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要拿烟而已,”卡托说,“给我们两个人抽,你那包看起来像是溺水了。”
哈利点了点头,老头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已开封的香烟。
“你的挪威语说得很好。”
“说得比瑞典语好一点,可是我说瑞典语的时候你们挪威人听不出我的口音。”
哈利抽出一根黑色香烟,仔细打量。
“你是说你的俄罗斯口音?”
“这是寿百年的黑俄罗斯,”老人说,“现今唯一像样的俄罗斯烟,目前在乌克兰生产,我都是从安德烈那里偷来的。说到安德烈,他怎么样了?”
“不太好。”哈利说,让老人替他点燃香烟。
“很遗憾知道这件事。说到不太好,你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啊,哈利。我知道我打开水门的时候,你就在隧道里。”
“的确是。”
“两道水门是同时开启的,水塔又是满的,你应该被冲到隧道中央才对。”
“的确是。”
“那我就不懂了,大部分的人都会因为饱受惊吓而溺死在隧道中央。”
哈利从嘴角呼出白烟:“就像那些追杀盖世太保首领的反抗军成员?”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躲避的时候有没有测试过那个陷阱。”
“可是你在那个卧底警察身上测试过了。”
“他就跟你一样,哈利。认为自己身负使命的男人总是很危险,不只对他们自己来说危险,对周遭环境也是。你应该跟他一样淹死了才对。”
“但正如你所见,我还好端端地在这里。”
“我还是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你是说你被大水冲倒以后,肺脏还有足够的空气可以在冰水里游八十米,穿过狭小的隧道,身上还穿着衣服?”
“不是。”
“不是?”老人露出微笑,看起来真心感到好奇。
“不是,我肺里的空气太少,只足以让我游四十米。”
“然后呢?”
“然后我得救了。”
“得救?是谁救了你?”
“那个你说他很善良的人救了我,”哈利举起空的威士忌酒瓶,“金宾。”
“威士忌救了你?”
“是威士忌瓶救了我。”
“空的威士忌瓶?”
“正好相反,是满的威士忌瓶。”
哈利把烟叼在嘴角,旋开瓶盖,把酒瓶举到头顶。
“里头有满满的空气。”
老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
“在水中耗尽我肺里的空气以后,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把酒瓶对准嘴巴,仰头朝上,好让我吸进空气。那就像第一次潜水,身体会抵抗,因为身体的物理学知识有限,以为自己会因为吸进水而溺毙。你知道肺脏可以容纳四升空气吗?一整瓶空气加上一点决心,就足以支持一个人再游四十米。”哈利放下酒瓶,夹起香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它,“德国人应该把那条隧道建得更长一点。”
哈利看着老人,看见皱成一团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听见他放声大笑,有如船只马达“轧轧”作响。
“我早就知道你与众不同,哈利。他们说你一听说欧雷克的事,必定会返回奥斯陆,所以我去打听了一下,现在我知道那些传言并没有夸大。”
“这个嘛,”哈利说,目光注视着神父交握的双手。他坐在床沿,双脚踏地一直做好准备,脚趾上的重量让他感觉得到鞋子底下的细尼龙线,“那你呢,鲁道夫?关于你的传言有没有夸大?”
“哪些传言?”
“呃,例如有人说你在哥德堡建立了海洛因贩毒网,还杀了一个警察。”
“怎么听起来好像要告解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我只是觉得你临死之前把重担卸下来给耶稣也不错。”
又是一阵轧轧笑声:“说得好,哈利!说得好!没错,我们不得不除掉他。他原本是我们的烧毁者,可是我觉得他不可靠。我可不想再回监狱。那是个潮湿腐朽的地方,会一点一点啃蚀掉你的灵魂,就像霉菌侵蚀墙壁一样。每天你都被吃掉一点,你的人性也逐渐耗尽。我只希望我生平最大的死敌、我最恨的敌人也能尝到这种滋味。”他看着哈利。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奥斯陆,那你呢?瑞典不是跟挪威一样是个很好的市场吗?”
“跟你一样,哈利。”
“跟我一样?”
鲁道夫抽了一口黑俄罗斯烟,说:“算了,反正除掉那个烧毁者以后,警察一直在追捕我。挪威和瑞典虽然是邻国,但奇妙的是你在挪威会觉得瑞典很遥远。”
“你回来以后变成神秘的迪拜,没人见过真面目,你只在夜晚出没,有如夸拉土恩区的鬼魂。”
“我必须转入地下才行,除了为生意着想之外,也是因为鲁道夫·阿萨耶夫这个名字会触动警方的敏感神经。”
“在七八十年代,”哈利说,“海洛因成瘾者大量死亡,你是不是也会替他们祷告呢,神父?”
