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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囚笼
    韩飏要气疯了。
    一个保镖一个保姆跟着,竟然在家门口把人丢了,而且出事的时候保镖就在相隔不足十米远的地方!最让他气愤的是竟然连保镖也说不清陈玥是被人绑走的,还是她主动跟着什么人离开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韩飏一面因为没有接到勒索电话而庆幸,一面又陷入了深深的疑虑之中。他直觉陈玥就是主动逃跑的,但他想不通她在一种几乎是与外界断绝联系的情况下是怎么找到帮手的?或者带她离开的人并不是事先联系好的帮手,而是心血来潮之下随即挑选的一个目标?
    那么,她是临时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办,还是……只想用这样一种出人意表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反抗?
    韩飏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来踱去,一会儿觉得陈玥说不定出去散散心就回来了,一会儿又开始担忧会不会是商场中的对手想利用她来算计自己?或者保镖和方桂花也都被收买了?他想得越多,就越是觉得每一种猜测都像是真的。饶是韩飏这等素来稳得住的狠角色也不由得坐立不安起来。蓦地一个念头闪电一般劈了下来:陈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故意逃跑的吧?!
    韩飏被这个念头吓住,过了许久才缓缓吁了口气。他仔细回忆这段时间里自己的言谈举止,抛开那些自己都不记得的小动作,似乎并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马脚。至于陈玥对他心有不满他是早就知道了,他不让她出门,还没收了她的手机,她生气也正常。不过这种生气严重到了需要离家出走的地步吗?
    韩飏忽然有些不能确定了。
    电话铃响起,下属向他汇报最新的搜索结果:“有人在大学城植物园看到一个女生很像陈小姐。我已经安排人过去复核。”
    韩飏顿时精神一振:“把照片发过来!”
    几秒钟之后,他的手机上收到了一张照片。距离有点远,又是偷拍的,看不清面孔,但穿着身形看着还真有点像。韩飏立刻带着人赶了过去。等他快到植物园的时候,下属电话又追了过来,说目标人物已经步行去了海边。
    韩飏让司机把车停在广场旁边,打发几个助理分头找人,电话里说疑似陈玥的女孩已经去了沙滩。这个季节,这样的地方,找人的难度还真不是一般大。
    滨海是旅游城市,一到夏季满大街都是游客。尤其在海边,抬眼望去,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沙滩上的帐篷遮阳伞更是连成一片,笑语喧哗几乎压过了海潮的轻啸。韩飏一路走来,只觉得无数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轻松惬意的表情,却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一群年轻人打打闹闹地从他身边跑过,明媚的笑脸比六月的阳光还灿烂。
    韩飏忽然恍惚了一下,似乎……很久没看到陈玥露出这样的笑脸了。记忆中那个总是围着他转的满面笑容的女孩子不知不觉就定格成了一帧泛黄的旧照片,在岁月里渐行渐远。而他也似乎跑得太久,不知什么时候,陪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不见了。
    海水温柔地卷上来,在沙滩上留下湿润的印痕,又欢快地退了回去。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韩飏茫然地在沙滩上走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陈玥看到唐靖拿起烟盒又犹豫着放了回去,忍不住自嘲地说了句:“我不介意。”
    反正也不是真的孕妇。
    唐靖不客气地点了一支烟,转头看看她:“直接送你回明湖苑?”
    陈玥自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仍有种抵触的感觉。尤其一想到韩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陈玥就觉得自己还需要多一点儿勇气。
    唐靖还在等她回答,陈玥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指了指前方:“绿灯。”
    唐靖这才意识到刚才他也走神了。他干这一行这么久,麻烦事不知遇到多少,但像这样举棋不定的情况还真是不多见。这个姓韩的男人看似有问题,偏偏所有的怀疑都只是怀疑。偷听来的话不能作为证据,假怀孕的事顶破天也就是个口头欺骗——若韩飏解释说是考虑到陈玥精神有问题,为了安抚她才这么说,连性质都变成了善意的欺骗。谁不得夸他一句体贴呢?至于整容的事,只有一个鉴定书,什么都证明不了。毕竟在脸上动个小手术什么的,跟故意伤害是扯不上边的。至于韩飏限制她出行,只要拿出陈玥的诊断书,一句话都不用解释了。这不都是为了更好地照顾病人吗?!
    陈玥忽然叹了口气说:“要不你就给我放这儿吧,我去超市买瓶二锅头。”
    唐靖怀疑自己听错了:“买什么?”
    “二锅头。”陈玥摆出一副“老娘要跳崖谁也别拦着”的表情,“一想到回去要面对那么多糟心事,我就觉得需要点儿酒精来压压惊。”
    唐靖试探地问她:“既然这么不愿意……你就没考虑过回陈家住?”据他调查到的消息来看,两个人虽然去民政局做了登记,但还没正式举办婚礼,无论是住一起还是分开住都说得过去。
    陈玥沉默地摇摇头。
    唐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韩飏和陈玥之间牵绊太深,他们之间的问题也不是不再见面就能解决的。除此之外,唐靖对陈玥还有一种隐秘的猜想,她病中醒来,见全世界都是陌生人,唯有韩飏身上贴着“爱人”的标签。对她而言,韩飏终究是不同的吧。她防着他,但同时必然也依恋着他,因为他是她空白的过去和空茫的现在之间唯一的桥梁。唯有在他的身边,她才能抓住自己存在的意义。
    或许酒精真的能让她好过一点。
    “走吧。”唐靖拍了拍方向盘,“我带你去吃点儿东西……嗯,还能喝点儿酒。”
    唐靖把车子停在路边,隔着车窗玻璃指给她看街道尽头那家古香古色的小店:“别看不起眼,这是货真价实的百年老店。老板他们家祖上出过一位榜眼,现在家里还供着家族兴旺时传下来的私房菜谱呢。”
    唐靖难得跟一个不太熟的人说这么多话,一转头却见陈玥两眼发直地盯着街道另一侧。
    这一带都是滨海市的老街区,青砖铺地的窄街,街道两侧都是上年头的老房子。从外面看规制都差不多。陈玥盯着看的是一家文具店,临街的墙上开了一个橱窗,暗色的绒布上摆着石膏像和一些画板之类的东西。背景墙上还挂了两幅素描作品,看不出有多高的水平,但很规矩,给人一种挺专业的感觉。
    唐靖颇觉意外。他查过陈玥的底,知道她是商科出身,小时候学过钢琴,还在一些不大不小的比赛上拿过奖。但没有迹象表明她学过画画,或者单纯只是有兴趣,还是失忆之后开辟出来的新爱好?
    陈玥却顾不上想那么多,她只想近距离看一看橱窗里的东西。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自然得接近生理本能,就像渴了要喝水,冷了要穿衣。她甚至觉得这些东西带给她一种极其亲切的熟悉感。
    她站在橱窗外沉思片刻,推门走了进去。店不大,高大的木质货架几乎将空间塞满,纸张和颜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略微有些呛人的复杂气味儿,固执地弥漫在小店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就连这味道也是无比熟悉的,熟悉到让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情不自禁地开始战栗。
    老板是一位清瘦的青年,捧着一本厚厚的《美术史》靠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打瞌睡,看到有客人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陈玥挑挑拣拣地买了速写本和几支笔,结账的时候老板说了句:“看你的手我就知道你是画画的。”
    陈玥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
    老板侧着头想了想,笑着说了句:“每一行的人身上都有自己独特的烙印。你骨子里就有种颜料的味道。”
    唐靖听得清清楚楚,望向陈玥的目光里不由得多了几分深思。看来不光是韩飏有秘密,这位韩家的大少奶奶身上似乎也隐藏着不少秘密。
    韩飏心神不定地在沙滩上走了很久,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另外一组下属打来电话,说在陈宅的门外找到了陈玥。等韩飏带着人赶过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韩飏把车停在树林的外面,步行穿过熟悉的石径。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盘着腿坐在地上,背靠着陈宅上了锁的镂花铁门。门后是已经长了荒草的石径和寂静的庭院,再远一点的地方,是沉没在夜色里的三层楼房。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垂着头像是睡着了。在她头顶上方是路灯昏黄的光团,夏日的蚊虫绕着路灯飞来飞去,是眼前画面里仅有的鲜活。
    韩飏停住脚步,心里忽然就有些难过起来。
    陈玥没有看到他,她沉默地坐在那里,整个人都放空了。从醒来到现在虽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她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对自己的怀疑、对别人的怀疑,像一团越绕越紧的线团,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陈玥拎起手上的酒瓶子看了看,见巴掌高的小瓶子里还有一小半玫瑰酒,就有些舍不得喝了。这是唐靖带她去吃饭的那家小店里自己酿的,外面买不到。陈玥这一瓶能带出来还是看唐靖的面子,据说他有个同事跟这家店的幕后老板沾着亲。也不知以后能不能走他的路子多买几瓶出来。
    陈玥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玫瑰酒,玫瑰的香气和醇和的酒香顿时溢满口腔,她在微醺的眩晕里看见了韩飏的身影。他站在那里也不知看了多久,沉默而温柔的姿态让她想起初见他的那段时光。
    陈玥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霎,绕过他投向了石径的尽头。在那一大片枝繁叶茂的海棠树中间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假山石,唐靖就躲在那里看着她。他说不放心一个女孩子留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总要看到家里人来接才好。
    夜色太浓,灯光照不到那个角落。但陈玥能肯定他一定还在那里。或许此时此刻正隔着层层枝蔓悄悄看着她,保护着她。
    陈玥朝着那个方向轻轻举了举手里的酒瓶,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谢谢。”
    韩飏误会了这个举动。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朝着她走了过去:“玥玥。”
    陈玥仰起脸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沁着迷蒙的水光,眼神却是散乱的,像在看着他,又好像透过他在看什么别的东西。
    韩飏在她面前蹲下来,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脸。离得近了,他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忍不住皱眉:“怎么喝成这样?”
