下,似乎也说不过去,毕竟他无眠一夜……
    犹豫片刻,我伸手按揉着他的左腿,却听他道:“力道轻了。”
    我依言加重力道,按揉着他的左腿、右腿,接着是左右臂,心思却飘远了……我记得自己回到了房间,怎么会在溪边?是他抱我来这里的?这么说,是他照顾我一夜?那么,我的醉态,他都看见了?
    脸颊再次烫起来,我窘得垂下头。
    “按到哪里去了?”耳畔传来他冷淡却含笑的声音。
    我一瞧,真想直接昏厥过去——我的手按在他的大腿上,靠近腹部的地方……啊,我猛地缩手,仓惶地站起身,跑回竹舍。
    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
    清晨,霞光万丈,整个村野点染着缤纷的光,恍若琉璃之境。朦胧的雾气渐渐飘散,气息清冽,野草没足,露珠湿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