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冷无言随唐家堡运送兵器的车队启程去往平阳。唐娴求了又求,唐栖川才在唐苦和唐缎之外,加上了她这个名不符实的押运人。
出成都向北,经剑门蜀道至广元州,便可沿嘉陵江河谷直达汉中。汉中是黄陵派所在。两年前,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会盟,脱离青城辖制,冷无言和唐缎亦帮了忙。如今路过,投帖拜会自不可少。可惜黄陵派当家人葛新和少主闻人龙都不在。
“冷大侠和三少爷来得不巧。葛三爷几个月前带着兄弟伙,跟林大爷去云峰山庄了。同去的还有点易派和青牛派,怕是不回来,直接上平阳府了。”红旗管事查老三如是道。
走出黄陵派大门,唐缎将马鞭“啪”地甩了个花,哼道:“几个不入流的帮会,倒懂勾兑。”
青云会的请柬,除去避世的云顶派,黄陵、点易、青牛三派也接到了。他们既尊林枫为圣贤大爷,自然乐见昆仑派与云峰山庄结亲。这个时候赶去云峰山庄,大略也是各有心思。唐缎心中冷笑,吩咐道:“即刻启程,到了西安再打歇。”
众人离了汉中,北过秦岭,便进入关中地界。泾渭二水奔流而过,沃野千里,人烟稠密,大散关、函谷关、武关、萧关镇锁四方,故称“关中”。关中之心,便是汉唐国都长安城、如今的陕西行省省治西安府。洪武三年,太祖次子朱樉受封秦王,西安府借督建秦王府之机,大肆扩修西安城垣,其恢弘壮丽,更胜前代。
唐家堡的车队到得西安城时,正是华灯初上。从城门洞望进去,就见大道纵横,画阁连天,西安城就像金泥涂饰的棋盘,被千家万户的灯火映得金碧辉煌。步入其中,更觉人如月,骑似云,娇童美妇,宝马香车,清歌氛氲,混着关中汉子铜板铁琵琶般的狰狞豪气,一股脑将人攫住,就连街上最不起眼的行人,都仿佛是开元盛世中走来的长安贵胄。唐娴挑开车帘张望,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
马蹄声近,唐缎道:“五妹,坐回去,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
唐娴秀眉一挑:“我本就没见过世面。难道三哥见过?”
唐缎知她揶揄,也不在意,走了一程,便吩咐在一家酒楼停下。唐娴跳下车来,见酒楼外墙挂着上百金黄灯笼,照得街上行人一派流光溢彩,不禁道:“好气派。”
迎客小厮凑上前迎奉道:“这位小姐……”
唐娴打断道:“我可没钱。”伸手一指唐缎,“你要奉承他才是。”
小厮碰了个软钉子,转头打量唐缎几眼,刚要开口,唐缎已道:“我姓唐。”小厮一拍脑袋:“小的一眼就看出来,您是成都来的唐少爷。早给您留了整整一个院子,包说咧,颤活。”又冲门廊吆喝,“唐公子到了,可里麻擦招呼着。”
门廊呼啦啦涌出十多人,将唐家众人往后院送去。正在这时,街上忽然飘来一股沁人香气,一队官兵押着十余辆马车,车上载满各色牡丹,浩浩荡荡向北去。车队后跟着一顶青布小轿,窗纱挑起,露出一张温糯艳丽的脸,却是个二十出头的红衣美人。她懒懒倚着窗,一双桃花朦胧的眼睛,正望着车上的牡丹出神。唐缎见了,兴致忽起,指尖一捻,一枚铜钱倏地飞出,旋过花枝,切下一朵盛放牡丹,不偏不倚落入窗内。红衣女子吃了一惊,看到唐缎,眼波流转,潋滟一笑,将樱桃小嘴在花心一吻。正要放下窗纱,唐缎却将袖袍一抬,一根银针带着丝线飞出,扑入窗中,又电一般飞回。
只不过,多了一条红手帕。
那女子倒不恼,只把窗纱放下。
唐娴对唐苦道:“二哥你看,三哥的‘一线牵’愈发厉害了。”唐苦并不多言,唐家众人却是一阵笑。有人吹着口哨道:“那是因为三少爷见了美人儿。”他们都是唐缎的亲信,又多是年轻人,说话向来没遮拦。
见冷无言不解,唐苦便道:“冷公子,我们唐家的暗器功夫,讲究点翠手、一线牵、巫山云雨,循序渐进。只是那后两样总脱不开脂粉气,是以唐门暗器高手,多是女子,铸造高手,多是男子。只有……”
“只有三叔样样精通!”唐娴抢着道,“三哥为了学三叔,就算心里不喜欢,也忍不住要学。”
一线牵和巫山云雨与绣艺相通,男子不喜,也在情理之中。正因于此,唐栖川才挖空心思,在点、线、面之后,提出一个“体”的路数。唐缎虽是唐栖川之子,却对唐薄霄的文采风流向往不已,尤其中意一线牵,更中意用这功夫撩拨女子。
手帕展开,边角处绣着“脂红”二字。
迎客小厮将唐家弟子安排了九桌席位,又将唐家兄妹和冷无言领向雅座。一路上不住卖弄:“唐公子眼力好,那女子是芙蓉园头牌,脂红姑娘,全西安的男人都知道她。”
唐缎将手帕收起,不动声色:“她有官府生意?”
小厮声音压得更低,神神秘秘地道:“是王府生意。”
唐缎笑了笑,不再多问。唐娴却好奇那一大车队的牡丹:“你们西安的女人做这种生意,都带这么多时鲜牡丹吗?”她说话声音略高,又不是本地音色,引得酒楼内一片注目。
“阿、阿个斯王府做摆设的。”小厮抹了把汗,心想这漂漂亮亮的大姑娘怎么脸皮比小伙子还厚,竟问起红牌姑娘怎么做生意来了。“小姐不知道,秦王府人丁单薄,来去不知薨了几位。今年又有新王爷继位。骊山的花房当然要发财了。不过脂红姑娘就……呵呵,她可是卖艺不卖身。”
他嘿嘿地笑,故意将“卖艺不卖身”几个字说得极重。唐娴正要再问,冷无言忽道:“秦怀王未娶而薨,想来继位的该是富平王罢?”
小厮听了,登时把眼睛瞪得鸡蛋大小:“哎哟!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公子您真有见识,说的一点不错,可不就是富平……”猛地咽住,改口道,“现在是秦康王啦,大礼就在明天。”说着,赶紧为冷无言掸了掸下衫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