    陈玥木然地看着他,凝在眼底的水光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去恍若泪水。
    韩飏无声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
    陈玥像被惊动似的,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韩飏在她的眼角抹了一把,是干的。她并没有在哭。可不知怎么,他就是觉得她在哭。
    韩飏难得地心软了一下:“回家吧。”
    这一霎间,他忽然不想去追究她为什么要从明湖苑逃走了。就这样吧,他疲惫地想,或者她也觉得累了,就像自己一样,走着走着就发现周围的景色已经变了,不再有最初的明亮与心动,却不知到底是在哪里就遇见了那个要命的转折点,由一件事牵引出另一件事,不知不觉就越走越远,原来的路渐渐地看不见了。
    韩飏拉住她的手:“走吧。”
    “去哪里?”陈玥带着迷蒙的神色看着他,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哪里是家?”
    韩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明湖苑是家吗?他不确定。而在她身后,这幢了无生气的黑沉沉的房子真的能叫家吗?
    韩飏的眼睛莫名地酸了一下,他用力把陈玥拉起来,小心地将她搂进怀里。眼前的景色恍惚地变了,他看见裹着披风从台阶上走下来的贵妇,脸上带着笑容,语气却是嗔怪的:“怎么才回来?你陈叔叔都等急了。”
    韩飏眨眨眼,看见眼前的场景变成了花园的另一侧,瘦高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只喷壶,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这株绣球还是玥玥从同学家里移植过来的,差点被她养死了。你得说说她,养花要讲技术,可不是天天浇水就行的。”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韩飏的眼角滑落。
    自从陈家出事,他就刻意地将这个地方忘记了。他知道怀里的女人对这里也没有丝毫的记忆,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跑来了这里。
    韩飏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另一只手在她背后拍了拍:“走吧。”
    陈玥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浸湿他眼角的那一抹水光。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什么,仔细看时,仍是那张淡定的温柔的脸。但此刻的韩飏又仿佛与平时的样子有些不同,好像平日里支撑着他的那种拼命的劲头忽然消失了,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青年,在这仲夏夜迷梦一般的夜色里放下了心防,露出了深藏在心底的脆弱。
    然而这一点儿脆弱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呢?或许等她从玫瑰酒的微醺中醒来,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穿着厚厚铠甲的韩飏——那个她看不穿也猜不透的、脸上戴着温柔面具的陌生男人。
    韩飏沉默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从假山旁经过的时候听到树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他警觉地停下脚步。
    陈玥的心也瞬间揪了起来。
    枝叶晃动,一团小小的灰白色跳了出来,轻巧地落在了假山石上。那是一只很小的猫,毛色灰白,瘦巴巴的,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眨巴眨巴,娇滴滴地“喵”了一声。
    韩飏松了口气,拉着陈玥继续往前走。
    陈玥走了两步,回头看时,那只小猫还在那里坐着,安静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毛茸茸的尾巴尖在身后轻轻晃了晃。
    陈玥甩开韩飏的手,朝着它走了过去。
    小猫不安地向后退了一步,但是并没有跑开。陈玥小心地伸手将它抱了起来,小猫不安地在她的掌心里蠕动起来。陈玥随手把酒瓶递给了韩飏,用两只手将它拢在怀里,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猫安静下来,小幅度地在她掌心里蹭了蹭脑袋。
    陈玥脸上露出笑容。
    韩飏看看手里的酒瓶,很普通的玻璃酒瓶,连枚标签都没有,也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
    “想养?”
    陈玥没有出声,只是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小猫的耳朵。
    韩飏叹了口气:“算了,想养就养吧。想起个什么名字?”
    陈玥想也没想地说:“就叫唐……糖糖吧。”
    韩飏哑然失笑。
    两个人慢慢走远了。唐靖从树丛里站了起来,手里抱着另一只毛色相似的小猫,他在小猫的脑袋上揉了揉,小声嘀咕:“你弟弟……或者妹妹可帮了大忙。它叫糖糖你叫什么好呢?糖果?糖豆?”
    小猫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算了,你就叫豆豆吧。唐豆豆?”唐靖点点它的小鼻子,“你说我怎么养你呢?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要不送你回家陪老太太去?”
    小猫晃晃尾巴尖,轻轻地“喵”了一声。
    玫瑰酒也是酒,喝多了一样会上头。陈玥一开始还强撑着,车子驶出市区的时候就有点挺不住了,脑袋昏昏沉沉,身上也有些发软,后来干脆靠在后座上睡了过去。小猫倒是不怕生,窝在她腿上跟着她一起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陈玥迷迷糊糊睁开眼。车停了,熟悉的灯光从车窗外透进来,夜风习习,带来夏虫的呢喃。车厢里有淡淡的烟草味道,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枕在韩飏的腿上。韩飏不知在想什么,手里夹着一支烟,沉默不语。
    小猫紧挨着她,睡得肚皮朝天。陈玥摸着它身上软软的毛,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了熟悉的海浪的声音,这是她的卧室。阳台的门开着,潮湿的海风温柔地拂动窗纱,下弦月在薄薄的雾气里时隐时现。
    相邻的阳台上有压抑的咳嗽声,淡淡的烟草气息一整晚都萦绕在她的梦里。
    夜风卷着潮湿的水汽扑过来,将呛人的烟气吹到他脸上,却又在下一秒尽数散开,了无踪迹。月明如洗,满天的莲花云像一群惊慌失措的羊群,在夜空中快速移动,月光穿过云彩的缝隙,光影斑驳,空气里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不安地跳动。
    韩飏重新点起一支烟,在温暖干燥的烟气里他闻到了残留在衬衫上的若有若无的酒气,那是玫瑰酒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极淡的青草香。那是她喜欢的香水味道。上个月跟唐莉莉出门的时候买的。她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似的,兴冲冲地喷在他的每一条手帕上,还叮嘱他一定要收好。
    韩飏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苦笑。他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么混乱的样子,明明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他只不过是想要掩饰自己所犯的一个小小的过错,可是一件事牵扯到另一件事,于是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变成了如今这般无法掌控的复杂而棘手的样子了。
    干燥的烟气涌入口腔,却无法抚平他内心的焦躁。韩飏翻来覆去地摆弄手机,终于下定决心拨出一组号码。
    铃声很快响起,却没有人接听。韩飏却像入了迷似的,静静听着铃声一遍遍响起。仿佛只是这样,就已经能让他躁动的灵魂安稳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重复响起的铃声终于停了。电话被人接了起来,韩飏极快地说了句:“让她听电话。”
    电话另一端久久无声,片刻后有轻浅的呼吸隐隐传来。
    韩飏骤然间眼眶发热:“是你吗?”
    电话另一端的人沉默不语。
    “我知道是你。”韩飏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在……我想你了,我想你了你知道吗?”
    夜风卷着细碎的沙砾呼地一下卷了过来。山崖下的松涛和着海浪的轰鸣一声声敲击着沉凝的夜晚,焦躁又凶猛。夜色中的大海仿佛蕴积了满腹的心事却又无从分说。
    韩飏深深吸了口气,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他的心脏跳动得太过激动,撞击得胸口都隐隐作痛。
    听筒里传来咔嗒一声响,挂断了。
    韩飏的双眼胀得生疼,他急促地呼吸,然而胸口疼痛的感觉却越来越鲜明。他使出全身力气将手机扔了出去。手机撞在阳台的栏杆上,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他脸颊上划过去,热辣辣的锐痛,随即便涌出一线细小的热流。
    韩飏喘息着,脱了力似的瘫软在阳台上。
    陈玥一整晚似睡非睡,梦里都仿佛萦绕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好像有什么危险就潜藏在她的附近,她看不见,只能随时预备着跳起来还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直到小猫跳上她的枕头,四只软软的小爪子在她肩膀上踩来踩去,她才吃力地睁开眼。
    天光大亮,挂钟的指针正指向十一点。陈玥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她竟然一觉睡到了中午?玫瑰酒里难道放了安眠药吗?!
    糖糖爬过枕头,轻巧地跃上床头柜,转过身看着陈玥,一双大大的杏核眼透着水润润的浅蓝色。灰白色的毛皮上布满了深灰浅灰的条纹,样子居然也很漂亮。陈玥发现它的毛毛干净蓬松,耳朵尖上还带着一丝潮意,忍不住伸手过去拨拉了一下:“谁给你洗的澡?”
    糖糖在床头柜上爬了一圈,找了个相对而言离她较远的位置蹲坐下来。
    陈玥瞪着眼睛与它对视片刻,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来:“唉,本想让你跟着我混的,可是我一穷二白不说,还要连累你跟着我一起坐牢。”
    小猫晃晃尾巴尖,娇声娇气地“喵”了一声。
    陈玥叹了口气,爬起来去洗漱。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雾,远处的礁石和灰蓝色的海面在浓雾里影影绰绰。她不喜欢这样的天气,看不清远处的景色,让人感到压抑。
    微凉的水从头顶浇下来的时候,她的记忆也随之回笼。她想起了卫玄、给她做检查的妇科医生、那张戳破真相的化验单,以及沉睡在夜色里了无生气的陈家大宅。陈玥闭上眼,任凭水流冲刷着脸颊,喃喃地对自己说:“还有唐靖。”
    是的,她还有唐靖。
    想到这个人以及由他的身份所衍生的安全感,陈玥觉得自己好受了许多,不再有空荡荡的仿佛飘在虚空中的茫然无措,像双脚踩到了地面,虽然周围仍然弥漫着浓雾,但冥冥中有了一种类似于希望的、踏实的感觉。
    陈玥换好衣服,抱着糖糖走出了房间。发生了昨天那种事,韩飏大概会多调几个人来看着她。白天的时候院门大概会锁上,方桂花去超市的时候也不会再允许她跟着。除此之外,韩飏或许还会追问她逃跑的细节。昨天她还觉得面对这些问题会让人头疼,但现在嘛……
    她低下头亲了亲糖糖毛茸茸的耳朵,小声对自己说:“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糖糖挣扎着想从她臂弯里跳出去,但她搂得太紧,小猫徒劳地“喵喵”叫了两声,又勉勉强强窝了回去。小脑袋东张西望的,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饿了?”陈玥揉揉它的后颈,小声安慰它,“马上就有吃的了。”她听听楼下的动静,厨房门合拢时锁扣发出的轻微的撞击声、餐椅被移动的声音,有人在餐厅里走来走去,但似乎不是方桂花,也不像韩飏——他即便在家,也都是留在书房里处理公事,不会这样无聊地把时间浪费在客厅里。
    陈玥有些疑惑,这个时间,家里还能有谁?
