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海德看见海伦娜愣住了,继续说:“对,我原谅你。也许你应该受到惩罚,但我知道年轻女孩的心有多么容易悸动。”
“原谅不是我……”
“你母亲还好吗?现在你孤身一人,她一定不好受。你父亲是不是被判刑三年?”
“四年。请你听我说好不好,克里斯多夫?”
“我恳求你,海伦娜,不要做一些或说一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告诉我这件事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们之间的约定依然有效。”
“不!”海伦娜猛然站起,把椅子撞得向后翻倒,然后把捏在手中的信重重甩到桌上,“你自己看吧!你已经没有力量左右我和乌利亚了。”
布洛海德瞄了一眼那封信。那是个对他毫无意义的褐色信封,信封已经开启。他拿出了信,戴上眼镜,开始读。
武装党卫队
柏林,六月二十二日
我们收到挪威警察总长乔纳斯·李伊的要求,立刻将你送交奥斯陆警方,奥斯陆警方需要你的服务。由于你是挪威公民,我们没有理由不遵从这个要求。此命令等同于撤销先前发出的国防军派遣令。关于报到地点和时间的细节,挪威警察机关将另行寄发通知。
党卫队总司令海因里希·希姆莱[23]
布洛海德将信上的签名看了两次,的确是海因里希·希姆莱的亲笔签名!然后他举起那封信,对着阳光查看。
“你尽量检查吧,我跟你保证那是真的。”海伦娜说。
窗户敞开着,她听见庭园里的鸟儿正在啼唱。布洛海德清了两次喉咙,才开口说话:“所以说,你给挪威警察总长写了信?”
“信是乌利亚写的,我只是帮他寄出去而已。”
“你寄出去的?”
“对。也可以说不对。我发的是电报。”
“整个过程都用电报?那一定得花……”
“这是紧急事件。”
“海因里希·希姆莱……”布洛海德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而非对海伦娜说话。
“抱歉,克里斯多夫。”
布洛海德又发出苦涩的笑声:“你真的感到抱歉吗?你不是达到了你的目的了吗,海伦娜?”
她勉强露出友善的微笑:“克里斯多夫,我想请你帮个忙。”
“哦?”
“乌利亚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挪威。我需要一封医院的推荐信,申请旅行许可。”
“现在你担心我会阻挠你的计划。”
“你父亲是管理委员会的成员。”
“对,我可以给你制造麻烦。”布洛海德用手摩擦下巴,瞪视着海伦娜的额头。
“克里斯多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无法阻挡我们。乌利亚跟我彼此相爱,你明白吗?”
“我为什么要帮一个士兵的妓女?”
海伦娜瞠目结舌。即使这句话是从一个她轻视的人口中说出来的,即使这个人是因为对她有非分之想才这么说,但依然像扇了她一巴掌似的令她疼痛不已。她还没反应过来,布洛海德的脸先垮了下来,仿佛挨耳光的人是他。
“原谅我,海伦娜。我……可恶!”布洛海德猛然转身,背对海伦娜。海伦娜想起身离去,却找不到告辞的适当话语。布洛海德又补了一句:“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海伦娜。”他声音紧绷。
“克里斯多夫……”
“你不明白。我知道有些优点要花一点时间你才会慢慢懂得欣赏,我不是自大才这样说的。我也许做得太过分了,但请你记住,我做任何事都是从心底希望你好。”
海伦娜望着布洛海德的背,只见他的肩膀又窄又斜,医生外套穿在他身上大了一号。她想起儿时记忆中的克里斯多夫,才十二岁就有一头乌黑鬈发和一套真正的西装。有一年夏天她甚至爱上了他,不是吗?
布洛海德颤抖地长长叹了口气。海伦娜朝他踏出一步,随即改变心意。为什么她要同情这个男人?是的,她知道为什么。因为她的心洋溢着幸福,尽管她为了得到幸福,做得其实很少。然而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这辈子每天都努力想得到幸福,却总是孤单一人。
“克里斯多夫,我要走了。”
“好,当然。你得去办你的事了。”
海伦娜起身走向门口。
“我也得去办我的事了。”布洛海德说。
30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四日。警察总署。
赖特对天发誓,为了让画面聚焦,他试过高位投影仪上的每个旋钮,却都不成功。
有人咳嗽一声。
“中尉,我想可能是胶片本身就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不是投影仪的问题。”
“呃,好吧。这个人就是安德烈亚斯·霍赫纳。”赖特说,以手遮眉,想看清楚在场人员。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关灯后会陷入一片漆黑,就和现在一样。赖特还被告知这个房间可以“防虫”[24],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赖特是军情局中尉,除了他,在场的还有三人,分别是军情局中校巴德·奥弗森、密勤局新进人员哈利·霍勒,以及密勤局局长库尔特·梅里克。哈利为赖特查出约翰内斯堡的军火贩子名叫安德烈亚斯·霍赫纳,之后哈利还每天去烦赖特,向他提供各种情报。密勤局有很多人都认为军情局只是其所属部门,他们显然并未详读规章,规章上清楚说明军情局和密勤局这两个组织属于同一层级,互相合作。最后赖特只好跟密勤局新进人员哈利说这件案子属于“低优先等级”,必须晚一点再处理。一小时后,梅里克打电话来,说这件案子已被列为“高优先等级”。为什么他们不能一开始就把事情说明白?
