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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决定的事不会放弃
    明丞相能有什么令?
    春风不期待那人接下来的话可以救他们于水火,也许会是彻底被打入万劫不复。趁着所有人闻言呆滞,像被人按了暂停键般全都停下动作回望,她拉起身旁的华遥,头也不回,只丢了句:“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她的手刚一紧握,华遥便回过神,没有片刻迟疑地跟着春风往那片密林里跑。
    他们都很清楚,无论明月光派人传来的是什么命令,即便是他突然想通后悔了想一意孤行取消这荒唐的和亲,春风也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被推入另一个更无天日的深渊。
    逃,自然成了眼下唯一的抉择。
    可他们面对的敌人并非真是茶馆门口听人说书的路人甲们,而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才没跑多远,很快那些人就醒过味来,追了上去。至于明丞相的令,留一人接就足够了。
    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滋味,也不过如此。明月光负手立在山头,任由扰人的风把发丝吹得太凌乱,脚下踩着的皇土,手上握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他却笑不出。所有心神,皆系在那个让他恨到咬牙切齿的女人身上,恨不能毁灭了、恨不舍毁了她。
    “明丞相!”
    派去的人又回来了,听起来很不够镇定自身后响起。他闭了闭眼,也极力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却还是从眼波间泄了出来,“把她带回来了?”
    “没、没……那姑娘……逃了。”来人一阵吱唔,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把话讲了出来。
    “逃了?!”明月光又一次失了冷静,尾音不自觉地上扬,透显着错愕,“怎么逃的?那么多人看着竟然能让一个女人逃了?!”
    “被人带走了,是个男人。”
    他闭着唇不语,很确信那个男人不会是司青山,祈浅的人把青山盯得很紧,更何况如青山这样的人,只要有其他方法就绝不会抱着让她受伤的危险豪赌,这根本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赌。
    “明丞相?”见他恍神,来人又低低唤了他一声。
    “嗯?”隐约记得那人方才说了些什么,可明月光想得太出神,没能听清。
    “都在等你发话呢,是杀还是放?”
    “带回来,活口。”他闭目,似在养神,口吻清淡。
    “那……那、那那个男人……”
    “不准伤。”他心软了,为了她。若可以,明月光恨不得能心狠手辣杀光她身边每一个碍眼的人,让她往后唯有依赖着他。可他很清楚,如若伤了华遥,春风会恨他,得不到爱或许是命,得来了恨便是咎由自取。
    他后悔了,如果可以重来,宁愿做一回傻子守株待兔,让笑春风牢牢记取住驿风山庄里他曾费尽心思地疼宠。
    “属下这就传令下去。”那人领命作揖,正要离开。
    却被明月光蓦地唤住,犹豫了片刻,他才开口,“我一起去。”
    传令?他生怕哪一环传错了,留一场误会,一误就是一生。
    这林子要比春风想象得更复杂,找不到藏身的地方,也找不到出路,天色渐暗,浓密的树叶交错挡住了微弱的天光,四周漆黑一片难以分辨。
    记不清跑了多久,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就算闭上眼脑中浮现的都是不断倒退的参天古木。她就快要没有力气了,恨不得就这样放弃乖乖地束手就擒,任由他们发落。可当抬眸瞧见华遥死撑着的背影,便又咬牙什么都不想,只顾迈着步子。
    “春风。”他其实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可透过交握的手心,依稀感觉到了她有虚弱的念头。
    “嗯,我在。”春风费力地应了声,还顺便紧紧反握了下他的手,以为华遥只是想确认她的存在。
    “青山会来的。”华遥想让她撑下去,但很清楚自己嘴拙,说不来太多豪言壮语哄她坚定,只能无力地搬出“青山”,这个名字也许能抵过他说一百句。
    “是么……”她苦笑,已经不敢去确信了。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当初便也就是这句话,惹得她上穷碧落下黄泉非要赢得一生相守。可结果呢,非赢是迎,她迎来一堆无辜的人陪她为这爱渲染。现今,如还执念,那才叫真正的枉费此生!