    熟悉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那是她的手机,被韩飏没收后一直留在方桂花那里。陈玥在楼梯上停顿了一下,突然很想知道还有什么人给她打电话。
    “你好。”楼下传来似曾相识的女人声音,“韩宅。哪位?”
    陈玥瞪大了眼睛,这个声音……
    “是的。”女人的声音平静而客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她在休息。您也知道她大病初愈,再加上严重的妊娠反应……是的,是这样,所以大夫建议她卧床休息……我会的,一定转告。”
    陈玥慢慢走下楼梯,转过拐角。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她看到站在窗前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时,仍有种条件反射一般的心跳加速。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这女人身上那种一丝不苟的刻板冷漠让陈玥觉得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一想起送到疗养院的那些鸡汤,陈玥就油然生出一种类似于生理反应的厌恶。
    两个女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在无声的对峙中都感受到了对方流露出来的不加掩饰的敌意。
    良久,刘长英微微颔首:“很高兴见到你,陈小姐。”
    陈玥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她看到刘长英手里还捏着她的那只手机,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邪火乱窜。方桂花拿着它的时候还会觉得歉疚,这女人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她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监狱看守吗?
    “我一直以为刘女士是个很懂规矩的人。”陈玥直勾勾地盯着她。
    刘长英垂下眼睑,挡住了眼底的不耐烦:“陈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家长辈没教过你,”陈玥微微侧过头,平静地看着她,好像她真的想不透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别人的允许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吗?”
    刘长英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眼神也陡然间变得锐利:“陈小姐,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意气用事。”
    陈玥莞尔:“你指的是……我现在是你的囚犯吗?”
    刘长英微微蹙眉,对陈玥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
    就在一天之前,陈玥也不能想象自己在面对这样的境况时会如此淡定。然而事实确实如此,她站在困住她自由的牢笼里,面前站着衣着体面的狱卒,庭院里有假扮园丁的保镖走来走去,时不时会向房间里看两眼,确保她随时处于有力的监控之下,而陈玥想的却是找点儿什么吃的喂喂小猫。
    就这样吧。陈玥心想,只有她被困在这里,韩飏才会放心,如果他确实在暗地里做什么事……也才会安心地继续做下去。只要他做,就会露出行迹,就会留下线索,当线索累积到足够的程度……
    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陈玥抱着糖糖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刘长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看过《蝴蝶梦》吗?”
    刘长英挑眉看着她,片刻后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相信我。即使真有瑞贝卡,她也不在这儿。”
    这个回答同样出乎陈玥的意料。她只是随口挖苦一下刘长英,觉得她像《蝴蝶梦》里那位暗怀鬼胎的女管家丹弗斯夫人,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回应。陈玥走进厨房翻冰箱的时候还在琢磨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瑞贝卡不在这里……谁是瑞贝卡?不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暗示她韩飏心中另有所爱?
    厨房里炖着汤,满屋都是香气。陈玥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那口咕嘟咕嘟的砂锅,翻出半袋面包掰了一块递给小猫,小猫嗅了嗅,不感兴趣地把脑袋扭向一边。
    背后有轻浅的脚步声靠近,刘长英淡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少爷等下会回来,我想他有不少问题要问你。”
    陈玥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让他带点儿猫粮回来。”她想了想,有些费力地从记忆深处拨拉出一个合适的名词,“……天然粮。”
    刘长英:“……”
    “我刚想起来一件事。”陈玥抱着猫从她身旁走过的时候,故意斜着眼瞟了她一眼,“不管瑞贝卡在哪儿都跟丹弗斯夫人没什么关系。从头到尾,她就是个看不清事实瞎捣乱的、愚蠢又可笑的……反派。”
    刘长英脸色微变,一双细长的眼睛冷冷看着她。
    “虽然想不起什么时候看过这本书,”陈玥看着她,心情突然就变好了,“不过还是感谢你让我有了回忆的灵感。话说,方姨呢?是回老宅了,还是也被看起来了?”
    刘长英还维持着端庄的神情,只是表情略有些僵硬:“答案是……两者都是。”
    “哦。”陈玥点头,“果然如此。”
    方桂花近身照顾她这么久,以韩飏疑心病的程度,估计也很难痛快地放她离开。又没到杀人灭口的程度,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调换个岗位,变相地看管起来。
    “刚才谁给我打电话?”陈玥又问,“唐莉莉?”
    刘长英摆出一副懒得跟她说话的架势,矜持地点了点头。
    陈玥刚才就猜到了。在她联系上唐莉莉之后,也先后收到了一些问候的短信,据说都是平时交情不错的同学,大概是顾虑到她失忆的事,没有冒失地打电话来寒暄。虽然陈玥谁也不记得,还是很感动。这至少表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记着自己啊。除了这些偶尔文字联系的老同学之外,能直接跟她联系的就只有一个唐莉莉。
    当然,昏迷事件发生之后,她也被韩飏划为拒绝往来户。几次打来电话都不是陈玥本人接电话,或许她以为陈玥是在有意疏远她。慢慢地,她的电话也开始变少了。这也是陈玥谋划逃出明湖苑的时候没有向她求助的原因。
    她从没怀疑过唐莉莉和以前的陈玥之间那种深厚的、一起经历了青春、一起长大成人的深厚感情,但她不确定她对现在的陈玥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陈玥自己都能感觉到她和以前的自己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对唐莉莉来说,这种感觉只会更加明显。
    陈玥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她,只是不想让她再失望。她知道,唐莉莉一直在等待的那位好友并不是她。
    韩飏回来的时候除了猫粮还拎着好几个袋子,都是养猫需要用到的东西。陈玥不太懂,拎着猫粮袋子看说明书的时候,刘长英已经一言不发地拿着东西去给小猫准备午饭了。陈玥的目光从袋子上移开,带着一点儿莫名的神色目送她挺直腰板进了厨房,那副干练的样子还真像全能管家。
    韩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很随意地问她:“在看什么?”
    陈玥收回目光,在他脸上飞快地扫了一眼,没吭声。他们现在差不多已经是撕破脸的状态了,他都明目张胆地让人看着她了,难道还要跟他客客气气地说话吗?
    韩飏带着一点儿审视的神色凝视着她,他的眼睛长得好,专注看过来的时候给人一种温情脉脉的错觉,仿佛多少说不出口的情愫都藏在那双深情凝望的眼睛里。然后他轻声地问了句:“玥玥,那天你怎么从阿成和方姨眼皮底下跑掉的?”
    陈玥的手搂得紧,糖糖不舒服地挣扎两下,从她臂弯里跳了出来,轻巧地落在餐桌上,来回溜达了两圈,冲着陈玥“喵喵”叫了起来。
    “饿了?”陈玥揉了揉手背上被它抓挠出来的红印子,漫不经心地瞟了韩飏一眼,“我不记得。你忘了我脑子有病?”
    韩飏微微蹙眉,语气却依然温柔:“再想想。这个问题很重要。”
    陈玥轻嗤:“多重要?”
    韩飏沉默不语,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陈玥不想被他盯着不放,于是懒洋洋地回了一句:“搭车呗,还能怎么跑?”
    韩飏挑眉,为她轻描淡写的态度感到意外:“认识?”
    “不认识。”陈玥见刘长英端着猫食盆出来,指了指餐厅角落的位置,“放那里吧。”她虽然没养过猫,不过推己及人,谁也不乐意吃饭的时候旁边有人走来走去吧。
    刘长英本来想把东西放到餐桌旁边,被她这样指挥,下意识地就看了韩飏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走到角落里放下食盆,又拎着袋子去安置其他东西。眼角的余光瞥见陈玥抱起小猫放到地上,嘴里还嘀嘀咕咕地给它介绍在哪里吃饭在哪里喝水,自在得好像没看到韩飏还坐在一旁似的。
    刘长英皱皱眉。她上次看见陈玥的时候还是在韩宅,那时她刚出院,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脾气却不小。不过那时她缠着韩飏的样子倒真有几分依恋,现在嘛……刘长英暗暗皱眉,这女人是知道了什么吗?
    韩飏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柔声细语地问道:“不认识,怎么带你走的?”他对这一点也是相当疑惑。事发当时离开小区的几辆车他都仔细查过了,车主有男有女,但没一个跟陈玥有过来往,甚至见过面的可能性都不大。
    陈玥却懒洋洋地笑了:“搭讪呗,说请他出去喝一杯。”
    韩飏的瞳孔倏地一缩:“喝了?”
    “你不是看到了?”陈玥看着小猫犹疑不定地围着食盆转圈圈,忍不住笑了一下,“我不是还带了半瓶酒回来?”
    韩飏的眼神顿时有些复杂。陈玥轻描淡写的神情有种莫名的尖锐的意味,像一根针在他心头飞快划了过去,极细微地疼,无声无息地沿着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
    韩飏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想出去,为什么不明说?”
    陈玥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转过身继续看小猫。糖糖围着食盆转了几圈之后,大概确定了这是个安全的进食地点,已经开始试探地小口小口吃东西了。陈玥心想这么秀气的吃相,这一定是个猫妹子。
    韩飏不悦地看着她:“笑什么?”
    陈玥心想又拿她当傻子哄,想出去明说?明说就能让她出去了?
    刘长英站在厨房门口,规规矩矩地说了句:“少爷,午饭准备好了。”
    韩飏点点头,一双眼睛还钉在陈玥身上,固执地等着她回答。
    “我今天还想出去。”陈玥戏谑地看着他,“一个人。”
    韩飏相信自己没看错,她确实是在挑衅:“为什么?”
    陈玥回过身,双眼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不为什么。”
    刘长英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陈玥心里清楚,韩飏是在问她为什么要故意惹怒他。可这里面的原因太多了,她要怎么说呢?说她已经洞悉了他刻意的欺骗与伤害?
    陈玥摇摇头,她说了他就会对她坦诚相待吗?
