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200章 警察(31)
    26
    他们七点钟从奥斯陆驾车出发。
    进城的高峰车潮回堵在路上,静默无声。车内同样也静默无声,因为他们早已很有默契,九点以前没必要的话尽量不说话。
    车子驶过收费站时,天空飘下毛毛细雨,雨刷一开似乎就把细雨滴给吸收了,而非刷去。
    哈利打开收音机,聆听新一节的新闻报道,但依然没听到。今天早上那则新闻应该充斥在每个网站和电台才对:警方在白克区逮捕疑似涉及杀警案的嫌犯。挪威对阿尔巴尼亚的体育新闻播报结束后,电台播放的是帕瓦罗蒂和流行歌手的对唱歌曲。哈利赶紧关上收音机。
    车子开上卡利哈根区的山坡。萝凯把手放在哈利的手背上,他的手一如往常放在排挡杆上。哈利正在等待她说些什么。
    他们即将分开一周,她对昨晚的求婚却半句话都还没说。是不是她心里还有不确定?她不是那种会随口答应的人。车子开到勒恩斯库的岔道,他才突然想到也许是她认为他心里还有不确定,那么只要装作这件事没发生过,它就会真的石沉大海,真的没发生过。反正最糟不过是把它当成一场荒谬的梦罢了。该死,也许这件事他只是梦见而已。过去他抽鸦片的那段时间,时常跟别人说些他确信曾经发生过的事,换来的却只是狐疑的眼神。
    车子驶上利勒史托的岔道时,他打破不说话的默契:“这样的话六月怎么样?二十一号是星期六。”
    他看了她一眼,但她只是看着起伏的山林,沉默不语。哦,该死,她后悔了。她……
    “六月可以啊,”她说,“但我很确定二十一号是星期五。”他在她的口气中听见笑意。
    “那要大宴宾客还是……”
    “还是只有我们跟见证人?”
    “你希望这样吗?”
    “你来决定,可是最多不要超过十个人,我们的餐具只有十人份,而且你可以邀请五个人,这样你联络人名单上的每个人都能邀请到。”
    哈利大笑。这样安排会很好。
    “如果你想叫欧雷克当伴郎,他很忙。”她说。
    “了解。”
    哈利把车子停在出境航站楼前,打开后车厢,吻了吻萝凯。
    回程路上他打电话给爱斯坦·艾克兰。爱斯坦是出租车司机,也是哈利唯一的童年好友兼酒友,他的声音听起来醉醺醺的。话说回来,哈利还真不知道爱斯坦清醒时说话是什么声音。
    “伴郎?靠,哈利,我好感动,你竟然找我当伴郎。该死,看来我的微笑要跳表计费了。”
    “六月二十一号,那天你有事吗?”
    爱斯坦听了这句话咯咯乱笑,笑声变成了咳嗽声,再变成酒瓶的咕嘟咕嘟声:“我真感动,哈利,可是我得说不。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在教堂里站得直挺挺的人,还要能在宴会上说话清楚。我需要的是桌边有个美女、喝到饱的酒、不需要负担任何责任。我保证会穿我最好的西装出席。”
    “骗人,你从来没穿过西装,爱斯坦。”
    “所以西装才保存得那么好,因为不常用到,就跟你的哥们一样,哈利。你有时可以打电话来啊,你知道的。”
    “我想是吧。”
    两人结束通话。哈利驾车在拥堵的车阵中朝市中心前进,同时在很短的名单中找寻下一个伴郎候选人。事实上候选人只有一个。他拨打贝雅特的号码,五秒钟后,电话进入语音信箱,他留了言。
    车阵以龟速前进。
    他打给侯勒姆。
    “嗨,哈利。”
    “贝雅特在吗?”
    “她今天休假。”
    “贝雅特休假?她从来不休假的,感冒了?”
    “不知道,昨晚她发短信给卡翠娜,说她生病。你听说白克区的事情了吗?”
    “哦,我都忘记这件事了,”哈利说谎,“结果怎么样?”