    “你敢别那么丧气吗?”他不想听她仿若无欲无求的口吻。
    “我……”春风蠕了蠕略显苍白的唇,想说些什么,忽绝有一道狠劲击入她的背,随即而来的痛让她如遭电击般,全身痉挛,膝盖一软踉跄了下。幸是有华遥的手支撑,没跌倒。
    “虽然你是我未来娘子,但我没想跟你一同殉情。”他边跑边苦中作乐发出调侃。
    春风扯了扯嘴角,明知他没有回头看不到她牵强的笑,却还是想回应他一下,让他安心。然而每迈出一步,牵动了背部的肌肉,那痛楚就有如噬心般,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好想就此瘫软下来,睡上一觉,也许等睡醒了便什么事都没了。可她知道还不是时候,至少要陪华遥走完这段路,等走完了,就能去做梦了。
    “跑不动了吗……”感觉到手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华遥可以想象她的体力在逐渐消散,唯有把所有重量托付给他,任由他拖着走。
    他回头关切地询问,当对上春风白得很不寻常的脸色后,不由地一震。冷汗覆满她的脸颊,努力想要强装的没事的模样……华遥无预警地想起了华迟临死时的样子,强颜欢笑、故作无事地同花姑娘话着家常。
    眸色一冷,心也跟着冷了下来,他刹停脚步,不由分说地拉过春风,目光触上她的背,赫然入目的画面比他想象中更触目惊心。
    “为什么不说?!”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方才分明连说话都无力,眼下他却爆出了足够吓走林间栖息鸟儿的怒吼声。兴许是怒极攻心,当瞧见那支已有三分之一没入她背的箭后,他只觉得心像被人用力搅着般的疼。
    “等、等……”春风艰涩地张嘴,才挤出一句子,就痛得变了脸。吞了口口水后,她提起力气继续道,“等下再说。”
    “这样会死!”他的语气很坚定,即使是今天就要殉情,也轮不到她先走一步,“别动,我先帮你把箭折断,会减轻点痛。”
    他知道现在不是难受自责的时候,更不适合就地拔尖会让她血流不止,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箭折了,等安全了再想其他办法。
    “轻点……”她不想喊疼,偏偏当华遥的指尖刚触上伤口时,疼吟声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出口。
    “嗯。”他应了声,扳过春风的身子,让她与自己面对面,手臂刚好对上她的脸圈过身子绕到后背。沉了沉气后,华遥才道,“别忍着,痛就给你咬。”
    “……”他的贴心之举让春风无言以对。
    “你有没有口臭,有就别咬,我嫌脏。”
    “你才有口臭呢……啊啊啊啊啊啊!”气若游丝的顶嘴声倏地转变为震动山林的痛嚎。
    那歇斯底里的叫声比起狮吼都不逊色。
    等春风回过神时,才发现他早已利落地折断了箭,眉心皱得比自己还紧,仿佛受伤的人是他。痛感稍稍褪去了一些些,她牵起嘴角笑得很难看,气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就急着想要给华遥一些证明她没事的信号。
    “怎样,有个刀剑丛中滚过来的山贼男人还不错吧。”华遥努力回给她一个笑容,让语气尽量透着若无其事的戏谑。
    可是很快,他的笑容就僵住,全身紧绷,像是只察觉到危险的豹子,竖起了所有神经应敌。
    没等她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觉得华遥不知道哪来的力道,像是最后的奋力,用身体把她压倒在地上。原本露在外头的箭头又没入了几分,扰得春风视线模糊,痛得龇牙,双眼望去是一片漆黑。
    耳边有不似风的声响,春风用力地揉着眼,迫不及待想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传来华遥吃痛的闷哼声,她才渐渐明白不是视线黑了,而是他将她护得太好,连一丝光亮都泄不进来。
    “起来!”虽还是搞不清出状况,但心底隐隐浮出的不详感让春风只想推开他。
    “你敢别动吗?难得听我一次话不会死。”
    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往常无异,只是带着一丝丝的喑哑,但春风仍能感觉到那是被粉饰后的成果。她心头一惊,越发不依不饶了,“以后都听你的!这次、这次不行,你起来……”
    “起不来了。”华遥含糊不清地低喃。