    “我是人,韩飏。”陈玥有些心酸地把脸扭向一边,“虽然我脑子有病,什么都不记得。但我不是你养的宠物,高兴了牵出去遛一遛,扔块骨头就会开心,被你锁在家里也毫无怨言。”
    韩飏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你不要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吗?”陈玥反问他,“那我今天能出去吗?”
    “不行。”韩飏一口否决,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有些太生硬了,“我是说,今天不行。你昨天把我吓坏了,你知道我派出去多少人找你?耽误了多少正经事?作为你任性的惩罚,最近一段时间你都不许出门。”
    这也是回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结果,陈玥并不觉得意外,让她觉得意外的是他的措辞:“最近一段时间?”
    “最近一段时间。”韩飏加重了语气。
    陈玥有些迷惑:“多近?”
    韩飏嘴角微微一勾:“看你的表现。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打一个电话。”
    “给谁?”陈玥心里警觉起来。他在试探她?
    “给你的好朋友唐莉莉。”韩飏很干脆地说。
    陈玥有些明白了,这是不想让唐莉莉再主动联系自己?或者早上唐莉莉的来电让他有了一种危机感,生怕她再借助唐莉莉做出什么超出他掌控的事?
    韩飏冲着刘长英摊开一只手,刘长英连忙取出陈玥的手机递了过去,韩飏接过手机调出唐莉莉的号码,接通后递给了陈玥:“就说你要出国生孩子,过几个月再回来。”
    陈玥心里咯噔一下。
    铃声响起,手机在她的掌心里微微颤动。
    陈玥看着韩飏,想从他脸上看出他真实的意图。然而他的眼神深沉而平静,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手机接通,女人的声音有些欣喜地喊她:“玥玥?”
    韩飏以一种强硬的姿势将手机举在她的面前,他甚至没有说一个字,然而那种势在必得的威压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开来。
    陈玥深吸一口气,从他手上拿起手机:“莉莉?”
    唐莉莉嗔怪地说:“你都多久没接我电话了?还在生气吗?”
    “我没有生过你的气。”陈玥在韩飏的对面坐了下来,她看着茶几对面的男人,这个眼神冰冷的俊美的男人,看上去那么陌生,她想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我就知道!”唐莉莉的声音里透着笑音,“不过你家韩飏可真不是东西,回回打电话给我骂得狗血淋头的,你说你这个当事人都不怪我,他一个外人瞎搅和什么呀,存心要挑拨离间是吧?”
    恐怕还真的就是要挑拨离间。
    然而真相不能说破,陈玥又没兴趣替韩飏粉饰太平,只好含糊地说了句:“我们的交情,本来也与他无关。”
    唐莉莉大声附和:“对!”
    “我会想你的。”陈玥被她的语气逗笑,有些伤感地说,“莉莉,我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什么话,我们当然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唐莉莉说完才反应过来陈玥话里的重点在前半句上,“你说什么回来?你要出远门?”
    陈玥含糊地说:“出国治疗,外加生孩子,大概要几个月吧。”
    唐莉莉顿时无比失望:“怎么这样啊……一定要去吗?”
    “都说国外的条件比较好。”陈玥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她早该想到韩飏不是什么家庭观念爆棚的暖男,只是拿到陈氏的管理权怎么够?他想要的恐怕是陈氏真真正正改姓为韩,而实现这一切的捷径就是一个流淌着韩陈两家共同血脉的孩子。
    所以说,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孩子。只不过她的重伤住院给了他这个灵感,抹掉她的记忆,捏造出怀孕的假象,几个月之后再拿出一份出生证明或者dna鉴定书——有乔治医生这样的同伙,陈玥相信这会是很容易的。然后,他这位法定监护人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将陈氏的一切收入囊中。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陈玥轻轻哼了起来:“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韩飏的视线唰地扫了过来。
    陈玥听着电话另一端唐莉莉有些失落的唠叨,心里有种极其荒谬的感觉。韩飏拿“孩子”编了个谎言,而她正在给这个谎言添砖加瓦,竭力地想让它看上去更像真的。她漫无边际地想,几个月之后韩飏要怎么弄到一个孩子呢?收养吗,或者那天在别墅门外向他抛飞吻的女孩子其实已经怀上了?
    陈玥木着脸笑了起来。
    “笑什么?”唐莉莉不满了,“真要坐完月子才回来?”
    陈玥揉揉脸,极轻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这个时候把唐莉莉摘出去也是一件好事,她想。唐莉莉为她担惊受怕那么久,不能再连累她了。
    “一定会的。”唐莉莉沉默了一下,有些惆怅地说,“玥玥,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那一个。”
    电话挂断之后,陈玥沉默了很久。她知道,从今天起,韩飏在她面前算是彻底掀掉面具了。他不会再对她说些模棱两可的暧昧情话,不会再迂回地试探她的反应,也不会再费心给直白的命令刷上一层温情脉脉的油漆。
    他正在把她变成一个标着“陈氏继承人”字样的单薄符号。她存在的意义,就是能在法律意义上授予他暂时管理陈氏的权力,并及时地生下一个孩子——一个身上同时流淌着韩陈两家血脉的、符合她父母遗嘱要求的孩子。
    在他眼里,这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陈玥想,他在剥夺她生而为人的尊严和权利。
    韩飏看着她挂断电话,脸上浮起一丝堪称温和的表情:“听刘姨说你没吃早饭,饿了吧?今天午饭有一道清炖乳鸽,你肯定会喜欢的。”
    陈玥面无表情地看着刘长英从她手里抽走手机,嘴里淡淡说了句:“嗯,喜欢。乳鸽多有营养啊,最适合孕妇吃了。”
    韩飏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陈玥又说:“不过天天清汤寡水的吃腻了。明天能给做条鱼不?”
    “多吃鱼也好。”韩飏很随和地把话题接了下去,“营养丰富,补脑,大人孩子都合适。刘姨下午去码头看看,有没有返回的渔船。”
    陈玥嗯了一声,眼睛还看着刘长英:“就做水煮鱼吧,要暴风辣。”
    刘长英微微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韩飏。
    韩飏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偶尔改改口味也好,但你不能吃太多,上火了就不好了。”
    陈玥嗤笑一声,转过头去。她想韩飏这是什么意思,明明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会看不出自己已经猜到了什么,怎么还能厚着脸皮继续装傻?
    这是装太久,以至于装出习惯了吗?
    那索性就……大家一起装吧。
    接下来的日子陈玥彻底变成了闲人一个,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楼上楼下,在院子里转一圈都有人跟着,多吹吹风都有人掐着时间过来提醒她回去休息。家里能说上话的人就只有一个刘长英,陈玥还不愿搭理她,闷得简直要发霉。还好跟唐靖吃饭那天在美术用品店订购的画具都送来了,陈玥于是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抱着速写本画苹果,画水瓶,画窗外嶙峋的海岸,画窗台上跳来跳去的糖糖。半个月之后,刘长英偶尔进她的房间去换洗窗帘,发现她在窗前支起了半人高的画板,正在自己绷画布。
    再后来,波澜壮阔的海景在画布上慢慢成形。刘长英站在虚掩的卧室门口,终于流露出了忧心的表情。
    晨雾刚散,暑天的热气已然蒸腾了起来。
    唐靖满头大汗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正左看右看想找个锁车的地方,就听身后有人不满地说了句:“唐警官,你可真有时间观念啊。”
    唐靖回身,见卫玄黑着脸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拎着两个装早点的塑料袋。
    唐靖看见他,也就不急着停车子了,他指指不远处人行道上的木椅:“不好意思来晚了,坐那边说吧。”
    卫玄一脸不高兴地拿出手机比画了一下:“警察同志,你迟到了二十分钟。”
    唐靖把自行车靠边停好,顺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汗:“实在不好意思,半路上抓了个小偷,所以耽误了时间。”
    卫玄挺无语地看着他,心想这位警察同志还真是敬业。他看看手里的袋子,随口跟他客套:“早饭吃了吗?一起吃点儿吧。”
    唐靖倒是不饿,不过追着小偷跑了半天,嗓子都冒烟了,听他这么说不客气地拿了一杯豆浆:“谢谢。你喊我出来是有什么事?”
    卫玄从随身包里抽出一份叠起来的文件递给他:“陈玥的鉴定结果。”
    唐靖接过来仔仔细细翻着看,卫玄则趁着这点儿时间赶紧解决他的早餐,他今天上午还有台手术,等到了医院就该忙起来了。
    “照你说的,报告一出来我就联系你了。”卫玄嘴里叼着东西,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陈玥还不知道呢。”
    唐靖嗯了一声:“先别跟她联系。”
    卫玄迟疑:“这种事情总不好一直瞒着她,她家那位……可不是什么善茬,糊里糊涂的怎么能行?”
    唐靖一页一页翻看手里的报告,两条浓眉也紧紧皱了起来。
    从鉴定结果来看,陈玥的眼睛、脸颊、下巴都做过微调,不是什么大手术,基本上属于那种做完之后戴个墨镜就能去上班的性质。这种程度的手术,不像是因为面部受伤而不得不去做的修复,更像是女孩子挑剔容貌,为了美容而跑去做的整形。
    这就明显不对了。唐靖查过陈玥,可以肯定她在受伤昏迷之前没有做过这一类的手术,而昏迷之后……不想着赶紧治疗,好让她早日醒来,反而挑剔她的相貌,安排她做整容手术,这怎么都说不通,完全不合逻辑。
    “其实,”卫玄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我有个猜想,就是太离谱了点……你说陈玥跟昏迷之前那位陈大小姐会不会不是同一个人?”
    听他这样说唐靖竟然没觉得意外,或者他之前也隐隐约约有过这方面的怀疑。不过他毕竟是警察,不是编剧。对他来说,任何一个结论都需要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
    “仅有脑洞是不够的。”唐靖拍了拍手里的报告,“有什么证据?”
