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哈利盯着计算机屏幕,拿起手机再度打给卡翠娜,正要挂断,她的声音传了出来。
“喂?”
她气喘吁吁,仿佛正在跑步,但背景声音显示她在室内。这时哈利突然想到那天晚上他打电话给阿诺尔,背景声音显示他在室外,而不在室内。
“你是在健身房吗?”
“健身房?”她说这句话的口气像是不知道健身房是什么。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都没接电话。”
“没有,我在家里。怎么了?”
“好吧,你让心跳缓和一下。我在警大学院,刚才我看了一下某人的搜索记录,可是没办法再查得更深入。”
“什么意思?”
“阿诺尔·福尔克斯塔德上过医疗器材的网站,我想知道为什么。”
“阿诺尔·福尔克斯塔德?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想他是我们要找的人。”
“阿诺尔·福尔克斯塔德是警察杀手?”
卡翠娜说话时,哈利听见一个声音,并立刻认出那是侯勒姆的烟枪式咳嗽,又听见似乎是床垫所发出的咯吱声。
“你跟毕尔在锅炉间吗?”
“不是,我刚才不是说……我们……对,我们在锅炉间。”
哈利沉思片刻,并根据多年来他担任警职所累积的丰富经验做出判断:这是他听过最蹩脚的谎言了。
“如果你在计算机附近,可以查一下阿诺尔是不是买过医疗器材吗?还有看看他的名字是不是跟过去的命案现场或命案调查出现关联,然后回我电话。现在叫毕尔听电话吧。”
哈利听见她递出手机,说了几句话,接着侯勒姆的浓重嗓音传了出来。
“什么事?”
“你收拾一下,立刻赶去锅炉间,找个警方律师申请搜索票,监听阿诺尔·福尔克斯塔德的手机,然后查出今天晚上谁打过电话给楚斯·班森。与此同时,我会叫贝尔曼派出戴尔塔小队,好吗?”
“好。我……我们……呃,你知道的……”
“这很重要吗,毕尔?”
“没有。”
“好。”
哈利结束通话,这时警卫卡斯滕走进办公室。
“我拿了些碘酒和棉花,还有小镊子,这样就可以把碎片夹出来。”
“谢了,卡斯佩森,可是这些碎片多多少少让我可以振作精神,你把东西放在桌上就好了。”
“可是,妈呀,你——”
卡斯滕正要提出异议,哈利已挥了挥手,请他离开办公室,同时打电话给米凯。电话进入语音信箱。哈利咒骂一声,搜索乌拉·贝尔曼,找到一组位于赫延哈尔的市内电话号码,接着就听见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报上姓名。
“我是哈利·霍勒,你先生在家吗?”
“不在,他刚刚才出去。”
“我有要事找他,他去哪里了?”
“他没说。”
“那他什么时候会——”
“他也没说。”
“如果——”
“如果他出现,我会请他打给你,哈利·霍勒。”
“谢谢。”
哈利挂上电话,静静等待,双肘撑在桌上,把头埋在双手之中,聆听鲜血滴在未改考卷上的声音并细细数算,仿佛那是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的声音。
森林。森林。森林里没有地铁经过。还有当时的背景声音听起来像是他在室外,而非室内。
那晚哈利打给阿诺尔,他说他在家里。
但当时哈利却听见背景传来地铁经过的声音。
当然了,阿诺尔没对他身在何处说实话可能有个相当单纯的理由,比如说他跟一名女性友人在一起却不想说。但也有可能当哈利打电话过去时,阿诺尔正好在维斯特墓园挖掘那个女孩的尸体,而附近正好有地铁经过。说不定是巧合,却足以让其他事情也浮到表面,例如统计数据。
哈利又看了看表。
他想到萝凯和欧雷克,他们都在家。
家。他本来应该在家。他应该在家的。但他永远都无法在家,无法完全在家,无法像他希望的那样属于家庭。事实上他缺乏这种素质。他有的是另一种素质,宛如食肉菌般的素质,它会吞噬他生命中的一切,就连酒精也无法抑制,而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的这种素质还不是完全了解。他只知道阿诺尔的素质跟他有点像,两者都具有压倒性的强度,无论摧毁什么几乎都能合理化。然后,她终于打来了。
“几周前他订购了不少手术器材,要买这种东西不需要特别的许可。”
“还有呢?”
“没有了,他似乎不常上网,好像很小心似的。”
“还有呢?”
“我搜索他是不是受过伤之类的,结果找到了多年前的一些病历。”
“哦?”
“对,他住过院,医生在病历上写的是遭人殴打,但患者坚称他是摔下楼梯。医生不采纳患者的说法,并说伤势遍布全身。他写患者是警察,必须让他自己判断怎样的情况必须报案。他还写患者的膝盖永远无法复原。”
“所以他被毒打过。那命案现场和警察杀手呢?”