屏幕上模糊的黑白影像是一名男子,正要离开餐厅,照片似乎是从车窗往外照的。男子的脸宽大粗犷,深色眼眸,鼻子很大但轮廓不明显,下方是浓密下垂的黑色胡须。
“安德烈亚斯·霍赫纳一九五四年出生于津巴布韦,父母是德国人,”赖特照着他带来的打印数据朗读,“曾在刚果和南非担任雇佣兵,可能从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从事军火走私的勾当。十九岁时曾和另外六人被控在金沙萨谋杀一名黑人男孩,但因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有两次婚姻。霍赫纳在约翰内斯堡的雇主被怀疑是走私防空导弹给叙利亚,以及向伊拉克购买化学武器等交易的幕后黑手。据传霍赫纳曾在科索沃战争期间提供特殊步枪给卡拉季奇[25],并在围攻萨拉热窝时训练狙击手。最后这条情报尚未获得确认。”
“请跳过细节。”梅里克说,瞄了一眼手表。他那只手表总是慢了点,但底盖刻有军事统帅部的美丽铭文。
“是。”赖特说,翻过其他页面,“有了,这里。约翰内斯堡十二月的军火贩抄查行动中,霍赫纳是遭到扣押的四个人之一。抄查行动发现了一张加密订单,其中一个项目是一把马克林步枪,目的地是奥斯陆,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一日。上面的资料只有这些。”
房内一片寂静,只听见高位投影仪的风扇呼呼旋转。幽黑中有人咳嗽一声,听声音像是奥弗森。赖特以手遮眉。
“我们如何确定霍赫纳是这件案子的关键人物?”奥弗森问。
黑暗中传来哈利的声音:“我跟约翰内斯堡希布洛区的警监以塞亚·伯恩通过电话,他告诉我那次逮捕行动过后,他们搜查被捕四人的住处,结果在霍赫纳的住处发现一本很有意思的护照,护照中的照片是霍赫纳本人,名字却完全不同。”
“军火贩子用假名也不算什么……爆炸性的发现。”奥弗森说。
“我比较在意的是他们在霍赫纳的护照里发现的一个海关通行章,上面写的是挪威,奥斯陆,十二月十日。”
“所以说霍赫纳来过奥斯陆,”梅里克说,“那家公司的客户名单里有一个挪威人,而且我们还发现这把超级步枪的空弹壳。霍赫纳既然来过挪威,我们可以假定他进行了一场交易。可是那张名单上的挪威人是谁?”
“很遗憾,那张名单没有注明客户姓名和地址。”哈利说,“名单上的奥斯陆客户叫乌利亚,一定是化名。伯恩说,霍赫纳口风很紧。”
“我想约翰内斯堡警方一定有一套有效的讯问方法。”奥弗森说。
“有可能,但霍赫纳如果透露什么,冒的风险比保持沉默更大。那份名单很长……”
“我听说他们在南非会用电刑,”赖特说,“夹在脚上和乳头上,还有……呃,非常痛苦。请哪位去开个灯好吗?”
哈利说:“比起跟萨达姆购买化学武器,到奥斯陆出差卖一把步枪只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小生意。这样说好了,我想南非警方应该把电刑用在比较重大的事件上,实在是遗憾。除此之外,我们并不确定霍赫纳知道乌利亚是谁。由于缺乏乌利亚的数据,我们不得不怀疑:他有什么计划?是暗杀,还是恐怖行动?”
“或抢劫。”梅里克说。
“用马克林步枪抢劫?”奥弗森说,“那不就像用大炮打麻雀吗?”
“会不会是用来抢毒品?”赖特提出意见。
“这个嘛,”哈利说,“要在瑞典杀害一个受到最全面保护的人,只要用手枪就够了,而且暗杀前首相奥洛夫·帕尔梅[26]的凶手迄今尚未落网。为什么在挪威要买一把要价五十万克朗的步枪去射杀某人?”
“哈利,你有什么看法?”