    卫玄抓抓头发:“证据啊……”
    “我换个说法吧,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唐靖知道卫玄是医生,熟悉人体结构,他会有这样的怀疑,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卫玄瞪着眼睛想了想说:“陈玥的钱包里有一张照片,据说是几年前拍的。我当时看到就有种很古怪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唐靖皱眉。陈玥从小到大的照片他都看过,如果单纯只是看外貌的话,还真看不出什么来。毕竟女大十八变,十六岁跟二十六岁看上去总会有些不一样。
    “不是她整容的那些部位。”卫玄又说,“是颅骨的形状、额头和脸颊的线条,都有很细微的差别。不过我也不能肯定,因为照片这东西还有个角度的问题,我又没亲眼见过她昏迷前的样子……希望是我看错了吧。”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否则这种事听上去也太过匪夷所思。
    “这东西我拿走。”唐靖晃了晃鉴定报告,“至于你的怀疑,我会查的。你暂时不要联系陈玥。”
    卫玄点点头,他知道陈玥手里连一只手机都没有。他倒是查到了明湖苑韩宅的电话,但就这么直愣愣地打过去,就算能找到人,他也不放心在电话里跟她说什么。
    “哦,对了。”唐靖正要起身又停了下来,“上次陈玥托我跟你说一声,做鉴定的费用她晚些时候给你。”
    卫玄忙说:“这个不要紧。”
    他知道陈玥这是怕牵连到他。韩飏连她跟谁通电话的事都要管,更别说金钱上的流动了。一想到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子,没有家人,没有记忆,甚至没有自由,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哎,你说,她一定要留在韩家吗?”
    唐靖推着车子想了想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怀疑都还只是怀疑。”
    还是那个问题:证据。
    “而且,”唐靖补充了一句,“那是她自己的生活,她虽然向你我求助,但她自己的生活最终还是要由她自己来决定。”
    卫玄哑然。
    唐靖看他这个样子,脸上倒露出几分笑容来:“我倒觉得这姑娘运气不错,还能遇到你这么一个真心为她考虑的朋友。”
    卫玄被警察叔叔表扬,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哎,没什么,举手之劳嘛。”
    唐靖哈哈大笑:“放心吧,我是警察,真有事我不会坐视不理的。”
    卫玄目送他离开,觉得刚才那句话也可以贴到他身上。能遇到这样不怕麻烦又古道热肠的警察,陈玥的运气的确不错。
    陈玥今天起得晚了。唐靖和卫玄这两个大男人为了她的事情在早点铺门口接头的时候,她刚从浴室出来,站在卧室的窗前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楼下的热闹。
    韩宅的院子里堆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拆开的包装箱和防震泡沫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刘长英带着两个保镖挨个检查箱子里的东西,忙得满头都是汗。陈玥看着刘长英的深色衬衣被汗水洇湿,黏答答地贴在背上,心里莫名地有种诡秘的愉悦。
    这些东西都是她买的。自从美术用品商店给她送了一次货,她又陆陆续续订购了许多东西,大部分是颜料和画板,还有一些专业书籍和画册。当然电话订购这种事都是在刘长英的监管之下完成的,付账的事她也没过问。陈玥知道自己不是没有家底的人,她父母打下那么大一摊家业,现在都攥在韩飏的手里,她花这点儿银子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让她感觉意外的是刘长英的反应。当然,刘长英看着那一长串的订单并没有流露出肉疼的表情,人家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引起陈玥注意的,是刘长英看着她的时候那种古怪的审视的眼神,以及当她看回去的时候,刘长英略微有些紧张的闪避。
    陈玥觉得大概是她买的东西让刘长英感觉不安了。可是为什么呢?这些画具画册让她想到了什么?或者在她失忆之前,发生过什么跟这些东西相关的事?
    陈玥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了,那就是刘长英果然与方桂花不同,方桂花只是被派来干活,顺便看着她的人,而刘长英则是韩飏的心腹外加左膀右臂,她是真正知道内情的人。
    楼下的箱子都被打开检查了一遍,刘长英扶着腰指挥两个保镖把东西分类,搬到楼上画室。陈玥起初把画架支在自己卧室里,后来东西越来越多,再加上颜料气味也呛人,便跟韩飏说要把二楼空置的客房收拾出来当画室。韩飏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只要她不到处乱跑,哪怕留在家里拆房子,他也是乐意的。
    收拾画室的活儿自然又落在了刘长英的头上。陈玥不知道刘长英接到这个活儿的时候有没有暗地里埋怨她事多,但是作为一名合格的管家,她确实能把任何交到她手里的工作都做到最好。短短几天的工夫,客房就变了个样。原本乱七八糟堆在卧室里的那些画册也被分门别类地收进了新书柜里。
    韩飏出现在明湖苑的时间越来越少,而陈玥留在画室里的时间则越来越长,画板与颜料带给她的迷醉仿佛是一种自我催眠,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被人控制的事实。偶尔,当她在色彩与线条构造的世界里短暂地清醒过来,她也会问自己,如果她和韩飏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问题,或许……这样安静的日子真的会让她感到心满意足。
    陈玥被自己这种没追求的想法雷到,深深地郁闷了。
    弥漫在房间里的浓烈的颜料味道中不知何时起又混入了一丝食物的香气。陈玥耸耸鼻子,似乎是老鸭汤,顿时厌恶地皱眉。关于她到底有没有怀孕的问题,韩飏肯定是知道真相的,他知道,刘长英应该也知道。但他们还如此尽心尽责地营造一个照顾孕妇的假象,这是……想骗别人先要骗过自己的意思?
    陈玥心烦意乱地放下画笔,一转身却发现虚掩的房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男人,身量很高,宽肩膀,肤色是经常进行户外运动的健康的麦色。黑发,灰蓝色的眼睛,五官轮廓很深,看上去像混血儿。
    陈玥猜不出他的年龄,感觉他似乎要比韩飏略微年长几岁。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神情中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与从容,就好像猛兽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地。陈玥与他对视片刻,心中蓦然生出一种危险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他的,但是不知怎么,这种印象又非常模糊,以至于她都有些怀疑这种眼熟的感觉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
    这个男人放肆地打量着她,那种宛如站在食物链顶层,居高临下挑剔猎物一般的神情让陈玥有种近乎畏惧的厌恶。像在公园散步时看见了一条蛇,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但那种冰冷黏腻的感觉已经无声无息地爬上心头。
    陈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不记得我了?”男人挑眉看着她,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略带几分邪气的笑容,“那有没有觉得眼熟呢?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很模糊的感觉,是不是?”
    陈玥觉得他的话里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我不认识你。”
    “没有吗?”男人带着逗弄的神色看着她,“再想想。”
    陈玥想说没见过的人要怎么想,可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她心里模模糊糊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他的声音,说话声尾音微微上挑的语气……这是昏迷中那个说起催眠的男人!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她突然反应过来这男人到底是谁了。
    “还是没想起来吗?”男人摸了摸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像在暗中观察她的反应,并且对她的反应感到满意,“或者……单纯地只是怕我?”
    陈玥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站在他面前就好像青蛙看见蛇,有一种仿若来自天敌的、本能被压制的恐惧。她知道这个人能够对她进行催眠,或者已经进行过催眠。他是研究人类心理的行家,她的表情、眼神、最细微的肢体反应都会被他察觉,进而分析,最终得出比她对自己的了解还要透彻的结论。
    这是个非常、非常可怕的人。
    如果她说假话,他一定会看出来。陈玥的后背紧贴着画架,再往后退的话,画架就要被她撞倒了。她有些恐惧地想,这个人为什么会来?韩飏叫他来的?难道她往外跑的事情让他感觉不安?他们想要抹杀她对这段日子的怀疑,所以想要再度催眠她?
    陈玥后背渗出冷汗,紧靠着画架,一动也不敢动。她生怕自己一个大意就中了招,再一次变成混混沌沌的傻子。
    乔治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眉头皱起又松开,有些无奈地笑着摊手:“玥玥,我们是认识的,你不用对我这样防备。”
    陈玥心想有这样的旧识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乔治的肩膀是放松的,他的站姿也显得很轻松,仿佛他在面对着她的时候,是全心全意地信赖她。尤其他的眼神,温和又诚恳,甚至还有一丝忧郁和因为被人误解而产生的遗憾。陈玥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她不敢与他对视,她知道有些人的眼睛是有魔力的,可以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既然你不记得我,”乔治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笑嘻嘻地说,“那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乔治,是个医生。我来这里是为了检查一下你恢复的情况。”
    陈玥微微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几句话听起来特别耳熟,好像很久之前就在哪里听到过。
    乔治见她不说话,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柔声细气地解释说:“你之前受过伤,损伤了记忆区,所以不记得我了。”
    陈玥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乔治坦然地看着她,“我只是想知道你记不记得我?”
    陈玥摇头。
    “真不记得?”乔治双眼紧盯着她,灰蓝色的眼睛像两汪蒙着雾气的湖水,让人看不分明,却又被那神秘的魔力深深吸引,“你想想上一次看见我是在什么地方?”
    陈玥晕晕沉沉地与他对视,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挣扎,可那挣扎的力量太轻微,很快就被她忽略了。她听见乔治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缥缈的回声,然而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她的耳膜上。
    “上一次……”陈玥的瞳孔缩紧,又茫然地散开,她挣扎着提醒自己,“没有……我没有见过你……”
    还好他很快转移了话题:“怎么想起自己会画画的?”
    陈玥呆呆地答道:“看到就想起了。”
    “看到什么?”
    “卖画具的店。”陈玥呆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亮光,“颜料、画板、笔……”
    乔治皱眉:“你从小区里跑出去做什么?”
    “要见……见……”陈玥茫然地眨了眨眼,神情挣扎,“见……”
    “见谁?”
    “见……”陈玥挣扎起来,心里有种鲜明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不能回答。然而乔治的声音里有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一点一点撼动她心里那一层薄弱的抵挡。
    乔治再一次重复他的提问:“玥玥,你去见谁?告诉我,我不会伤害你。”
    “去……”陈玥大口喘息,像溺水的人猛然间蹿出水面,她虚脱一般软倒在地上,身后的画架被她推开,支架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陈玥浑身微微发抖,口齿不清地说,“我想见高云生……我想知道陈氏……”
    陈玥伏在地板上猛烈地咳嗽起来。耳畔嗡嗡的声音消失了,笼罩在眼前的浓雾也慢慢消散,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画室里。
    乔治遗憾地看着她,有些意外她会这么快醒来。这一次的情况与以往都不同,在他出现的最初,她就对他充满戒备。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她潜意识里有些东西正在慢慢苏醒。
    陈玥喘息片刻,扶着画架慢慢站了起来,她的头发有些乱,衬着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红的眼睛,显得有些狼狈。但是她的眼睛……
    乔治皱眉。他不喜欢这样带着凶性的目光,好像给她机会她就会扑上来一口咬死他。
    “我想你对我有些误解。”乔治露出无辜的表情,“我来是喊你下楼吃饭的。当然,没敲门是我不对。吓到你了吗?”
