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大户人家吃饭人丁都好兴旺,老的少的全体出动,挤满一屋子。
又听说江湖人士吃饭很豪迈,大碗大勺配大刀,吵得好像菜市场。
不过,总有例外,比如此刻驿风山庄的饭厅。
伺候的丫鬟里里外外站了一圈,端菜的丫鬟来来往往忙个不停,门大敞着,棉质的门帘挡住了外头的冷风,只可惜,这饭厅里的气氛更冷。偌大的圆桌前,只坐了两个人,明月光轻握着酒盅出神望着桌上的菜色,对面端坐着一位妇人,面容姣好,发髻绾得一丝不苟,举止间溢出些许冷艳,算不上秀气的浓眉中依稀可见其果敢的脾性。
这便是一手将驿风山庄发扬光大的老夫人。
“今天怎么那么安静,没什么大事要跟我说吗?”察觉到眼前这小子不太对劲,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能有什么事?你若是不放心,又何必把驿风山庄交给我。”明月光抿了口酒,漫不经心。
“我好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应该调整下对我说话的态度。”
“习惯了,从小到大不都这样么?”这个无聊至极的问题,几乎每次吃饭,都要谈起,明月光的耐心也逐渐耗尽。
“这样啊……那聊正事。”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继续用平板到毫无起伏的声音询问,“听说你想跟燕山联手去找那幅画?”
“嗯。”
“那些毕竟是山贼。”后辈做事她是向来不会干涉,但总还是要提点下。
“江湖正派也未必有多正。”话出口后,他终于意识到,面对长辈的忠告还是要稍微谦逊下,“我会小心。”
“嗯,那就好……聊正事。”老夫人再度面无表情,再度聊起了“正事”,完全不顾跟前一个劲丢来白眼的明月光,“我听说小光为了个女人非要去驿风楼做管事?”
“他也不是第一次用女人当借口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了。”
“这次的漂亮吗?”
“丑。”
老夫人的脸上终于发生了些表情变化,嘴角暗抽,“人品呢?”
“水性杨花。”
“跟你有染吗?”
他一顿,那一个“有”字差点就脱口而出,最后硬生生地被吞回,“你觉得呢?”
“没有?”他僵硬地点头,她当作没看到那双眼眸中不寻常的复杂,“那最好,免得你们为了个又丑又水性杨花的女人争到你死我活。跟随从抢女人,很没气势。”
“你想太多。”抢笑春风?犯得着吗,全天下女人又不是都死光了。
“我也但愿是自己想太多。好了,聊正事……”
更深露重,初冬的晚风“呼呼”地在院落中盘旋,断断续续的歌声飘来。
“我头上有胎记,我身后没男人……我是一只倒霉蛋、倒霉蛋……我有许多的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床上的男人皱眉翻了个身,忍忍!也许等一下就停了!
“啊啊啊,我是一只倒霉蛋、倒霉蛋……就不告诉你你你你……”
这日子没法过了!小光烦躁地撑起身,哀怨的眼神飘向窗外,脚一跨,随意套上靴子,用力拉开房门。在院子里绕了圈,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个扰人的发声提。
远远的,就瞧见上石阶上有个女人,穿着白衣,披散着发,坚持不懈地哀嚎。
“在发春?”还没走近她,小光睡衣朦胧间还略带的沙哑的声音便响起。
“把你吵醒了吗?我睡不着。”她没回头,已经猜到了来人。
“所以你也见不得我睡个安稳觉?”小光眯起眸子,看着面前的笑春风,她倒好,毫无愧意,自在地把头搁在曲起的双膝上,透出一股颓靡慵懒的味道。
心情很差的笑春风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我们来聊天吧,好久没有人跟我聊过天了,好孤单啊。”
“去床上聊?”带着没有完全褪去的困意,他睁着惺忪的眼,下意识地问。
“……”她嘟起嘴,来了精神,转头气呼呼地瞪他。
小光一愣,他以为会见到一张跟女鬼没两样的脸,结果却出乎意料了,这般简单随意的她,让人不禁会联想到“清水出芙蓉”。想着,他饶有兴致地蹲下身,手指轻划过她的胎记:“这东西真的是胎记吗?你确定不是你没把脸洗干净?”
“怎么了?”笑春风有些茫然。
“又淡了呢。”他微笑。
又淡?为什么每次都只在小光面前发生这种变化?一次是巧合,两次……未免让笑春风生疑了,她皱眉,很认真地又询问了句:“你真的也叫明月光?”