    “你说过会娶我,说过我吃了你的炒饭就是拿走了你的清白……起来啊!我让你讨回去,把你的清白讨回去……”春风隐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决堤了。就算她再蠢、再后知后觉也能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不断传来的“咻咻”声,是箭雨,漫天的箭雨就朝着他们落下。
    “原来你哭起来那么丑。”这是华遥第一次看见她落泪,为他而流的泪。
    “丑……就算我丑,你们也不能全都说话不算话啊,说好要对我负责,这、这算什么啊……就连你都骗我……”
    “别动。”他用手肘抵住她的头。
    这力道让她无法挣扎,只能噙着泪咬唇瞪他。
    他微微撑起身,眯着瞳,用视线攫取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牢牢镌刻在心底,以便来世不会把她弄丢。唯一想过要娶的女人,而今总算乖乖躺在她身下了,他却无力再给她什么,又不舍再索取些什么,只能这般相顾无言。
    “你说……空等也是一种幸福,是吗?”终于,他臂力支撑不住地一软,所有重量压在了她身上,剩下的力气,只够呓语。见她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便又继续,“那余生别幸福。”
    他的头滑落在她肩窝,湿濡的粘稠感慢慢袭向她的脖子,带着腥味,是血。她咬着唇,不让破碎的声音溢出,空洞的视线仰看着上方错综的树枝。
    “叫我华遥。”
    “华遥……”唇微张,满是哽咽的低唤被挤出。
    柔柔浅浅的声音让他觉得窝心,好冷,他只能收紧手臂保住她,满足地笑,“乖。”
    她叫死人脸青山,叫明月光小光,唯独待他总是客客气气的一声“大当家兄台”。这么近的距离,这般酥软的吟唤,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春风死死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努力感受余温,感受着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直至什么都感受不到。始终,她都睁大眼,不敢眨。
    自初见时的画面点点滴滴涌出。
    ——你敢把头抬起来吗?
    ——等灭了驿风山庄,你敢嫁给我吗?
    ——男儿志在天下,就算你不是我的唯一,但至少是第一,你必须原谅,这是我家女人的规矩。
    ——我决定的事不会放弃。
    ……
    他决定要振兴燕山,坚持住了;他决定要娶她,至死方休。她到底何德何能竟能得来这样一个男人的庇护,他做不来风花雪月的事、说不来轰轰烈烈的誓,可手心传来的残温却这般平实熨心。
    终于,他让春风明白了佛的谶语——太过执着未必是好事。
    一阵阵急促的脚步踩着枯枝发出凄哀的吱呀声,贴着地面灌入春风耳膜,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被华遥压得喘不过气也不想再喘气,只愣愣地张着眼。
    有很多人慢慢地围向她。
    人群中她看见了一道满是慌乱的眼神,蔚蓝色的袍子,曾让她安心的龙脑香。
    “明丞相,还活着。”有人上前查探,松了口气地冲他回报。
    他也跟着长吁出气,嘴角挂着一丝放了心的笑容,上前倾身,小心翼翼地唤着她的名。
    春风的眼神依旧没有焦距,可她知道他在笑,那种妖孽至极险些迷了她心神的笑,怎么……还能笑得出……
    “华遥……”她唇微启,终于闭上了眼,随着这动作泪顺眼角滑落,歪过头轻靠着他,“我陪你睡。”
    黑暗中,她像是见到佛,那样的慈眉善目,恍如人间烟火皆与他无关。
    她只想虔心地跪拜佛前,得愿万劫不复,永世别再轮回,就留在阴间陪着华遥睡,那里很冷……
    后来,她似乎真的睡着了,很酣甜的做着梦。
    梦里华遥还给她煮炒饭,他说这是他的清白,她吃了就要嫁给她。她傻笑,原来有些幸福并不惊天动地,只是粗茶淡饭白头平淡偕老的一世。
    梦里她似乎还听见了华阳撕心裂肺地哭喊声,他要她赔他三弟、赔他大哥。接着又是一阵她永远不想再听见的刀剑声,她以为坚定无悔的爱,到底是承载不起人间纷争。
    梦里明月光扯下脖间的紫玉塞入她手心,那玉带着他的温度他的气味,他说:“你要走,我放手,就当两清了,谁也不欠谁,谁也不用再还谁。”
    梦里……终于没有青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