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四季轮换,南河湾两旁的山上树叶绿了又黄,秃了又再长,不知不觉,在忙碌中时光流转,刹那芳华,人间换新颜。
1995年的夏天,又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一堆人站在西汽的厂门口,目送一批2190重卡被部队轰隆隆地开走。
至此,他们已经送走3百辆2190军用重卡了。他们想起前年也是初夏,这现场所有雄姿勃发的卡车,都还只是停留在图纸上,所有参与设计的人都心里没底手里没粮,在彷徨中咬着牙坚持,一点点地啃下所有难题。然后就是漫长的各种验证、试制、试车、测试、竞标,所有的事情他们一样一样地坚持下来,最终结出了累累硕果。
眼见它从图纸概念,到终于正式走上生产线,那一切的艰难都恍如隔世。
这里所有人都是亲历者,他们不只是见证了最初的诞生,更还是经历了一场场成长的攻坚克难之战。
量产2190跟试制又是不同的概念。当时试制,很多部件是小批量定制采购,虽然工艺技术上存在各种难题,但是克服后就并不难,一旦进入量产,很多麻烦就浮现出水面来了,产能能不能跟上,设备需不需要更新,质量如何保证,成本如何控制,每一件小事,都愁得林焕海的头发出现一根白丝,到如今,他的头发已经灰白成片了,为了保持形象,他不得不悄悄地去染黑头发。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他的儿子当然是其中之一。林超涵在这一年,再度成长许多,一直听从调遣,奔波各个车间一线,参与指导,甚至是亲手制造各种相关部件,没日没夜地,非常疲惫,若不是年轻底子好,还真是扛不住,父子俩这么玩命地干,大家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背后,大部分职工要还是竖个大姆指的。
现在,厂领导和一些技术骨干,包括林超涵,目送车队远去后,却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感慨,他们现在面临着的事情比之前更多更棘手,一年前中标,拿下部队订单的喜悦感,早已经被各种层出不穷的困难给折腾得没剩下几丝了。
林焕海边走边问身边的王兴发,“你和老罗那边打过招呼没有,今年更新机床设备的钱能不能挤出来?”
王兴发苦笑着说,“打过招呼了,不能。现在咱们处处要用钱,这些订单生产,成本居高不下,只有更新设备,产能才能得到缓解,生产成本才能降下来,但是这些机床设备更新,本身又是一笔巨大的投入,我们现有的资金链非常紧张,很难承担得起。老罗把算盘拨拉一阵后,都快要哭出来了,咱们还是太艰难了,虽然说拿下了部队订单,厂子有活干了,但是利润都被吞掉了,我们依然是在生死线上挣扎。”
旁边的姜建平听了后,有些不解地问,“2190新车,价格都是50万了,成本虽然高,但是应该我们也能够消化得了,怎么利润就被吞掉了呢?”
王兴发叹气道“姜书记,您是不管生产,就有所不知。咱们这2190,听上去价格很高,快是以前老车的一倍。好像利润很大,但是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这新款车,从头至脚,有很多地方是换了新血的,很多生产技术和零配件成本都很高,技术也不是太成熟,很多零配件的废品率居高不下,质量保证非常困难,甚至连装配成本都很高,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才勉强应付过关,这利润根本就没有多少,再加上人员工资,工厂日常开销,最后我们能够勉强打平已经是高水平发挥了。”
林焕海挠着头,表情纠结地说,“成本居高不下,也就算了,不赚钱咱们也只能认了,最关键的地方在于,部队现在对2190的价格如此之高,其实还是有意见的,这第一批订单,咱们使出了浑身解数,现在也才生产完300辆,后面的2百辆不是不想尽快生产,而是不敢尽快生产出来。现在部队后续的订单十分拖沓,迟迟未至,就是因为部队方面也有些吃不消这个价格。听仲玉华说,部队内部争议很大,现在军费紧张,各部门都在争,采购新车的事情提不上日程。我们现在要是一下子就把所有的车都生产出来了,大家可能就立即面临没活干的地步了。”
旁边郭志寅插话说,“姜书记,这一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厂又走了多少人。虽然去年暂时军心稳定了,但是军车这点订单,技术生产如此吃力,大家的待遇也就是维持着现状,不少人觉得西汽的前途也就仅限于此了,不少人已经找门路走了。”