“这部分我找不到联结,可是看起来他在克里波工作的时候参与过一些原始命案的调查工作,而且我找到他和其中一名被害人的联结。”
“哦?”
“勒内·卡尔纳斯。起初他看起来只是刚好出现,但后来我调整搜索条件,发现他们经常在一起。卡尔纳斯会跟福尔克斯塔德一起出国,而且都是福尔克斯塔德付的钱,他在欧洲好几个国家用两个人的名字订双人房和套房。福尔克斯塔德还在巴塞罗那和罗马买过珠宝,但我怀疑这些不是他自己要戴的。简而言之,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像是——”
“——情人。”哈利说。
“我会说更像是秘密情人,”卡翠娜说,“他们从挪威出发时会坐在不同排,有时甚至搭不同班机。他们在国内旅行时总是住单人房。”
“阿诺尔是警察,”哈利说,“他认为待在衣柜里比较安全。”
“但是追求勒内、和他一起去度周末假期、送他一大堆礼物的人不只福尔克斯塔德一个人。”
“我想也是,而且我认为之前的调查组一定发现了这点。”
“你太快下结论了,哈利。他们又没有我的搜索引擎。”
哈利小心地伸手抹了抹脸:“也许吧。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我不应该认为当初那些警探不积极侦办这个性关系混乱的男同性恋者命案。”
“没错。”
“好吧。还有呢?”
“目前只有这些。”
“好。”
哈利把手机放回口袋,看了看表,脑海里浮现阿诺尔说过的一句话。
任何不敢为正义挺身而出的人都会良心不安。
难道阿诺尔犯下这些复仇的命案都是在为正义挺身而出?
还有那次他谈到西莉亚的心理状态时是怎么说的?“我有过一些ocd的经验。”这表示他知道那种什么都挡不住的感觉。
阿诺尔就坐在他对面把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七分钟后,侯勒姆打电话来。
“他们查过楚斯·班森的手机号了,今天晚上没人打电话给他。”
“嗯。所以福尔克斯塔德直接去班森家,把他载走。那福尔克斯塔德的手机呢?”
“手机是开机的,位置应该是在史兰冬街、新堡大楼和——”
“该死,”哈利说,“你挂上电话,打他的手机。”
哈利等了几秒钟,就听见某处传来振动声。声音来自其中一个抽屉。哈利伸手去拉抽屉,发现锁着,只有最底层那个最深的抽屉没锁。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在他脸上。他拿起手机,接起电话。
“找到了。”他说。
“哈啰?”
“毕尔,我是哈利。福尔克斯塔德很聪明,他把登记在他名下的手机留在这里。我猜所有命案发生的时候,他的手机都在这里。”
“这样电信公司人员就没办法回溯他的活动。”
“而且他如果需要不在场证明,只要说他一如往常都在这里工作就好了。而且抽屉没锁,代表我们在这部手机里查不出什么东西。”
“你是说他还有另一部手机?”
“预付卡号码,用现金买的,说不定登记的是另一个名字。他就是这样打电话给被害人的。”
“既然今天晚上手机在那里……”
“没错,他正在外面活动。”
“但如果他要用手机制造不在场证明,怎么没把手机带回家?如果信号显示他整个晚上都在警大学院——”
“就不太可能当作有效的不在场证明。还有另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他今天晚上的工作还没完成。”
“哦,天哪。你认为——”
“我什么都不认为。我联络不到贝尔曼。你能打给哈根,跟他说明现在的状况,请他授权出动戴尔塔小队去搜查福尔克斯塔德的家吗?”
“你认为他在家?”
“没有,可是我们——”
“——必须从有光的地方开始搜寻。”侯勒姆替哈利把话说完。
哈利再度结束通话,闭上眼睛。耳鸣快要完全消失了,但耳中却出现另一种声音。嘀嗒声。倒数计时的嘀嗒声。可恶!他把指关节按在眼睛上。
今天还有谁可能接到匿名电话?谁?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预付卡手机,或是公用电话,或是不会显示电话号码的大型总机。
哈利静静坐着几秒钟。
然后把手拿开。
他看着桌上那部大型黑色电话,迟疑片刻,接着拿起话筒,听见总机的拨号音,按下重拨键。电话响起细小而兴奋的哔哔声,开始重拨上一个拨出的号码。他听见铃声响起,接着电话被接起来。
那个温柔悦耳的声音再度响起。
“贝尔曼。”
“抱歉,打错了。”哈利说,挂上电话,闭上眼睛。妈的,该死!
49
现在的重点不在于凶手犯案的手法和原因。
哈利清空脑子里所有多余的信息,集中精神在现下唯一的重点上:地点。
阿诺尔·福尔克斯塔德会在哪里?
他会在某个命案现场。
随身携带手术器材。
这时哈利发现只有一件事令他感到惊讶:他竟然这么晚才想到。事情是那么明显,即便是想象力有限的大一警校生也有办法从现有信息中推敲出凶手的想法。穿着一身外科医生的服装在哪里最不会引人注目?
