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道自己被通缉,还约在奥斯陆最热门的观光景点碰面?”
“这是个屡试不爽的道理,汉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以为你觉得孤独比较安全。”
哈利拿出一包烟摇了摇,朝汉斯递去:“这是萝凯跟你说的?”
汉斯点了点头,拿了根烟。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哈利苦笑道。
“有一阵子了。会不会痛?”
“你是说我的喉咙?可能有点发炎。”哈利替汉斯点燃香烟,“你爱她吧?”
哈利一看律师抽烟的姿势,就知道他从学生时代以来就没再抽过烟。
“是的。”
哈利点了点头。
“可是你无所不在,”汉斯吸着烟说,“阴影里、衣柜里、床底下都有你的踪迹。”
“听起来好像怪物。”哈利说。
“对啊,可以这么说。”汉斯说,“我试过要驱除你,可是失败了。”
“你不用整根烟都抽完,汉斯。”
“谢谢,”律师把烟丢了,“这次你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闯空门。”哈利说。
夜幕低垂,他们准备出发。
汉斯驾车去基努拉卡区的波卡酒吧载哈利。
“这辆车很不错,”哈利说,“家庭车款。”
“我养过一只猎麋犬,”汉斯说,“打猎、小屋,你知道的。”
哈利点了点头:“好人家的生活。”
“结果它被麋鹿踩死,我安慰自己说这对猎麋犬而言应该算是死得其所,也可以说是因公殉职。”
哈利点了点头。车子开到瑞恩区,途经许多山坡弯道,来到奥斯陆东区景观最好的地区。
“就是这里,”哈利说,指了指一栋没亮灯的屋子,“你把车停好,头灯对着窗户。”
“我要不要……”
“不用,”哈利说,“你在车上等我,手机保持畅通,有人接近就打给我。”
哈利拿着一根撬棒,踏上屋子的碎石小径。这时是秋天,夜晚天气凉爽,风中带有苹果的芬芳。他突然觉得眼前情景似曾相识:以前他和爱斯坦曾偷偷溜进一户人家的院子,崔斯可在栅栏边把风,突然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出现,摇摇晃晃地朝他们靠近,头戴印第安头饰,口中发出猪似的尖叫。
他按下门铃,静静等待。
无人应门。
但他觉得应该有人在家。
他拿撬棒嵌入门锁旁的缝隙,利用体重扳动。这扇木门又老又软又潮湿,门锁还是旧式的。他用另一只手把证件卡插进被扳弯的门闩里,再用力压。
门锁爆开。哈利悄悄入内,把门关上。他站在黑暗之中,屏住气息。他的手感觉到一根细丝,可能是残留的蜘蛛网。屋子里弥漫着潮湿荒废的气味,但空气中还带有一种味道,这味道有点刺鼻,类似疾病、医院、尿布和药剂的气味。
哈利按亮手电筒,看见一支没挂东西的衣帽架,然后继续往里面走。
客厅看起来像覆盖着一层尘埃,墙壁和家具都褪了色。手电筒光束在客厅里游移。突然光线照到一双眼睛产生反射,令哈利的心跳为之一停,过了片刻才又恢复。原来是一只猫头鹰的标本,跟客厅里其他东西一样灰扑扑的。
哈利再往屋子里走,判断这栋房子跟那个公寓一样,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直到他走进厨房,发现桌上放着两本护照和两张机票。
护照上的照片虽然是将近十年前拍的,但哈利仍认得出照片中的男子是他去镭医院时见过的。女子的护照则是全新的,照片中的她几乎让人认不出来,面色苍白,一头直发。机票是飞往曼谷的,出发时间是十天后。
哈利朝唯一一扇他还没打开的门走去。钥匙就插在门锁上,他把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他在玄关闻到的相同气味。他打开门内的电灯开关,一颗裸灯泡亮了起来,照亮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那种有人在家的感觉又出现了。或者该说是当哈利问米凯是否调查过马丁·普兰时,米凯回答的:“哦,对,你的直觉。”如今哈利明白这种感觉误导了他。
哈利想走下楼梯,但有股力量让他无法迈出脚步。这地下室跟他小时候家里的地下室很像。那时母亲会叫他去拿马铃薯,马铃薯装在两个大袋子里,放在阴暗的地下室。哈利总是快跑下去,尽量不去东想西想,只想着他之所以跑那么快是因为很冷,因为家里急着要做菜,因为他喜欢跑步,跟那个在地下室等着他的“黄人”绝对没关系。那男人全身赤裸、面带微笑,长长的舌头在嘴巴里一伸一缩,咝咝作响。但这时让他无法迈出脚步的不是黄人,而是那场梦,雪崩在地下室走廊里奔涌而来的那场梦。
哈利把这些思绪压抑下去,踏下第一级楼梯。楼梯发出警告的嘎吱声。他强迫自己慢慢迈出脚步,撬棒依然抓在手中。来到楼梯尽头,他继续往前走。两侧都是储藏室。天花板上的一颗灯泡发出微弱光芒,照出影影绰绰的黑影。他发现每间储藏室都用挂锁锁着。怎么会有人把自家地下室的储藏室给锁起来?