    “他没出手。”
    “真可惜。你继续追查,我打去她家。”
    哈利结束通话,拨打贝雅特家里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分钟没人接听,哈利看了看表。距离课堂开始还有很多时间,奥普索乡也顺路,于是他驾车在赫斯菲区转了个弯。
    贝雅特的房子是母亲留给她的,令哈利想起他自己从小到大的老家。那是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兴建的典型木屋,看起来有如一个朴素的箱子,提供给认为苹果园不再专属于上流阶级的中产阶级居住。
    除了垃圾车轰隆作响,沿着坡道挨家挨户收垃圾之外,四周十分宁静。大家都去上班、上课、上幼儿园了。哈利停好了车,穿过栅门,经过一台锁在栅栏上的儿童脚踏车、一个堆满黑色垃圾袋的垃圾箱、一个秋千。他跳上台阶,台阶上放着一双他认得的耐克球鞋。他按下门铃,门铃上方的陶瓷门牌写着贝雅特和她儿子的名字。
    他静静等待。
    他又按了一次。
    一楼有扇窗户开着,他猜想应该是其中一间卧室的窗户。他叫唤贝雅特的名字。她可能没听见,因为垃圾车的钢铁活塞正在压缩垃圾,机器声十分嘈杂,而且越来越近。
    他转动门把。门是开着的。他走了进去,在一楼高声叫唤。无人回应。他已无法再继续忽视早已存在心中的不安感。
    这不安感来自那则没有播报的新闻。
    来自贝雅特没接手机。
    他爬上楼梯,逐个房间查看。
    空无一人,物品安放原位。
    他奔下楼梯,进入客厅,站在门口,环目四顾。他清楚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进门,但他不愿意去认真思考这件事。
    他不愿意告诉自己说,现在他眼前看见的疑似犯罪现场。
    以前他来过贝雅特家,但这时他发现这个客厅似乎有点空,也许是早晨阳光的缘故,也许只是因为贝雅特不在家的缘故。他的目光停留在桌上,桌上放着一部手机。
    他听见自己嘘了口气,觉得放松不少。贝雅特一定是出去买个东西,把手机留在家里,连门都懒得锁,可能是去药房买个阿司匹林什么的。对,一定是这样。哈利想起台阶上那双耐克球鞋。那又怎样?女人的鞋子不可能只有一双。只要再等个几分钟,她就会回来。
    哈利改换站姿。沙发看起来很诱人,但他不想坐上去。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咖啡桌附近的电视旁有个深色痕迹。
    显然贝雅特拿走了小地毯。
    最近才拿走的。
    哈利觉得自己的肌肤在衬衫底下发痒,仿佛他刚才光着身子在草地上打滚流汗。他蹲了下来,闻到拼花地板传来微弱的氨气气味。除非他记错了,否则木地板不喜欢氨气。他站起身来,挺直腰背,穿过走廊来到厨房。
    空荡无人,物品整齐。
    他打开冰箱旁的高大柜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这种房子似乎有种不成文的规定,一定要设置这种大柜子来存放每样东西,包括食物、工具、重要文件,必要时还可放置打扫工具。柜子底下有个篮子,里面放着一块折叠整齐的布。第一个层架放着三块抹布和两卷白色垃圾袋,一卷未开封,一卷已开封。此外还有一瓶水晶绿皂和一罐波纳地板蜡。他弯腰阅读标签。
    拼花地板专用,不含氨。
    他缓缓直起身来,站着不动,仔细聆听,嗅闻气味。
    他有点生疏了,但他努力吸收一切,记住自己看过的每样事物。第一印象。他在课堂上一再强调,对于犯罪现场的第一印象通常是最重要也最正确的,你应该趁自己的感官还处于高度警觉、尚未被刑事鉴识小组干巴巴的事实给钝化和抵消时,尽量收集资料。
    哈利闭上眼睛,聆听这栋房子在告诉他什么,有什么细节他忽略了,这细节可以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事。
    倘若房子真的对他说话,也已被打开的大门外的垃圾车噪声给淹没。他听见垃圾车操作员的说话声、尾门打开的声音、大笑声。无忧无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贝雅特很快就会回来,她会吸吸鼻子,把脖子上的围巾包得更紧,露出笑颜,虽然惊讶但很高兴见到他。待他问她是否愿意担任他和萝凯的婚礼见证人,她会更惊讶且开心。接着她会大笑,然后满脸红晕,就像有人看她时那样。过去她曾把自己关在痛苦之屋,也就是警署的影音室里,一坐就是十二小时,正确辨识出银行监控录像中的蒙面抢匪。后来她当上鉴识中心主任,颇受属下爱戴。哈利吞了口口水。
    这听起来像是丧礼致辞。
    别再想了,她就快回来了!哈利深呼吸一口气,听见栅门关上,垃圾车的辗碎机开始翻腾,轰轰作响。
    这时他突然想到。细节。细节不吻合。
    他看着柜子。一卷用了一半的白色垃圾袋。
    外头垃圾箱里的垃圾袋是黑色的。
    哈利拔腿狂奔。
    奔越走廊,冲出大门,穿过栅门,奋力向前冲,他的心脏跳得比他跑得还快。
    “停车!”
    一名清洁队员抬头望来,他单脚站在垃圾车尾的平台上,车子已开始朝下一栋房子前进。垃圾车的大钢牙发出咀嚼声,那声音哈利听起来仿佛来自自己的脑袋。
    “别再压垃圾!”