    陈玥的身体还在抖,根本停不下来。她隐约觉得她并不是因为他的突然闯入而受惊,但他说得又十分笃定,让她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直到乔治又说了几句解释的话,客客气气地退出了画室,陈玥才腿脚发软地坐了下来,恍惚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从这人出现她就满心防备,没想到仍然中招。她想不起之前乔治都问了什么,唯有那句“出去见谁”触动了她潜意识里最深层的恐惧。什么都能说,唯有唐靖不可以,任何与他相关的事都不能泄露分毫。
    因为他身上寄托着陈玥全部的希望。
    他是她的底牌。
    “唐靖。”陈玥将这两个字含在舌尖上,仿佛只需如此就能够汲取到某种力量,某种支撑着她,让她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的力量。
    “唐靖……”陈玥把拳头抵在唇边,用发颤的牙齿轻轻咬住,“唐靖……”
    韩飏挂断电话,一抬头见乔治慢条斯理地从楼上走了下来,眉头微微皱着,神情若有所思。
    “怎样?”韩飏瞟了一眼他身后,压着声音问道,“她想起什么了?”
    乔治摇摇头:“这倒没有。”
    韩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如果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乔治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乔治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她那天跑出去,都见了什么人?”
    韩飏挑眉:“什么意思?”
    他早就注意到了,陈玥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她并不是一个性格柔顺的人,相反她骨子里还很有几分硬气。就好像第一次回韩宅,她发现刘长英是有意欺负她,她立刻就发作起来,一点儿委屈都不肯受。就算后来跟他生分了,明面上看着好像忍气吞声起来,但骨子里还是一样任性。从明湖苑逃走的事情就看得出,她的脾气一直没有收敛过,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宣泄出去罢了。
    韩飏有时候也会想,这女孩一定是被家里人宠爱着长大的,所以才会这么娇气任性。这也是韩飏为什么没有逼问陈玥的原因。她这样的性格,一旦觉得自己被逼到绝路,搞不好就一咬牙来个鱼死网破了。
    韩飏不想冒这个险。
    “你没有让人去查吗?”乔治不满地看着他,“这么大的事情,就这样放过去?”
    韩飏沉吟不语。
    乔治这一次真的惊讶了:“真没查?为什么?”
    “也不是完全没查。”韩飏迟疑了一下,“我没查到那辆车,也不清楚离开明湖苑之后她去了哪些地方,或者见了什么人。”
    乔治的神色郑重了许多。
    “有将近五个小时没有得到她的消息。”韩飏说到这里脸色也阴沉了下来,那天他都急疯了。不管是谁,在情绪这样失控的情况下都不会太冷静。他那天就被陈玥的举动干扰了理智,莫名地陷入了某种消沉的情绪当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后来在陈宅外面见到她的时候,原本计划中要追查到底的事也就那么轻飘飘地被他放过了。
    “那就是说,”乔治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明晃晃的不满,“你也不知道她去见了什么人?”
    韩飏吃了一惊:“她煞费苦心地跑出去是为了……见什么人?”
    “应该是这样。”乔治摊手,“不过她戒心很重,我没问出来。”
    韩飏顿时懊悔不已。如果不是他当时情绪不稳,见她醉醺醺地窝在陈宅门外的样子觉得可怜,也不会一时心软打消了继续逼迫她的念头。现在想来,当时陈玥喝了酒,又处于十分情绪化的状态,他若是追问下去,她未必就会死咬着不松口。
    可惜过去了这么久,陈玥已经从那种脆弱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如果乔治都没有办法问出什么,他想从她这里得到答案,恐怕是不可能了。
    “当时查到的信息太凌乱。”韩飏其实一直也没查到带着陈玥离开的人是谁,“她平时跟小区里的住户没有什么来往,这些车主跟她都扯不上关系。”
    乔治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讥诮的表情:“关系肯定是有的,只是你没查到。”
    韩飏微忿。
    乔治虽然嘴上毫不客气地挖苦他,但他对韩飏的能力还是有所了解的。他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确凿的消息,只能说陈玥逃跑这件事另有文章,绝非临时起意那么简单。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插手,以至于韩飏始终游离于真相之外。
    “我尽量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乔治皱眉,陈玥对他防备太深,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韩飏想了想:“那你干脆在这边住……”话未说完,眼神微微一凝。
    乔治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陈玥正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陈玥下楼之前洗了把脸,又重新化了妆。虽然眼睛还有点发红,但看上去已经平静了许多。
    她这样的冷静让韩飏有些不能适应。在他的记忆里,她还是那个发现刘长英给她送剩饭就不管不顾闹起来的女孩子,有些冲动,对讨厌的人不留情面,任性得理直气壮,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被宠着长大的孩子。
    韩飏帮她拉开椅子的时候还在思考,似乎从明湖苑跑过一次之后,她就好像突然长大了,即便是面对刘长英这个她明显不喜欢的女人,她也能做到面无表情,视而不见。于是,他的思绪又重新被拽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那一天,她到底见了什么人?
    陈玥一边心不在焉地吃饭,一边支棱着耳朵听这几个人各怀鬼胎地聊天。乔治看外表就像个心无城府的大男孩,脸上洋溢着开朗的笑容,对刘长英的厨艺赞不绝口。韩飏似乎有心事,眉头一直皱着,偶尔附和几句,也都没有说到点上,而乔治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刘长英的反应就有些奇怪了,她似乎跟乔治不熟,但他们说起的那些事情她又好像都知道。仅这一点,就能看出韩飏对她的信任。
    陈玥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刘长英的长相其实不显老,五官甚至是有些秀气的。但她总是板着脸,看上去平白无故老了许多。严肃、讲究规矩、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她给人的印象就像旧时深宅大院里忠心耿耿的管事嬷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中掌握的权力仅次于主子。甚至有些不得宠的主子都不被她放在眼里。
    她还给自己送过剩饭。陈玥在心里又记了一笔。
    “多吃点儿。”韩飏给陈玥夹了一块鱼肉,“你最近瘦了。”
    陈玥直觉他后面还有话。
    “刘姨说你休息得也不好。”韩飏关切地看着她,“咱们这里离市区比较远,万一有什么情况就糟了。所以我把乔治请来住几天,等你情况稳定了再送他回去。”
    陈玥心里那点儿不大妙的预感果然成真了。她飞快地瞥了乔治一眼,视线一触及他那张春风和煦的脸又飞快收了回来。韩飏这是一定要在自己身边埋下这么一颗炸弹,是怕刘长英一个人看不住她吗?或者之前乔治在画室里没有问到想要的答案,所以要留下来寻找另外的机会?
    韩飏并没有过问她的看法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告诉她这个决定。而事实上,她在这个家里也确实没有什么说话的份儿。陈玥忽然意识到韩飏对她的态度也变了,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刚住进来时那个百依百顺的温柔的未婚夫,而是更像一个上司。他会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决定,并且不再用温情的语气与态度来包装。就像……剥掉了一层华美的外衣,真实的那个韩飏正一点一点露出本来的样子。
    陈玥回过神来的时候,韩飏已经和刘长英商量好了怎样安排客房的事,乔治面带笑容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偶尔插一句自己的喜好。陈玥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一种微妙的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然后她听到刘长英问了一句:“那种药……以后都不再用了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很隐晦地瞟了陈玥一眼,瞟得她浑身汗毛直竖。
    韩飏沉思了片刻,目光复杂地望向陈玥:“算了。”
    刘长英轻轻颔首:“好的,少爷。”
    乔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好像这些莫名其妙的谈话通通与他无关。但他又仿佛是知情的,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发表意见。
    陈玥忍不住问道:“什么药?我以前一直在用吗?”
    韩飏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别多想,是调理身体的药。”
    “补药?安胎药?”陈玥心想这是大家都玩腻了“假装这里有孕妇”的游戏,打算要彻底揭开真相了吗?