老人耸了耸肩:“人们不会去批判跑车、定点跳伞、手枪或其他玩乐商品的制造商,但这些都是会让人去送死的商品。我只是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提供质量优良、价格合理的商品而已,商品的使用方式消费者可以自行决定。有些身心健全的公民也会吸食鸦片剂,这你应该知道吧?”
“对,我就是其中之一。你跟跑车制造商的不同之处,在于你做的事是非法的。”
“千万不要把法律和道德混为一谈,哈利。”
“所以你认为你的上帝会赦免你的罪?”
老人用手托住下巴。哈利觉得他看起来十分疲惫,但也知道这可能是装出来的,因此小心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我听说你是个热血警察,还是个卫道之士,哈利。欧雷克跟古斯托提过你的事,你知道吗?欧雷克爱你就像儿子爱父亲一样。像我们这种热血的卫道之士和渴望爱的父亲都有巨大的动能,但我们的弱点就是很容易被料到。你回奥斯陆只是迟早的事。我们在加勒穆恩机场布有眼线,可以取得旅客名单,所以你在香港还没搭上飞机,我们就知道你要回来了。”
“嗯,你们的眼线是不是烧毁者楚斯·班森?”
老人以微笑作为回答。
“那伊莎贝尔·斯科延呢?你也跟她合作吗?”
老人重重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会把答案一起带进坟墓。我很乐意死得像狗,可是我不想像告密者那样死去。”
“好吧,”哈利说,“后来呢?”
“安德烈从机场跟踪你到莱昂旅馆。我用卡托的身份四处游荡时,会在许多这种等级的旅馆流连,莱昂旅馆正好是其中常住的一家。所以你入住的第二天,我也跟着投宿。”
“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看你是不是会查到我们身上。”
“就跟贝雷哥住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老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危险人物,哈利,可是我喜欢你,所以我一直对你发出善意的警告,”他叹了口气,“可是你听不进去。你当然听不进去,哈利,我们这种人都听不进去。这就是我们之所以成功的原因,也是我们最后老是失败的原因。”
“嗯,你怕我会做出什么事?说服欧雷克去揭发你们吗?”
“这是其中之一。欧雷克没见过我,但我不知道古斯托跟他说过些什么。我必须很难过地说,古斯托是个不可信赖的人,尤其是他开始使用小提琴以后。”这时哈利震惊地发现他在老人眼神中看见的不是疲惫,而是痛苦,纯粹的痛苦。
“所以当你认为欧雷克可能会把内幕告诉我,你就想杀他灭口。当你杀不了他,你就想借由协助我来带你找到欧雷克。”
老人缓缓点头:“这不是针对个人,哈利。我们这行的行规就是这样,凡是告密者都必须铲除,我想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你只是遵守行规而已,但这不表示我会因此放过你。”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不敢吗?难道你怕下地狱吗,哈利?”
哈利在桌上摁熄香烟:“因为我想先知道几件事。为什么你要杀害古斯托?是不是害怕他会揭发你?”
老人把白发顺到一双大耳朵后方:“古斯托身上流着的血带有劣质基因,跟我一样,他天生就是告密者。要不是捞不到什么好处,他早就揭发我了。后来他被逼得狗急跳墙,那是小提琴的瘾头造成的,纯粹是化学作用,身体的需求胜过了理智。当我们的身体需求是那么强烈迫切,理智的力量就会削弱。”
“的确,”哈利说,“这种时候我们都会变得虚弱。”
“我……”老人咳了一声,“我不得不放他走。”
“放他走?”
“对,放他走,让他沉沦、消失。我明白我不能让他接管我的生意。他够聪明,那是他的父亲遗传给他的,但他缺少骨气,这个缺陷是他的母亲给他的。我想赋予他责任感,可惜他没有通过试炼。”老人抚摸后脑的头发,越来越用力,仿佛头发沾了污渍,想把它抹去,“试炼没过。劣质基因。所以我想,继承人得找别人才行。起初我想到安德烈和彼得,他们是来自鄂木斯克的西伯利亚哥萨克人。你知道吗?‘哥萨克’是‘自由人’的意思。安德烈和彼得是我的军团、我的stanitsa(哥萨克军队)。他们对阿塔曼非常忠诚,誓死效忠。但是你也知道,他们不是生意人。”哈利注意到老人的手势,看起来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生意不能交给他们,所以我想那就是谢尔盖了,他还年轻,还有大好未来等着他,还可以塑造……”
“你跟我说过你以前曾有个儿子。”
“谢尔盖也许没有古斯托的数学头脑,可是他有纪律和野心,为了成为阿塔曼他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我给了他一把刀。他只剩下最后一场试炼。过去哥萨克人要成为阿塔曼之前,必须进入针叶林活捉一头狼,把它五花大绑带回来。谢尔盖虽然有这个意愿,但我还得看看他能不能完成chtonuzhno。”
“什么?”