哈利把撬棒尖端插进一扇门的铰链下方,吸了口气,心下害怕此举会发出巨大声响。他很快地往后一扳,铰链发出短促的爆裂声。他屏住气息,侧耳聆听。整栋房子似乎也屏住了呼吸。没听见任何声音。
他轻轻把门打开。那股气味钻进他的鼻孔。他的手指在门内摸到电灯开关,接着他就沐浴在日光灯的光线中。
这间储藏室比外面看起来还大。他认得里头的物品,这房间跟他在镭医院见过的实验室几乎一模一样,工作台上放着许多烧瓶和试管架。哈利打开一个大塑料盒的盖子,里头是掺杂了褐色颗粒的白色粉末。他舔湿食指,沾了些粉末抹在牙龈上。味道苦涩。这些粉末是小提琴。
这时哈利心头一惊。他听见了声音。他再度屏息。那声音又出现了,是有人吸鼻涕的声音。
哈利赶紧把灯关上,在黑暗中弓起身体,握紧撬棒准备攻击。
又是一声吸鼻涕的声音。
他等待几秒,随即迅速安静地迈出脚步,离开储藏室,循声而去。声音来自左侧储藏室。他把撬棒交到右手,蹑手蹑脚走到那间储藏室门前,门上有个小洞,上头覆盖着铁丝网,就跟记忆中他家的门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是这扇门以金属强化。
哈利拿起手电筒,做好准备,背抵门边墙壁,从三开始倒数,然后按亮手电筒,对着孔洞照去。
他静静等待。
三秒钟过去了,没人开枪,也没人朝光线冲来。他把头抵在铁丝网上,朝里头望去。光线在砖墙上游移,照亮一条铁链,又照亮一张床垫,接着就找到了他要找的目标:一张脸。
她双眼紧闭,坐着动也不动,仿佛很习惯有人用手电筒照她。
“伊莲娜?”哈利试探地问。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振动。
37
我看了看表。我把整个公寓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欧雷克的藏毒处。二十分钟前易卜生就应该到了才对。那个变态一定得付出代价!绑架和强暴会被判无期徒刑。那天伊莲娜抵达奥斯陆中央车站后,我带她去排练室,跟她说欧雷克在那里等她。当然了,在那里等她的不是欧雷克,而是易卜生。我替她注射毒品时,易卜生抓住她。我想起鲁弗斯,想起这样做是最好的选择。她立刻冷静下来,接着我们把她拖到易卜生车上。他答应我的半公斤小提琴就放在后备厢。你问我是否后悔?对,我后悔,我后悔没叫他给我一公斤!但我当然还是有些后悔,我不是完全没心肝的人。不过当我开始想“操,我不应该那样做的”时,我就告诉自己,易卜生会好好照顾她,他一定会用他的怪异方式去爱她。反正一切都已经太迟,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拿到一些小提琴,恢复健康。
身体得不到它需要的,这对我来说可是破天荒。现在我才明白,我总是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如果将来不能这样,那我宁愿当场暴毙,死得年轻,死得漂亮,牙齿多少还保持完好。现在我知道,易卜生不会来了。我站在厨房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没看见那个跛脚怪胎的身影,也没看见欧雷克。
几乎每个人我都找过了,没找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我已经避免联络这个人很久了。是的,因为我害怕。但我知道他在奥斯陆,他一发现伊莲娜失踪就赶紧跑来了。他就是我的养兄斯泰因。
我再度低头朝街上望去。
不要,我宁死也不要打给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易卜生不会来了。
操!我宁死也不要这么痛苦。
我又用力闭上眼睛,但虫子还是爬出了洞口,在眼皮底下四散,爬满我整张脸。
死占了下风。
结局正在等着我。
要打给他还是要死?
妈的,操!
手机发出振动,哈利关上手电筒,看见来电者是汉斯。
“有人来了,”汉斯的声音嘶哑焦虑,在哈利耳边低语,“他在栅门前停车,现在朝房子走去。”
“好,”哈利说,“放轻松,你看见什么动静再发短信给我,然后立刻撤退,如果你……”
“撤退?”汉斯听起来相当愤慨。
“如果你发现事情变得难以收拾的话立刻撤退,可以吗?”
“为什么我要……”
哈利挂掉电话,再次按亮手电筒,朝铁丝网照去:“伊莲娜?”
少女圆睁双眼,对着光线眨眼。
“听我说,我叫哈利,我是警察,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可是现在有人来了,如果他下来这里,你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我保证很快就会带你离开这里,伊莲娜。”
“你有没有……”她咕哝着,哈利听不清楚后面那句话。
“我有没有什么?”
“你有没有……小提琴?”