    韩飏避开了她的视线:“不管用不用药,总之都是为你的身体考虑。你不要胡思乱想。”
    陈玥按捺不住心里的愤怒,握着筷子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她没有再多问,因为无论她问什么,他们都不会告诉她。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代表了“陈玥”这个身份的符号。陈玥有时候会想,或许在他们眼里,她都不能算一个人吧。就像桌子、椅子一样,是可以让他们搬来搬去,没有自主意识的一件东西。
    几天后,陈玥终于知道了他们所说的“药”是什么意思。
    她的例假来了。
    因为之前几个月一直药物停经,这一次的月事让陈玥吃尽了苦头。最开始的两天她甚至没法子下床,腹部绞痛,整个人几乎痛到痉挛。大伏天,她却裹着厚厚的被子一身一身出冷汗。最要命的是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去,吃了就吐。
    这样的反应把家里的几个人都吓住了。乔治虽然是医生,但他不通妇科,只能推测是前段时间用的药太猛,药一停,强行压制的症状就都冒出来了。乔治表示,她需要在家好好休养,最好是卧床休息。
    对于这样的诊断结果,陈玥并不觉得意外。她之前对自己的处境也有过猜测,他们不再用药物制造的假象来骗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参演的戏份已经结束,陈氏的归属、韩陈两家的利益争夺也有了结果,不再需要这样一个孩子在其中充当连接的纽带;第二种可能就是事情还在按照原定的计划前进,但这些人懒得继续在她面前演戏了。或者这本身也是一种试探,他们猜到她已经洞悉了部分真相。于是,比起演戏哄骗她,他们觉得控制一个不得不听话的俘虏更加容易。
    他们不会再放她出门了。陈玥对这个认知深信不疑,除了有些忧虑以后要怎么跟唐靖联系,其他的问题倒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回来那天,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从乐观一点的角度来说,她距离真相又进了一步。
    半夜时分,海上起风了。
    陈玥从浅眠中惊醒,一睁眼就见窗纱被风吹得飘来荡去,绵密的雨声沙沙入耳。她爬起来关窗,看见远处一道刺眼的电光撕开雨幕,倏然一闪又隐没于黑暗之中。
    暴风雨要来了。
    也许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醒来就觉得特别精神,只不过连着躺了几天,腿脚都软得没力气,还好肚子没那么疼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觉得有点饿。这几天她都没正正经经吃过什么东西,刚一想到饿,肠胃里立刻就抓心挠肝地烧了起来。陈玥忍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下楼去厨房找点儿东西吃。
    刚过子夜,其他人应该都已经睡熟,走廊里静悄悄的。楼梯转角处的壁灯亮着,暖暖的一团,照亮了黑沉沉的夜晚。走廊尽头的窗关着,风雨声都被隔绝在外,然而潮湿的气息却无孔不入,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冰箱在厨房最里侧,旁边就是连通后院的一扇小门。刚住进来的时候,方桂花带着阿成把后院的地都开了出来,除了花花草草,还种了不少蔬菜。陈玥就看见过她做饭的时候跑出去揪回来两把小葱,或者摘几个青椒苦瓜,洗洗切切放进锅里。不过刘长英似乎对侍弄菜地兴趣不大,一段时间没有人细心打理,方桂花的菜园看上去已经有了向荒地发展的趋势。
    陈玥摸着黑进去,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考虑到痛经的问题,她觉得有必要把牛奶加热一下。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风声更急,黑沉沉的夜幕之下电光闪烁,远远传来沉闷的雷声。
    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不安。大自然的威力,让凡人无所适从。
    陈玥正想走过去打开厨房的灯,厨房半掩着的玻璃门外忽然亮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她走到门边探头向外看,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韩飏身上裹着一件短袖的浴袍,沉着脸走在前面,乔治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肥大的沙滩裤,赤着上半身,踢踢踏踏地跟在后面,嘴里还斜斜地叼着一支烟。
    雷声轰鸣,雨声急骤,掩盖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陈玥见到他们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出去打个招呼,而是找个什么地方躲一下。她不想跟他们单独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不巧的是,两个人也正朝着厨房走过来。
    陈玥心脏怦怦直跳,转头看看,厨房不过二十平方米大小,一眼扫过去,完全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慢慢靠近,陈玥不及多想,抓起流理台上的牛奶盒就顺着侧门跑了出去。侧门外的台阶两侧种了几株葡萄,木质的棚架一直搭到二楼的窗下。方桂花说这几株葡萄还是从韩家老宅移植过来的,原本年年挂果,不知是不是难以适应海边的土质,从移植过来就没结过果子。不过枝叶倒是长得非常茂盛,粗如臂的枝干沿着棚架蜿蜒向上,一直爬到了二楼阳台的栏杆上。
    丰茂的枝叶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的雨水,大风从棚架外面呼啸而过,带来了海上腥咸的潮气。枝叶飒飒作响,像有人在耳边絮絮低语。
    厨房的灯光蓦然亮起,明亮的灯光穿透了玻璃门,静静洒在灰白色的台阶上。两个男人走进了厨房,稍稍有些模糊的说话声也顺着门缝飘了出来。
    “我明天就给你介绍个人过来。”这是乔治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这么大的房子只靠几个人看着顶什么用?如果不是我过来住,你大概还想不到这个问题吧?有监控的话,说不定她逃跑之前我们就能察觉到她的异常了。”
    “这里以前是我妈妈的住处。”韩飏解释说,“我怎么可能跑到她家里来装监控?再说整个小区到处都是摄像头,号称全滨海市最安全的生活小区……好吧,我确实没想到这一点。她只是一个女人,家里又时刻有人,所以我觉得问题不大。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留下什么不利的证据。你懂的。”
    大概看出韩飏有些冒火,乔治的语气也温和了起来:“我理解。这里是自己的家,除了父母就是未婚妻,确实不需要互相监视。但现在情况变了。”他沉吟了一下,“至于你所说的问题,我想,及时清除也就是了。”
    韩飏不怎么高兴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乔治又说起在家里安装监控系统的事。陈玥蹲在门外听得直冒冷汗,她应该庆幸自己在走了这么久的霉运之后终于幸运了一次吗?还好家里没有装那种东西,否则被他们发现自己躲在这里偷听,她要怎么解释呢?
    出了一会儿神,陈玥发现厨房里的话题又变了,变成了一个社区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他似乎向住户们传达了某个通知。
    “每年都是这样?”这是乔治有些好奇的声音。
    “好像是吧,刘姨似乎提过。”韩飏的声音有些发沉,不大高兴的样子,“现在是旅游旺季,外来人口多,片警要管好自己的责任区。”
    乔治又问:“片警入户登记的时候家里所有人都要在场?”
    韩飏迟疑了一下:“不用吧?我听刘姨的意思是只要家里有人在就行,其他成员的情况说清楚就可以了。”
    冰箱的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响起一阵玻璃器皿相碰的轻响。
    陈玥伸着脖子倾听厨房里的动静,就见人影一晃,有人走过来推开了厨房的侧门。陈玥屏住呼吸,窝在阴影里一动也不敢动。她无比庆幸今天穿的是件暗色的睡衣,否则再茂密的葡萄树恐怕也难以遮掩住她的身影。
    乔治靠在门框上,似乎在眺望远处的夜景。陈玥听到他轻轻吁了口气:“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现象。如果只是例行公事的话,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韩飏走到他身后,语气平淡地反问一句:“你现在才开始担心?”
    乔治笑了起来:“别这样,咱们俩可是穿在一条线上的虫子。”
    “蚂蚱。”韩飏纠正他,“穿在一条线上的蚂蚱。”
    “随便什么。”乔治笑着说,“我们要相互帮助,相互鼓励。嗯,同舟共济。”
    韩飏沉默了很久,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狠劲儿低声说了句:“你说得轻巧。这日子我可真是过够了。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个好主意。你没发现吗?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或许是变复杂了,”乔治平静地说,“但是也更安全了。至少表面上没有破绽。你要知道,大多数人看待别人的生活都是只看表面。表面正常,就没人去追究表面之下的东西。”
    “可这表面也要维持不下去了呢。”韩飏嘲讽地说,“这女人没有我们预料得那么听话。她从搬进这里就一直在试探我的底线。乔治,她不好控制。”
    陈玥紧紧咬住自己的拳头,生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发出什么声音。她猜他说的“这女人”是指自己,而不受控制之类的话,明显是含着恶意的。
    他的语气让她感到心悸。
    乔治冷笑了一声:“满院子的人难道还看不住一个女人?”
    “一定要这样关着她?”韩飏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烦恼,“万一……”
    “嘘,冷静。”乔治安慰他,“我倒觉得她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她看上去就不像个蠢货。哪,她已经知道了部分真相,却始终没有跟你正面对峙,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撕破脸?在我看来,这已经表明了服从的态度。”
    韩飏不怎么相信地说:“你是不是乐观得过了头?”
    “有吗?”乔治反问他,“那你的想法是什么?直接干掉她?”
    韩飏沉默不语。
    陈玥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落,失重一般,却怎么都落不到底。雨水打湿了她的睡衣,丝质的衣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夜晚的凉气一直浸到了骨子里去。
    “你不会真的这样想吧?”乔治哑然失笑,“你要知道,就算你真想这么做,现在也还不到时候。”
    韩飏发出一声模糊的诅咒。
    “距离预产期还有五到六个月的时间。”乔治耐着性子安慰他,“坚持住,兄弟。你也清楚,这段时间内陈玥必须活着,要有人证明她健康、平安、心甘情愿配合你的安排;要有朋友能随时联系到她,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正在安心待产。之所以不见外客只是因为身体虚弱要静养——否则我们会有大麻烦。”
    韩飏没有说话。陈玥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很快,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弥漫开来。
    陈玥怀疑自己是紧张得过了头,以至于嗅觉都变得不正常了。她一直觉得烟草的气息给人一种干燥温暖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闻到飘浮在空气里的来自韩飏的烟气,却油然生出一种纯生理性的厌恶,让她觉得恶心想吐。
    他们提到了预产期。陈玥麻木地想,这就表示一定还有一位孕妇。那么这位孕妇到底藏在哪里?
    良久之后,韩飏颓然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
    “明白,明白。”乔治声音变得很柔和,陈玥不知道他在这样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加入心理暗示,但他的声音确实有一种让人信赖的魔力,“在达到我们的目标之前,我们都需要忍耐。这个过程是必需的。”
    韩飏低低地“嗯”了一声。
    乔治大概很满意他的态度,语气都变得愉快了起来:“当然,等到孩子出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都可以结束了。我保证。”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放心吧,孩子很健康。只要我们再坚持五个月。嗯?”
    韩飏没有出声。
    乔治走回去拿了什么东西,对韩飏说:“来,喝一点儿,冷静冷静。”
    陈玥听到了玻璃杯和冰块相碰时发出的脆响,韩飏长长吁了口气:“我知道该怎么做。在孩子出生之前,我不会让她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乔治笑着说:“等到这里的事情都结束,我自然会给她做最好的安排。这么好的资源可不能浪费了。”
    两个男人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
    这满怀恶意的笑声让陈玥爬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们说的话有些她懂了,有些却没听懂。但是当她将这些云山雾罩的对话一条一条梳理下来之后,一个疑似真相的推论还是慢慢浮出水面:在她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位神秘的孕妇,他们都在等她五个月之后生下孩子。
    陈玥觉得自己已经混乱了。她想难怪卫玄第一次见她就认定她做了整容,她确实做了整容,他们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调整了她的五官,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
    陈玥。
    对,这就是真相。她并不是陈玥,只是一个被贴上了“陈玥”标签的赝品,一块挡箭牌。
    陈玥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在那里用力地咬出了一个深深的齿痕。与此同时,她心里也陡然生出一股狠劲儿来。
    想摆布我,控制我,哪有那么容易?!不想让我活好,我偏要好好活给你们看!