“就是‘必然之事’。”
“你儿子是不是古斯托?”
老人非常用力地抚摸后脑头发,双眼眯成两条缝。
“古斯托六个月大的时候我进了监狱,他母亲转而去别的地方寻求慰藉,至少是暂时的慰藉,她也没有能力扶养他。”
“你是说海洛因?”
“社会局从她手中带走古斯托,替他安排了一对养父母,他们都把我这个囚犯当作不存在一样。第二年冬天,古斯托的母亲就因用药过量而死亡,她应该早点这样才对。”
“你说你回奥斯陆的原因跟我一样,这个原因就是你儿子。”
“我听说他离开寄养家庭,走入歧途。当时我本来就考虑要离开瑞典了,而且那时候奥斯陆的市场竞争不那么激烈。我查出古斯托都在哪一带鬼混,一开始只是远远观察他。他长得好俊美,妈的真是太俊美了,当然啦,像他母亲。我可以坐在那里光看着他,就只是一直看着他,心想他是我儿子,是我亲生的……”老人开始哽咽。
哈利盯着自己的双脚,盯着旅馆接待员因为找不到窗帘杆而给他的那条尼龙线,正被他的鞋底踩在地上。
“后来你让他加入你的行列,测验他有没有接管生意的能力。”
老人点了点头,低声说:“可是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件事,他临死之前都不知道我是他父亲。”
“为什么突然这么赶?”
“赶?”
“为什么你赶着要找继承人?先是古斯托,后来又是谢尔盖。”
老人挤出疲惫的微笑,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台灯的光线洒在他身上。
“因为我生病了。”
“嗯,我想也是。癌症?”
“六个月前医生说还剩一年。谢尔盖用的那把圣刀我原本都放在床垫底下。你的伤口会不会痛?那就是我所受的病痛,从刀子传到了你身上,哈利。”
哈利缓缓点头。鲁道夫说的这番话有些地方合乎情理,有些则不然。
“既然你只剩几个月的生命,为什么还那么害怕你儿子去告密,以至于要杀了他?难道你想用他来日方长的人生来换取你转眼即逝的性命?”
老人捂嘴咳了几声:“厄尔卡和哥萨克人只是单纯的军人,哈利。我们誓言效忠法纪,严格遵守,但我们不是盲目服从,而是心里有数。我们都受过训练要管好自己的感情,这样我们就可以成为自己人生的主宰。亚伯拉罕之所以同意牺牲自己的儿子是因为……”
“因为那是上帝的旨意。我不知道你口中的法纪是什么,但它说过让一个十八岁少年背黑锅是正当的吗?”
“哈利呀哈利,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古斯托不是我杀的。”
哈利睁大眼睛瞪着老人:“你刚才不是说那是你们的法纪吗?必要的话连亲生儿子都要杀了?”
“对,我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也说我生来就带有劣质基因。我爱我的儿子,绝对不可能夺走古斯托的性命,正好相反,我觉得亚伯拉罕和他的上帝可以去死。”老人的笑声变成了咳嗽声,他双手按在胸前,弯下身子,不停地咳嗽。
哈利眨了眨眼:“那是谁杀了他?”
老人直起身子,右手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又大又丑,看起来年纪比它的主人还要老。
“你应该很清楚不带武器来找我会有什么下场吧,哈利。”
哈利没有回答。他的mp5冲锋枪还躺在灌满水的隧道中,猎枪则留在楚斯家。
“那是谁杀了古斯托?”哈利又问一次。
“谁都有可能。”
老人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哈利似乎听见咔嗒一声。
“杀人不是太难,哈利,你同意吗?”
“我同意。”哈利说,抬起了脚。细尼龙绳发出嗖的一声,朝窗帘杆射去。
哈利在老人眼中看见问号,也看见他的脑子正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分析尚未整理完毕的信息。
不亮的电灯。
摆在房间中央的椅子。
哈利没搜他的身。
哈利一直坐在原地不动。
也许这时老人在昏暗中看见尼龙线从哈利脚下溜开,经过窗帘杆,再滑向他正上方的天花板灯。灯已不在天花板上,取而代之的是哈利除了神父领圈之外,唯一从布林登路大宅带回来的东西。那时哈利躺在鲁道夫的四柱床上,脑子里想到的只有那个东西。他全身湿透,大口喘息,眼前有无数黑点跳来跳去,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昏厥,却又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把自己留在此岸的黑暗中。他翻身下床,从《圣经》旁边取走甲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