“也许目标不是挪威人,而是外国人。这个人一直是恐怖分子的目标,但是在本国受到严密保护,使得暗杀无法得逞。恐怖分子认为目标来到一个和平的小国,安全工作不会那么严密,比较好下手。”
“但会是什么人?”奥弗森说,“挪威国内没有符合这个条件的人。”
“而且也没有这样一个人要来。”梅里克说。
“可能是个长期计划。”哈利说。
“可是枪是在两个月前送到的,”奥弗森说,“外国恐怖分子在计划执行前两个月来挪威,不太说得通。”
“也许不是外国人,而是挪威人。”
“挪威没人有能力做出你说的事。”赖特说,在墙上摸寻电灯开关。
“没错,”哈利说,“重点就在这里。”
“重点?”
“试想一个高知名度的外国恐怖分子想暗杀自己国家的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要来挪威。这个目标在本国不管去哪儿,都有特勤人员紧紧跟随。恐怖分子不想冒险在本国暗杀他,就联络挪威有同样想法的团体。恐怖分子知道这个团体由外行人组成其实是个优点,因为不会引起警方的注意。”
梅里克说:“废弃的弹壳的确显示他们是外行人。”
“恐怖分子同意资助外行人购买昂贵武器,之后便断绝所有联络,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追踪到他们。这么一来,他促成暗杀计划的进行,没冒什么风险,只是花一点小钱。”
“但如果这个外行人无法完成任务呢?”奥弗森问,“或决定卖掉步枪,带钱跑路?”
“这当然涉及一定程度的风险,但我们可以假设这个恐怖分子认为外行人的动机十分强烈。他的个人动机,迫使他甘冒生命危险也要完成任务。”
“很有趣的假设,”奥弗森说,“你要怎么测试这个假设是正确的?”
“没办法测试。我们对乌利亚这个人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他的思路,不能指望他会理性地行动。”
“很好,”梅里克说,“关于这把枪流入挪威的原因,还有其他假设吗?”
“数不清,”哈利说,“这只是最严重的一种。”
“嗯哼,”梅里克叹了口气,“结果我们的工作就像去追逐幽灵一样。最好还是来看看能不能跟这个霍赫纳谈一谈,我会打几个电话去……啊啊啊!”
赖特找到了电灯开关,房间内顿时充满刺眼的白光。
31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维也纳,蓝恩家的避暑别墅。
海伦娜在卧室镜子中端详自己。她想打开窗户,这样才能听见碎石车道上的脚步声,但母亲对灯火管制得十分严格。她凝视梳妆台上父亲的照片,总觉得照片中的父亲是那么天真年轻。
一如往常,她用发夹夹紧头发。她是不是该做别的打扮?比阿特丽丝修改了母亲的印花棉布连衣裙,以符合海伦娜高挑的身材。母亲遇见父亲时,穿的就是这件连衣裙。一想到这里,海伦娜心头就会浮现一种奇特、疏远的感觉,这在某种程度上令她感到痛苦。也许是因为当母亲把她和父亲的相识经过告诉海伦娜时,讲的似乎是另外两个人——另外两个迷人、快乐的人的故事,这两个人自认为知道他们未来的路要往哪里走。
海伦娜松开发夹,甩了甩褐色的头发,直到头发垂落到面前。门铃响起。她听见门口传来比阿特丽丝的脚步声。海伦娜往后一仰,躺回床上,心里七上八下。她无法克制这种心情——仿佛回到了十四岁,谈一场相思成疾的夏日恋爱!她听见楼下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母亲的尖锐鼻音,以及比阿特丽丝帮他把大衣挂进衣柜里的哐啷声。他竟然还穿大衣!海伦娜心想。这个夏日夜晚甚是闷热,往年在八月之前不曾出现这种天气,而他竟然还穿大衣。
海伦娜等了又等,然后便听见母亲叫她:“海伦娜!”
她下了床,把发夹夹好,看着双手,对自己重复地说:我没有一双大手,我没有一双大手。然后她对镜子看了最后一眼——十分美丽迷人——颤抖地吸了口气,踏出房门。
“海伦……”
母亲一看见海伦娜出现在楼梯口,便住了口。海伦娜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踏上第一个台阶。她平常穿着飞奔下楼的高跟鞋,这时踩在脚上似乎摇摇欲坠。
“你的客人来了。”母亲说。
你的客人。换作别的场合,海伦娜可能会被母亲强调的语气惹恼,那似乎表示她没把这个卑微的外国士兵当成家里的宾客。但此时此刻,她只想亲吻母亲,只因母亲并未给她制造更多麻烦。至少母亲在她尚未来到门口时,先去迎接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