    夜里淋了雨,转天陈玥就发起烧来。家里虽然住着一个现成的医生,但披着外婆睡衣的大灰狼,陈玥可不想主动找他看病。她不就是被他给看傻的吗?什么车祸受伤失去了记忆,这样的说法都是哄弄外人的。
    她强迫自己喝了一碗粥,然后翻箱倒柜地从储藏室找出药盒,正在那里挑挑拣拣,就觉得一片阴影从背后罩了过来,一个诧异的声音问道:“你在找什么?”
    陈玥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搭理她。
    刘长英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还是不舒服吗?”
    陈玥假装没听见,拿了选好的两盒药就起身往外走。她听见刘长英在她身后运气,但到底也没说什么,冷着脸自己走了。
    这女人也奇怪。陈玥想起在疗养院里刚醒来的那段时间,刘长英虽然很少露面,但是送到她面前的所谓营养餐都是家里的剩饭,回到韩家的时候被陈玥发现真相也并没有流露出抱歉的意思。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尤其她痛经下不了床的这几天,刘长英又把她照顾得很周到。看她吃不下饭,还特意炖了暖宫的补汤给她喝。
    要说虚伪……似乎也不是。陈玥只能感叹人性复杂,她怎么都理解不了就是了。她曾经躲在一边看刘长英给糖糖洗澡,那动作可是相当温柔的。糖糖怕水,被放进水盆里就死命扑腾,还在她手背上挠了好几把,也没见她发火,还好脾气地拿着吹风机给它吹毛。她订购的猫粮和宠物用品也都不是瞎对付的便宜货。
    陈玥一直觉得能温柔对待小动物的人,本性是坏不到哪里去的。但是这个认知在面对刘长英的时候,又好像有点儿不大适用。能善待捡回来的小猫,同时却又置法律道义于不顾,帮着自己的雇主残害同类,这算什么善良?
    吃了药,仍有些头重脚轻,陈玥艰难地爬回卧室去睡觉。
    这一场生病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五六天。直到整个经期结束,她才慢慢恢复过来。当然,这个时候家里的各个角落都已经装上了摄像头。除了衣帽间和浴室,连她的卧室也未能避免。至于这两个地方是不是真的没有装,陈玥并不能确定。因为韩飏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是带着怀疑的态度去听的。
    她的一举一动随时处在别人的视线之下。
    陈玥心想,这里也越来越像一座监狱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陈玥吃过午饭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抱着速写本窝在客厅的沙发里发呆。糖糖跳上沙发,靠在她的腿边打瞌睡。毛茸茸的一团紧贴着她,虽然热,但奇异地让人觉得熨帖。陈玥一下一下摸着它的后背,听着它嗓子眼里惬意的咕噜声,觉得压在心底的忐忑也慢慢平静下来。
    刘长英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客客气气说了句:“要是不舒服就上楼睡一会儿吧。”
    陈玥淡淡瞟了她一眼,没有出声。她和这老女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明知自己在韩飏面前是个受害者,还跟在后面添柴加火,落井下石,心甘情愿做别人手里的刀。陈玥不知道这种秉性是不是就叫愚忠,但她知道,这世上许多坏事就因为有这些不辨是非的愚人才能得以施行。
    这样的人,陈玥不觉得她值得自己留面子。
    刘长英悻悻地走回了厨房。大概是心里有气,她收拾厨房的动静都比平时来得响亮。陈玥也只当没听见,抱着糖糖耐心等待上门的人。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起来,陈玥一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
    刘长英皱着眉头接电话,一双幽沉沉的眼睛落在陈玥身上,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电话挂断之后,她沉着脸走过来说:“陈小姐,少爷问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你要是累了就回房间休息吧。”
    陈玥一口回绝:“我不累。”
    刘长英皱眉:“你不回去画画吗?”
    “不画。”陈玥挑了挑嘴角,“我就想坐在这里,哪儿都不想去。”
    刘长英飞快地瞟了一眼门外:“我刚才看到你吃药了。不舒服的话还是我送你回房间吧。”
    陈玥干脆不说话了。她的手搭在糖糖背上,因为绷着劲儿,手背上都鼓起了浅浅的青筋。刘长英心头微跳,总觉得这个样子的陈玥让她有种格外陌生的感觉。她不再介意自己这个做保姆的为难她,不尊敬她,似乎在她的眼里,自己就像这房间里的任意一件摆设一样,根本就不需要多加关注。甚至,不想看的时候,完全当它不存在。
    她曾经眼里容不下沙,初见面就跟自己发起了脾气。如今倒是不肯再拿正眼看她了。刘长英有些纳闷地想,也不过短短几个月不见,这女人变化还挺大。
    “是这样。”刘长英轻轻咳嗽了一声,“等下有物业的工作人员上门来做登记,乱糟糟的,我怕影响你休息。”
    陈玥靠在沙发靠背上,懒洋洋地说了句:“没事,我不怕。”
    刘长英有些焦躁了,平时这位大小姐虽然也不爱搭理她,但正因为不爱搭理,所以她说了什么,她会忙不迭地避开,甚至不乐意跟自己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怎么今天就犯了轴,跟滚刀肉似的?
    外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声,透过玻璃窗正巧看见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在保镖的陪同下穿过庭院朝这边走来。刘长英心里着急,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拉陈玥,没想到她刚一伸手,就被陈玥一把打开。
    啪的一声响,两个女人同时愣了一下。
    陈玥自己也没想到真的能打着她,然而也只是微微一愣,她就把脸扭到一边:“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刘长英急得要跳脚,但她看得出陈玥故意跟她赌气对着干,就算这会儿拽着她上楼,只怕她也会故意闹出什么动静,到时候让人听见,更不好收场。她抓起一旁沙发上的薄毯子,匆匆盖在了陈玥的身上,压着嗓子说了句:“你最好老实点,别乱说话。”
    “乱说话……”陈玥由着她摆布,脸上却浮起笑容,“你指的是什么?”
    刘长英有些恼怒。可是不等她说话,客厅的门就被人推开,保镖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刘姨,有民警同志来做下人口调查。”
    刘长英直起腰,脸上恼怒的表情顿时一变,换上一副得体的笑容:“请进来坐。”一边起身打招呼,一边还不忘丢给陈玥一个警告的眼神。
    陈玥抱着速写本回她一个挑衅的微笑。她才不会告诉刘长英自己死撑着坐在这里就是因为前一天听到了社区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所以在故意等人上门。她心里有几分期望,期望这样的上门调查是有人在背后运作的结果。而那个推动这一切的男人,正站在暗处默默地关注她。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位民警,三伏天,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的样子。那位男民警手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登记册。陈玥以前没见过他们,两个人看她的神情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这让陈玥忍不住有些失望,真的是她想多了吗?
    女民警年龄与她相仿,看见她腿边的小猫,两眼一亮:“你养的猫吗?什么品种啊,多大了?我能摸摸吗?”
    陈玥觉得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像唐莉莉,忍不住就生出些许好感来:“请坐。这个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流浪猫,多大了我也不知道。叫糖糖,很乖的。”糖糖住进韩家之后仍然保留了野猫的习性,不爱在房间里待着,喜欢在外面乱窜。不过它从不跑远,而且每到吃饭的时间自己就会回来。
    刘长英端着冰好的果汁出来的时候,见女民警坐在陈玥身旁逗猫,嘴里还发出“咪咪咪”的声音,显然也是一位爱猫人士。
    “我家也养着两只肥猫。”女民警笑着说,“不过我工作忙,平时都是我妈帮我照顾。”
    男民警拍拍登记册,笑呵呵地打趣她:“明湖苑养猫养狗的住户可不少,全是平时特少见的那种死贵的品种。我们这位小同志已经流了一路的哈喇子了。你们可别见怪啊。”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男民警打开登记册,开始核对住户信息:“房主是陈玥女士。”说着看了陈玥一眼,见她点头,便又问道,“身份证麻烦给我看一下,我这里要拍照留档。”
    陈玥望向刘长英,刘长英连忙起身:“我去拿吧。”
    这些证件之类的东西都保存在二楼书房的保险柜里,陈玥是怎么都接触不到的。但是此刻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些生人,刘长英又觉得不放心。然而几个人都看着她,她也只能咬着牙先去拿东西。走上楼梯的时候因为不放心,还特意站在楼梯转弯处偷听了一会儿。女民警问她养猫的事,然后她听到陈玥问了一句:“喜欢画画吗?”
    刘长英放下心来,快步走上二楼去取东西。
    客厅这边,陈玥的视线从楼梯的方向收了回来,把自己的速写本递给了女民警。女民警似乎对这位年龄相仿的住户颇有好感,听她这样说就接过她的速写本一张一张翻看起来。坐在她们对面的男民警也好奇地凑了过来看。
    刘长英拿着东西急匆匆跑下楼的时候,陈玥正在解释她取景的那条街:“其实我也就去过一次,不过留给我的印象很深,街道两侧的树都长得非常高大,茂密的叶子在人行道上方合拢,像一条走廊。我想秋天的时候一定更美。”
    刘长英松了口气,把陈玥的身份证递给了做登记的民警同志。
    看过身份证,两位民警又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问题,比如家里都有什么人,是否在明湖苑常住,最近家里有没有外地来的亲戚朋友之类的,然后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陈玥想起来,被刘长英按着毯子压住,嘴里故意说了句:“哎呀,陈小姐你就不要起来了,大夫说了你之前动了胎气,要多躺躺的。”
    两个民警听她这样说也连忙说不用送之类的,女民警之前坐在她身旁还纳闷大热天的怎么肚子上还盖着毯子,原来是孕妇。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陈玥一眼,见她手里还抱着那本速写本,笑眯眯地目送他们离开。
    女民警冲她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夏日的午后,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两个人从空调屋里一出来,立刻就被暑热的气浪蒸得透不过气来。刘长英也不耐这股热劲儿,强忍着把两人送出门,这才快步走回了客厅。一进门就喘了口粗气,轻声抱怨:“怎么今年这么热?往年三伏天也没这样……”
    转头一看,陈玥早就不在客厅了。她下意识地朝着楼梯的方向看了两眼,心里暗暗纳闷,陈玥今天闹的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