“真的。”这次,他回得没有片刻犹豫。
“那……你认识大当家兄台!你是燕山的人?”春风一直不能理解,佛祖为什么不直接把她送到明月光身边,非要把她丢到燕山去。可如果,他是明月光,又是寨子里的人,那是不是就能够解释了?
“我看起来像山贼吗?”他不答反问。
笑春风忠于本能地摇头。
“傻瓜,华遥看起来也不像山贼。”
“你真的是?!”笑春风激动了,全因为这玩笑开大了,她一路那么颠沛流离,执着得像个疯子似的,难道真的搞错对象了?可是不可能啊,感觉总不会错,在见到少主的第一眼时,她就有强烈的感觉,他就是曾经的少年,就是!
或者……时间太久了,连爱都错乱了?
“我不是。”就在笑春风一个人苦苦挣扎、胡思乱想的当口,小光很果断地替她解开了疑惑,“华遥救过我,所以成了朋友,他托我照顾你。”
“我听明兰他们说,你是少主的随从呀,为什么又可以是大当家兄台的朋友呢?”这关系太复杂了,笑春风都被绕晕了。
“嗯?随从没有交朋友的权利?”
他倒是很懂得避重就轻的回答,笑春风也不问了,反正他们人类那种互相仇恨来仇恨去的事她也搞不懂,这一生,她本来只有一个目的,“小光兄台,如果有个人啊,天天没事就跑来招惹你,在你面前晃啊晃,像苍蝇一样烦的,还丢出一堆誓言无数堆甜言蜜语,等到有天你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人却不见了,唔……然后你找啊找,找到了,那人又不记得你了,还好嫌弃你,怎么办哇?”
“把她肚子搞大。”这还用问么,必须的。
“呃……”难道她应该去搞大明月光的肚子?
“然后再抛弃她。”
“……”
“抛弃归抛弃,这辈子,她也只能是我的人。”
“有道理!”她那么久都熬过来了,怎么能够就这样放弃了,这辈子难道就白白来走一遭,太不甘了,怎么也得把明月光变成她的人。
“要是得不到,那就杀了她。”
“……小光兄台,你可以不用说了。”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天知道到最后会演变成怎样的血腥场面。何况她已经不再彷徨了,“上次你说的是真的吗?可以让明月光喜欢我,只要我按照你的话做就可以了吗?”
“是真的。”他点头,一副从不说谎的模样,只不过话锋一转,变味了:“不过我现在突然不想这么做了,考虑考虑。”
“考虑?!上次不是这样讲的呀……”
“上次?哪次?我们一起滚床单的那次?还是你在我面前宽衣解带的那次?”他故意装傻,眼眸里满是无辜,嘴角偏是挂着一丝坏笑,“你可以尝试着对我好点,多献点殷勤,不要总在我面前提其他男人,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忍不住帮你了。”
有陷阱!有圈套!有阴谋!笑春风很敏锐地嗅到了,可也很顽固地依旧选择抓住眼前这根唯一的“浮木”,“好!”
管事走了,小光兄台正式走马上任。
所谓的“朝中有人好办事”,春风充分体会到了这种走捷径优惠政策,她没有那些干不完的活了,也不用再看别人脸色了,甚至不用跨入驿风楼的后院。每天,只需要把小光少爷伺候好了,就圆满了。
听起来很轻松?事实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茶太烫了。”少爷懒洋洋地躺靠在罗汉床上,媚眼如丝地撇了眼案上那盏冒着热气的茶,视线划过,定格在春风身上。
“我帮你吹吹。”
“嗯,别把口水吹进去。”
“……”她敢怒不敢言,鼓起腮又慢慢吹出气,如此重复着,直到脸颊开始泛酸,方觉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太凉了,再去沏一壶。”
“可是……”虽然她这是在为了明月光心甘情愿献殷勤,可是她不会沏茶啊!