    他跃过栅门,双脚落在柏油路面上。清洁队员立刻按下红色的停止按钮,拍打垃圾车车身。垃圾车发出愤怒的喷气声,停了下来。
    碾碎机安静下来。
    清洁队员注视着哈利。
    哈利朝他的方向走去,目光集中在一个地方,也就是打开的大钢牙。车尾内部传出阵阵恶臭,但哈利没闻到,他只看见遭辗碎一半的垃圾袋爆破了,渗出液体,把金属染成红色。
    “这家伙脑袋不正常。”清洁队员低声说。
    “什么事啊?”司机说,把头探出了驾驶座。
    “看来又有人把狗当垃圾丢了。”清洁队员说,看了看哈利,“这是你的吗?”
    哈利没有回话,只是踏上平台,进入半开的液压钢牙内。
    “嘿!你不能进去!很危险——”
    哈利甩开清洁队员的手,踩上红色液体,立刻滑了一跤,手肘和脸颊撞上滑溜的钢制平面,尝到并闻到存放一天的血液的熟悉味道。他挣扎着跪起来,扯开一个垃圾袋。
    里头的物体倾泻而出,流到倾斜的平台上。
    “我的妈呀!”背后的清洁队员倒抽一口凉气。
    哈利扯开第二个垃圾袋,然后是第三个。
    他听见清洁队员跳下车,大吐特吐,呕吐物全洒在柏油路上。
    在第四个垃圾袋里,哈利找到了他想找的。其他尸块有可能属于任何人,但这个部分不可能。这头金发不可能属于别人,这个再也不会脸红的苍白脸庞不可能属于别人,这双有办法对人过目不忘的圆睁双眼不可能属于别人。脸庞虽然已经破碎,但哈利心中没有一丝怀疑。他用手指抚摸那个用制服纽扣做成的耳环。
    这痛苦如此强烈,如此锥心蚀骨,以至于他无法呼吸,以至于他只能弯下身体,犹如尾刺被拔掉的垂死蜜蜂。
    他听见自己口中发出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陌生人。这声长长的号叫,在宁静的住宅区里四处回荡。
    第四部
    他不必低头也知道枪在那里。
    不必回想行动顺序也知道自己一定会记得。
    他稍微闭上眼睛,想象将会发生的事。这时一种感觉浮现,过去他当警察时曾经多次有过这种感觉。恐惧。
    27
    贝雅特·隆恩被安葬在旧城区墓园,就葬在她父亲旁边。她父亲之所以葬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这里是他的教区,而是因为这里离警署最近。
    米凯·贝尔曼调整领带,握住乌拉的手。公关顾问建议他带妻子出席,因为最近这起杀警案发生之后,他警察署长的位子已经岌岌可危,因此需要帮助。公关顾问说他身为警察署长应该表现出更多的个人承诺和同理心,目前为止他的态度有点太专业了。乌拉挺身而出,她当然会挺身而出。她穿上精心挑选的服装前往丧礼,美得令人惊叹。对米凯来说,她是个好妻子,这点他不会忘记,很久都不会忘记。
    牧师滔滔不绝地述说他所谓的大哉问: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当然真正的大哉问不是牧师口中说的那个,而是贝雅特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到底是谁杀了她。过去这六个月以来,到底是谁杀了连她在内的四名警察?
    这是媒体的大哉问。最近媒体一直对冰雪聪明的鉴识中心主任致敬,同时严词批评做起事来竟嫩到不行的新任警察署长。
    这是奥斯陆议会的大哉问。议会召唤米凯去开会,要他报告他对这些命案的处理方式。他们已表明不会手下留情。
    这是调查组的大哉问,无论是对大调查组,还是对哈根私底下成立的小调查组来说都是如此。如今米凯已承认这个小组,至少它找出了一条可以追查的确切线索:瓦伦丁·耶尔森。然而这个推论的薄弱之处,在于它是基于一名目击证人指称这些命案背后的鬼影杀手瓦伦丁还活着,而这名目击证人如今已进了圣坛旁的棺材。
    刑事鉴识组、警方调查组和病理医生的报告,都搜集不到足够细节来指出犯案经过,但一切证据都指向这起命案酷似白克利亚街的命案。
    若假设两起命案的其余细节都一样,那么贝雅特是在最惨无人道的状态下死去的。
    尸块里并未检验出任何麻醉剂的成分。病理医生的报告写道:“肌肉和皮下组织大量内出血。”“感染组织出现发炎反应。”也就是说,贝雅特不仅在身体遭肢解时是活着的,很不幸,遭肢解之后她还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