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现在越是失去民望,苍轩以后的路,也就越好走。
狡兔死走狗烹,是历代帝王的惯常行为,但眼前这个皇上却做的太过了,她看着有些碍眼。
民众有时候很好煽动,听到下面嗡嗡的议论声响起后,白零朝身前那个已经察觉到不对,正在试着挣扎的皇上幽幽一笑。
然后忽然拽着他的领子,揪着他朝后一跃。
经过刚才的几步,两人其实已经不知不觉离祭台边缘很近了。
皇上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个变故——他一直以为挟持着她的女人是怕死的。
这猝不及防的腾空,让他只来得及凭着本能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声,脑中空白,忘了反抗。
苍轩刚才被白零那句“家室”撩拨的晃了一下神,等视线再度聚焦,看到的就是黎归雁拉着皇上同归于尽的身影。
他瞳孔骤缩,眼中一下变得血红,猛地上前,想拉住她的手,然而对方下坠的速度实在太快,手心的温度还没碰到,就骤然离远了。
苍轩并不怕高,他以前曾无数次在悬崖峭壁上如履平地。
可此刻一眼看下去,几十米的距离,却让他脑中一阵猛烈的眩晕,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一片,唯一能看到的一点,只剩下那个正在急速下落的人影。
苍轩满脑子只剩怎么把人抓回手里,他下意识的追着人扑了过去,可还没来得及探出身子,他腰上一紧,忽然被人从后死死抓住,拽回了祭坛上。
本就不近的距离,彻底成了天堑,只剩视网膜里还依稀残留着刚才的影像。
女人看着他,忽然弯唇笑了笑,她的表情不再像之前一样严肃沉稳,反而头一次有些生动起来,眼神里带着些小庆幸,似乎在说,还好没有拖到他的后腿。
后背重重的摔在祭坛的地上,那一瞬间的,苍轩的听觉,视觉,触觉……甚至整个人,全都像消失了一样。
有人正嘶声喊着他,有兵器的碰撞声正激烈的响起,可那些,却都像是从极远处传来,朦朦胧胧的,已经没法传达到他耳中了。
苍轩茫然的睁着眼,眼前是湛蓝而宁静的天空。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好像只要一偏头,就能看到山间绵延的梯田,远处的小路上,一道绰约的影子正拎着小筐,躲着脚下的坑坑洼洼,朝他走过来,她背后是他们共同居住的小院,院外有绕屋而行的溪流。
……可远处砰一声沉闷的坠落声响,却像一道惊雷,骤然把他劈回了残酷的现实。
“……将军!醒醒,将军!”
苍轩慢慢回过神,副将正紧张的抓着他的领口大喊,旁边他的部下正将没了斗志的御林军逐一击败。
一抬眼,常青月也不知何时到了台子上,这时候正站在祭坛边缘,怔楞的看着台下。
苍轩甩开了副将的手,艰难的支起身子,跌跌撞撞的朝他走过去,咬牙也想看个清楚,然而在他接近边缘前,常青月忽然转过身,死死拦住他,哑声道,“……你还是不要看了。”
苍轩原本还能诡异的维持镇定,可此刻常青月的一句话,却像是忽然打开了什么隐藏的闸门,
疲惫和惊慌一阵阵从骨髓里涌出来,苍轩怔怔的看着祭坛边缘,明明想过去,可却手脚冰凉,力气像被什么隔空抽走了一样,一步也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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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玄水国彻底被赤炎国吞并,在新统治者的治理下,境内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一开始,大臣们跟了新皇,都难免心惊胆战,担心因之前的事,被脾气古怪的新皇报复。
尤其在苍轩下令将原来的皇帝鞭尸五百,碎尸拿去喂狗,又亲自砍下了曼文公主的手,将她发配到奴隶教坊后,几个先前想逼苍轩自裁的老臣,都畏罪自尽在了家中。
剩下的一些大臣也惶惶不可终日,若非不舍得抛下高官厚禄,肯定也早就逃走了。
不过观察到后来发生的事后,他们也渐渐放下了心。
苍轩只是提拔了几个新人,惩处了几个贪污腐败的典范,然后也没什么太大的动作,与先前相比,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只是不再任人唯亲了。
而是开始提拔那些有能力的臣子,一点点改变着赤炎国。
一些混日子混习惯了的老臣,虽然官位没升,但却也没降,也慢慢放松了警惕。
等后来,发现自己权力被稀释,气愤的想给新皇一点颜色看看时,对方却早已坐稳了位置。
苍轩手下的将才很多,但文臣,却着实很不够用。
原本的丞相,是曼文公主的外公,他听说了自己孙女的悲惨下场,又见府邸被围,心里惶恐不安,是最早自尽的一批。
位置空了出来,苍轩便力排众议,把常青月提拔上来了。
很多事务,苍轩根本不看,都是直接丢给常青月处理的,他并不担心自己看错人,常青月也确实不会背叛他。
只不过后者很知道分寸,从不把那些重要案卷带回家,都留在皇宫中处理。
常青月焦头烂额的批复完最后一份案卷时,月已上中天,万籁俱寂。