姜建平沉默了几秒钟,才神情有些惨淡地说,“这个也不能怪他们,他们也要奔自己的前程。”
林超涵在后面跟着,听着,他很清楚,这些叔叔们在讨论什么,去年他们拿到部队的正式订单后,的确是全厂喜气洋洋地闹了一段时间。
但是逝去的终究挽不回,变化了世界大家就得去适应。
很多人在这之前,就或者觉得自己已经为西汽贡献了青春了,不想再把最后的时光留在山沟里,或者对西汽的前途比较看淡,觉得必须另觅前程,又或者听说南方打工特别挣钱,对技术工又很重看,就动了心思,于是各种托关系,找门路,想办法离开这里,这种趋势,在拿下订单前早已经暗流涌动了。
在去高原试车之前,已经有一些人离开了。
剩下动了心思的人仍然犹豫,其中一部分人在拿下军车订单后,选择按下心思,安心在这里上班发展,但还有一部分人,却正好相反,听到西汽拿下订单后,心里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不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离开,已经很够意思了,反而加速了离开的心思。
谁都不是傻瓜,部队的订单听上去不错,但是一计算,这500辆车也就半年的生产任务量,而且还不是很饱和,后来干什么呢?就算后面还有订单,西汽也无非是跟以前一样,不死不活而已,前途依然渺茫。
很多林超涵熟悉的叔叔伯伯都离开了西汽,当年从北京来的一些专家和技术工人,就这两年已经走了一半,而从旧都过来的那批支援专家,这些年已经开始在走,这两年更加快了步伐,已经是一人不剩了。
这些事情,林超涵是亲历在目的。
所以,像他这样前途远大的大学生选择回到西汽并安心待下来的,的确就是稀罕至极凤毛麟角。很多走的人其实在内心很不舍西汽,毕竟在这里生活工作了多少年,但是仍然义无反顾地走了,在他们眼里,像林超涵这样,因为父亲的关系,放弃了大好前程,回到山沟沟里来的,其实是非常可怜的牺牲品。
这些走的人当中,有些真的技术非常好,还有的真找到了非常好的去处,有人从小看着林超涵长大,临走前和林超涵打招呼,若是哪天要去外面发展了,可以去找他。林超涵这两年成长进步非常之快,是把技术好手,又年轻,若是给一个更好的地方,说不定前途无量,能伸手拉扯一把也是件愉快的事情。
对这些,林超涵都选择了婉拒,并感谢他们的好意。如果换作刚回厂的时候,他会无比焦虑,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定力和恒心,或者说是有了信仰。他不会轻易放弃这里的一切,在他看来困难都是暂时的,西汽的将来,在他心里的蓝图里,绝对是无比辉煌。
他没有向这些前辈透露自己的各种宏图规划,或者说一些他们将来会后悔的狠话,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毫无意义。
那些前辈叹惜着离开,在他们看来,林焕海确实是一个好厂长,但是太迂腐了,非要拉着儿子来为西汽殉葬,实属不智,就算将来西汽生存下去了,但是要说辉煌发展,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林超涵将来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厂子里蹦达,充其量只是池塘里的鱼罢了,跃不了龙门。
送走这些人,每一个都让姜建平很伤心,但是最不能拒绝他们的人也是他,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离开,都有着自己绝对的理由,他们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无可厚非,他姜书记没能在山沟里创造出更好的生活来,这是他姜建平的失职。
好在,以郭志寅为首,包括谢建英、孔发祥等中坚力量,以及林超涵这样的新生力量,维持着西汽的技术发展。就算有磕磕碰碰,也至今没有遇到不可解决的伤害。
“但是,人走得太多,始终不是件好事!”林焕海思索着说,“我们以前的改革,只是为了应付2190的研制与生产,提升生产质量,做的一些权宜之计。现在,是到进行一场伟大的、真正的变革时候了。只有一场变革,才能重新树立大家的信心,才能彻底的解决我们面临的各种困难,才能真正的实现扭亏为盈。”
姜建平道,“老林,你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了!”
“早已经在酝酿了,现在是彻底改制的时候了。”林焕海坚定地说,停住了步伐,回头看着跟在他身后的一群西汽领导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