驾车从警大学院前往国立医院只要两分钟。
他办得到,戴尔塔小队办不到。
二十五秒之后,哈利已离开校舍。
三十秒后,他已坐上自己的车,发动引擎,开上史兰冬街。只要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就能抵达目的地。
一分四十五秒后,他已将车子停在国立医院的入口。
他推开双开门,经过接待区十秒之后,就听见有人高喊:“嘿,那位先生!”但他继续向前冲,脚步声回荡在走廊墙壁和天花板之间。他拿出插在腰际的敖德萨手枪,感觉心跳正在倒数计时,跳得越来越快。
他经过咖啡机,慢下脚步,避免发出声响,最后在命案现场门口的那张椅子前停下脚步。很多人知道有个毒枭死在这里,但很少人知道他是被谋杀的,而且这起命案没被侦破。然而阿诺尔知道。
哈利走到门前,竖耳凝听。
手枪保险已经确认打开。
他的心跳已经倒数完毕,恢复平静。
走廊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警卫正前来制止他。哈利静静打开房门,踏进门内,这期间他的脑子又跑完一串思绪:这场不断重复上演的噩梦必须在这里中止才行。他必须从梦中醒来,朝早晨的阳光眨眨眼,躺在冰凉的白色被子里,感觉身旁的她紧紧抱着他。他必须拒绝放手,拒绝让自己再跑去别的地方,只待在她身边。
哈利静静把门关上,看着一名身穿绿衣的人正俯身在一张病床上,床上躺着的是他认识的人:米凯·贝尔曼。
哈利举起手枪,扳下击锤,想象齐射而出的子弹穿过绿色手术衣,截断神经,打碎骨髓,让那人身子一弯,向前扑倒。但哈利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他不希望从背后对那人开枪,把他杀死。他希望从正面对那人开枪,把他杀死。
“阿诺尔,”哈利说,“转过来。”
金属桌上传来当啷声,有个东西从那人的手上掉了下来。那是一把手术刀。那人缓缓转身,拉下口罩,看着哈利。
哈利回望那人,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不止一人。他得赶快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解决这件事。他感觉手指上的阻力越来越小,来到一触即发的那点。这时一切都静止下来。这是子弹发射前的宁静。就是现在。不对。他稍微松开手指。不是他。那人不是阿诺尔·福尔克斯塔德。难道他判断错误?难道他再度判断错误?他眼前的那张脸肌肤平滑,嘴巴张开,眼睛是黑色的。这是一张陌生脸孔。难道这人就是警察杀手?对方看起来……一脸茫然。绿衣人向旁边踏出一步。这时哈利才发现那个身穿绿色手术服的人是个女子。
就在此时,哈利背后的房门猛然打开,另外两个身穿绿色手术服的人把他推到一旁。
“情况怎样?”其中一人用颇具权威感的声音尖声问道。
“陷入昏迷,”女子答道,“心跳缓慢。”
“失血状况呢?”
“地上没有太多血迹,但血也可能流到胃里去了。”
“辨别血型,拿三个血袋过来。”
哈利放下手枪。
“我是警察,”他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出去,我们正在救人。”权威医师说。
“我也是。”哈利说,又举起手枪。男子看着他。“医生,我正在拦截一个凶手,我们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收手了。”
男子转过身去:“如果只有这个伤口,内脏没有受损,那就不应该会流太多的血。他是不是昏迷了?凯伦,你来回答这位警察的问题。”
女子站在床边,透过口罩说:“接待区有人看见一个男人穿着沾血的手术衣,脸上戴着口罩,从这个空无一人的侧翼直接走出大门。这种情况很不寻常,所以她派人过来查看,就发现这个患者奄奄一息躺在这里。”
“有谁知道那个男人往哪边走吗?”哈利问。
“他们说他就这样消失了。”
“那个患者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目前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对了,你自己看起来也需要接受治疗。”
“目前可以做的不多,只能用纱布盖起来。”权威医师说。
看样子是问不出其他线索了,但哈利却仍站在原地。他向前踏出两步,停了下来,看着米凯苍白的脸庞。米凯在整个过程中是醒着的吗?很难说。
米凯的一只眼睛直视哈利。
另一只眼睛则不见踪影。
原本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洞,沾血的肌腱和白色条状物从眼窝里垂落出来。
哈利转身离开,拿出手机,大步踏进走廊,寻找新鲜空气。
“喂?”
“史戴吗?”
“你听起来心情不是很好,哈利。”
“警察杀手让贝尔曼中计了。”
“中计?”
“他对他施行了手术。”
“什么意思?”
“他取出贝尔曼的一只眼睛,让他躺在那里一直流血。今天晚上的爆炸案也是警察杀手的杰作,我想你应该在新闻上看到了。他企图杀死两个警察,其中一个人是我。我需要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因为我已经搞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