他揉了揉被烛火照到昏花的眼睛,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准备摸回客房,在宫中暂留一晚。
可走到廊中时,他忽然察觉到走廊上居然有些灯光。
常青月顺着光线,抬眼看向了不远处一间房屋,认清那是苍轩的常在的住处后,他动作顿了顿,旋即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
屋中,跳动的灯火把两道人影交叠着投在了门扉上,能隐约看出身材高大的那个低着头,把另一个圈在了自己怀里,他手中捏着枚梳子,一下一下想帮怀里的人束发,却总不得章法。
常青月眼底暗了暗,放轻了步伐,准备悄无声息的路过那处房间,回自己房里,不想打扰到里面的人。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隐蔽性——才刚走到门口,门就呼啦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苍轩坐在铺了绒毯的地上,身上只着一件单衣,青丝未束,半边散落在肩上。
他怀里果然躺着一个人,苍轩搂着她,让她紧紧贴合着自己,似乎想把体温之类的传过去。
……抱的这样紧,也难怪一直梳不好对方那垂落到地面的长发了。
苍轩蹙起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他才醉醺醺的抬眸,从下往上看了一眼,对上了常青月背着光的眼睛。
明明是他自己拉开的门,可他却像是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了常青月,低声说,“喝一杯?”
常青月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点完才注意到,苍轩旁边,还真的摆了酒杯酒壶。
房间里的酒气顺着门慢慢沁了出来,看苍轩这样子,估计已经自己喝了不少。
常青月犹豫片刻,没再推脱,走进门坐在了苍轩旁边。
苍轩捏着酒壶给他倒酒,酒撒了一半,他却全无所觉似的开口问,“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常青月当然记得。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五年前的今天,陆姓皇帝驾崩,黎归雁也死了,面对着一片残局,他趁苍轩浑浑噩噩的时候,把人推上了位。
原以为对方会抗拒这位置,可谁想苍轩清醒后,居然什么都没说,接下了这个烂摊子,干的也中规中矩。
常青月至今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同意了。
直到片刻后,苍轩晃了晃空了的酒壶,忽然笑了一声,“久闻天下的帝王都爱炼丹,不知我若广招天下名士,有没有机会炼出后悔药来。”
常青月面色一变,忍不住劝他,“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苍轩抿着唇角,恍若未闻的继续道,“要是当时我没畏首畏尾,在察觉到皇上意思的时候,就直接冲进宫把人杀了……她是不是就不用带着人,去跳那个祭台了?”
常青月摇了摇头,事情走到这一步,既是巧合,可冥冥中又似乎充满必然,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本来想劝苍轩早日走出去,然而……
他转眸看向苍轩怀里的人,视线才多停了一会儿,就察觉到苍轩的目光警惕的转了过来。
常青月心里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
外界早有传言——有个不知名姓的妃子宠冠后宫,新帝对她甚为爱重,日日相伴,不离左右。
然而却少有人知道,那个无数女子羡艳的对象,其实是一具不会腐坏的尸体。
他早知道黎归雁是隐士一族,却没想到这一族这么特殊——如果不是没有体温,没有脉搏,她此刻看起来,就像只是累极睡着了一样。
也难怪苍轩总是走不出来。
从没人敢劝皇上纳妃,因为知道劝了也没用。
广阔的后宫,原本可装三千佳丽,可现在,只放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
对常青月来说,这个晚上很漫长。
每次面对这样的苍轩和黎归雁,时间都漫长的不得了。
他基本没沾酒,苍轩喝完壶里的,自己又不知从哪翻出一小坛来,抱着整坛酒一口一口的啜,前言不搭后语的讲他那些经久的回忆。
常青月没有听懂多少,他其实也不太想听。
有些东西固然令人向往,可现在,它已经碎掉了,往日越是美好,只能越发显出现在的残破不堪。
天边微微泛白时,周围终于安静了,苍轩咚一声倒在地上,酒坛从他手里落下,沿着地面咕噜噜的滚远。
他的另一只手倒是还把黎归雁死死扣在怀里,好像两人生来就是一体的,分不开也放不掉。
常青月托着脸看了他们一会儿,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微麻的腿,从壁橱里找了床被子,展开往两人身上一盖,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有的人能停下来,有的人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