“不会沏?学着点,女人手巧才会讨男人喜欢,我这是在帮你。沏完了回来给我捶背,好累。”
累?!他要说口干,春风还能勉强接受,毕竟一晌午他的嘴就没停过,絮絮叨叨地布置了一堆活给她。但是!他凭什么会觉得累?看着她忙里忙出,初冬的天为了伺候他逼出一身汗,所以感同身受的累?哦,这位少爷还真有心呐。
“怎么?不想伺候了?我倒是玩上瘾了呢。”他换了个睡姿,盖在身上的薄毯微微下滑,眉端轻蹙。啧啧,她对少主的爱还真深,深得让他心烦,愈发想不遗余力地奴役她。
当有个妖孽美男姿态撩人地躺在面前,还带着一副欲拒还迎的表情,着实让人难以拒绝呀。春风脸颊微红,别过头,边认命地打算去学沏茶,边在心底嗟叹……可惜啊,天妒啊,怎么偏偏就是个不举的呢?
春风想得太入神,凭着直觉跨出房门,生生地撞上一堵墙。
“哟喂。”痛呼了声后,她摸着微痛的额头,埋怨地捶了捶那堵墙。奇怪,有点软,有点暖,摸着摸着还有男人低促的喘息声。
“把你的手挪开。”
不得了,还会讲话呀,声音怪好听的。虽说不含丝毫属于人类的感觉,倒是跟明月光有些像,因此她便觉得如与春风。
“再顺便把你的口水擦干净。”
“啊?”那声音还在持续,春风缩回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还真有点湿润。跃入眼帘中的那双青履总算让她意识到了不对劲,视线顺着那双鞋慢慢上移,猛地一愣,错愕了,“你你你你你……你的胸好像墙啊。”
“噗!”身后,传来小光的嗤笑声,伴着斥骂:“没出息,怎么见了什么货色都流口水,饥不择食。”
被某人形容为墙的明月光默默抬眸,不悦地凝着小光,“我买她,不是为了伺候你的。”
“哦?那你买她是为了做什么?”小光饶有兴致地坐起身,单膝曲奇,手搁在膝上支着头,玩味地问。
“由不着你来过问。”明月光眸色略沉,回得生硬。
“我不是驿风楼的管事吗?她不该归我管吗?”
“不该。”紧绷的唇间蹦出这两个字,拒绝得毫无转圜余地。
“也好。刚好我对她有兴趣,主仆关系总有点难下手。唔,就当我跟少主讨了她……”
“理由呢?”那张始终不愠不火的脸,添了丝阴霾。
“理由?”小光轻笑,慢悠悠地起身,走到明月光身边,与他比肩而立,相视片刻,“呵呵,当然是为你为驿风楼领走心头大患。反正人人眼里,她这丑八怪落在驿风楼里也就是赔钱货,你们嫌她失了格调,我倒是爱不释手呢,这不刚好吗?”
呜……她该感动吗?明知小光的话亦真亦假,信不得。可春风还是觉得开心,那玉真是没白送,俨然是成了贿赂投资。他不嫌弃她呢,还处处袒护着她。
“你爱怎么玩是你的事,离她远点。”他目不斜视,全身透着冷冽。
“这是命令?”
“是。”
“用少主的身份命令我?”
明月光的脸色微微一变,话锋转开,“用她主人的身份命令。”
“是吗?可她很乐意伺候我呢。”小光的气势也随之褪下,又一次笑开,转神拉过春风,自然地让她落在他怀里,头一低,唇落在她发间,用诱惑的声音低低提醒,“春风,你会听我话对吗?告诉少主,你很想陪着我。”
“我……我想……陪、陪……”春风本以为只是撒个谎,并不难,脱口而出就是了。可当对上明月光那双满汉警告的双眸后,她吞吐了,吱吱唔唔了许久,硬是挤不出“我想陪他”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不准想。”明月光嘴角一瞥,沉着声打断了她的话,也彻底打消了她想“朝三暮四”的念头。转眉暗瞪了眼小光后,他拂袖,不苟言笑地命令,“跟我来。”
“我?”春风迷茫地指了指自己。
“嗯?你以为我会想跟你身边那种不举的男人单独聊吗?”
言下之意——不是你,还能有谁?春风了然地点了点头,临走时,笑盈盈地看了看小光。好像,这招还挺有效的耶,明月光居然一来就找她单独聊。讨厌,要聊什么嘛,也不给个预告,好让她连夜准备下呀。
“嘁……”这笑真扎眼,小光别开视线,故意不去理会春风。
偏偏这眉来眼去的瞬间被明月光捕捉到后,自动解释为女人在巧笑情兮,男人在醋意翻滚。真是一对格外欠扁的男女,让他紧握着双拳,着实很想一人赏一刀,让驿风楼从此远离员工底下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