哈利咬了咬牙:“你再撑一下。”他低声说。
他跑上楼梯,关上电灯,把门微微推开,往外看去。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前门。耳中听见外头的碎石径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只脚拖在另一只脚后头。畸形足。前门打开。
灯光亮起。
他进来了,身材又圆又胖。
他是斯蒂格·尼伯克。
镭医院的部门主管。他记得哈利是他学长,也认识崔斯可,手上戴着一只有黑色缺角的婚戒。他有一套单身公寓,里头找不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除此之外,他父母留下一栋房子给他,他没卖掉。
他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朝哈利的方向走来,伸出一只手。突然,他停下脚步,伸手在前方乱摸,眉头深深皱起,站在原地侧耳聆听。这时哈利恍然大悟,刚才他进门时摸到的那根他以为是蜘蛛网的丝线一定是别的东西,是某种斯蒂格刻意绑在玄关的隐形丝线,用来告知他屋子里是否来了不速之客。
斯蒂格用令人意外的速度移动,敏捷地来到柜子前,伸手拿出一个闪着金属亮光的东西。那是一把霰弹枪。
妈的,可恶。哈利痛恨霰弹枪。
斯蒂格拿出一盒子弹,盒子已开封。他拿出两枚红色子弹,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哈利的脑子迅速转动,却想不出任何好办法,只好选择下下策。他拿出手机,按下按键。
按——喇——吧——登
可恶!按错了!
他听见斯蒂格打开弹膛的金属咔嗒声。
删除键在哪儿?删除“登”和“吧”,输入“叭”和“等”。
装填子弹的声音传来。
等——他——到
妈的按键这么小!快点!
枪管发出咔嗒一声扣回原位。
窗——编
又打错了!哈利听见斯蒂格拖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间不够。只能希望汉斯能发挥想象力了。
亮——灯
他按下发送键。
哈利看见斯蒂格把霰弹枪举到齐肩位置,这才发现这位药剂师已注意到地下室门微微开着。
就在此时,汽车喇叭声响起,声音响亮而急切。斯蒂格吓了一跳,朝面对马路的客厅望去,迟疑片刻,然后走进客厅。
喇叭再度响起,这次一直响着没有停。
哈利打开地下室的门,跟在斯蒂格背后,并未放轻脚步,因为他知道喇叭声会掩盖他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前看见斯蒂格拉开窗帘,客厅瞬间被汉斯那辆车的刺目头灯照亮了。
哈利迈出四大步。斯蒂格举起一只手遮住光线,没看见也没听见哈利靠近。哈利伸出双臂,绕过斯蒂格的肩膀,双手抓住霰弹枪往后猛拉,卡在他肥滋滋的脖子上,同时双膝撞进斯蒂格的大腿后侧,逼迫他身子下坠,挣扎吸气。
汉斯一定是知道喇叭奏效,放开了手。但哈利继续施压,直到斯蒂格的动作越来越慢,失去力气,瘫软下来。
哈利知道斯蒂格失去了意识。脑部缺氧数分钟即会受损,若再持续缺氧,斯蒂格这位绑架犯兼小提琴制造者就会死亡。
哈利评估状况,数到三,一只手放开霰弹枪。斯蒂格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
哈利在椅子上坐下,气喘吁吁。血液中的肾上腺素浓度逐渐下降,下巴和脖子的疼痛也回来了。疼痛随时间流逝越来越剧烈。哈利试着不去理会,在手机上键入“o”和“k”,传给汉斯。
斯蒂格发出呻吟,像婴儿般蜷曲身体。
哈利搜查他全身,把他口袋里的东西都放在咖啡桌上,包括皮夹、手机、一瓶处方药片:捷赐瑞。哈利想起他爷爷也吃过这种药,这是治心脏病的药。他把药瓶放进外套口袋,用枪口指着斯蒂格的苍白额头,命令他爬起来。
斯蒂格看着哈利,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回去,挣扎着站了起来,左右摇晃。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道。这时哈利轻轻推他,要他走进走廊。
“地下室。”哈利说。
斯蒂格的步伐依然不稳,哈利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用枪抵着他的背,走下楼梯。两人在哈利发现伊莲娜的那扇门前停下脚步。
“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那只戒指,”哈利说,“把门打开。”
斯蒂格从口袋拿出钥匙,打开挂锁。
进门之后他把灯打开。
伊莲娜移动了,她蜷缩在房间另一侧的角落,全身发抖,一边肩膀耸起,仿佛害怕有人会打她。她的脚踝上铐着脚镣,脚镣上的铁链延伸到天花板,钉在横梁上。
哈利注意到铁链的长度容许她四处移动,也容许她打开电灯。
是她自己喜欢黑暗。
“放了她,”哈利说,“然后把脚镣戴在自己脚上。”
斯蒂格咳了一声,举起双掌:“听着,哈利……”
哈利打了他,因为实在按捺不住而出手,耳中听见金属敲击肉体时发出死气沉沉的“砰”的一声,看见枪管在斯蒂格的鼻子上敲出红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