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不定情况没那么乐观,”哈利说,“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
“你应该连几个小时都记得清清楚楚吧。”
欧雷克闭上眼睛:“一百二十二天前,远在古斯托的事情发生之前。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
“这一切刚好可以拼凑起来,欧雷克。命案就像一只白鲸,失踪人口也是一只白鲸,如果你看见白鲸两次,那肯定是同一只白鲸。关于迪拜,你可以告诉我什么?”
“迪拜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最大的城市,但不是首都……”
“为什么你要保护他们,欧雷克?你有什么不能向我透露的吗?”
欧雷克找到gameboy的开始键,按了好几下,又打开背面的电池盖,掀起桌子旁边的金属垃圾桶盖,把电池丢了进去,再把游戏机还给哈利。
“没电了。”
哈利看了看游戏机,放进口袋。
“既然你不能替我弄小提琴进来,我只好注射这里卖的那些稀释烂货了。你听说过芬太尼和海洛因吗?”
“芬太尼最容易过量了,欧雷克。”
“对,事后你可以跟妈说这都要怪你。”
哈利没有接话。欧雷克试图操控他的可悲手段并未令他生气,反而让他想给欧雷克一个紧紧的拥抱。哈利不必看见欧雷克眼眶里的泪水,就知道他的身体和头脑正在痛苦地挣扎,感觉得到他体内折磨人的瘾头,这是生理上的需求,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没有道德,没有爱,没有谅解,只有永无止境的欲望,想要嗨,想要强烈快感,想要迷幻式的平静。哈利生命中一度差点接受海洛因,但他在那一瞬间出现清晰的洞见,迅速打消了念头。也许是因为他很确定,就算是海洛因也无法办到酒精办不到的事,那就是置他于死地。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孩告诉他说,她之所以注射一次海洛因就上瘾,是因为再没有其他经验或想象力可以超越她从中体验到的狂喜。也许是因为他在奥普索乡的朋友去戒毒中心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有抗药性,这样下次注射时就能如初次体验般美好。也许是因为,某人说当他看见三个月大的儿子大腿上的接种痕迹,竟然开始哭泣,因为他体内冒出对毒品的强烈渴求,让他愿意牺牲一切,从诊所直奔布拉达广场。
“我们可以谈个条件,”哈利说,他察觉到自己声音嘶哑,“我弄来你要的东西,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太棒了!”欧雷克说,哈利看见他瞳孔扩张。哈利曾经读过,海洛因重度使用者的部分大脑在针筒还没扎进肌肤时就会启动,而当融化的白粉注入血管时,他们的身体就已经开始嗨了。哈利知道这时在跟他对话的是欧雷克这部分的大脑,而且除了“太棒了”之外,这部分大脑没有别的回应,无论这句话是谎言还是实话。
“可是我不想去街上买,”哈利说,“你的藏毒处还有小提琴吗?”
欧雷克犹豫了片刻:“你已经去找过了不是吗?”
哈利又想起对海洛因使用者来说,“没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句话是谎言,因为藏毒处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少来了,欧雷克,你才不会把毒品放在其他毒虫拿得到的地方。你的另一个藏毒处在哪里?你的存粮放在哪里?”
“我只有一个藏毒处。”
“我又不会偷你东西。”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另一个藏毒处!”
哈利听得出欧雷克在说谎,但这不是太重要,这只表示他的另一个藏毒处没有小提琴。
“我明天再来。”哈利说,起身敲了敲门,在原地等待,但却没有人来。最后他转动门把,门就这么开了。这果然不是高度戒备的监狱。
哈利沿原路往回走。走廊上空无一人,休息室也没人。哈利注意到面包依然放在料理台上,但面包刀已被收走。哈利继续走到囚室区和开放通道之间的那扇门前,惊讶地发现连这扇门也没上锁。
他一直来到接待处,才碰到上了锁的门。他对玻璃柜台内的狱警提及此事,狱警扬起一道眉毛,看了看上方的监视画面:“反正没人可以通过这里。”
“除了我以外。希望真的是这样。”
“什么?”
“没什么。”
哈利穿过公园,朝格兰斯莱达街走去,走了将近一百米,突然心念一闪。空荡荡的房间、没上锁的门、面包刀。他僵立在原地,心脏剧烈跳动,反胃的感觉涌了上来。他耳中听见鸟儿啁啾啼唱,鼻中闻到青草芬芳。他立刻转身朝监狱疾冲而去,觉得口腔因为恐惧而发干,心脏将肾上腺素输送到全身各处。
14
小提琴有如该死的小行星般击中奥斯陆。欧雷克跟我解释陨石、流星和其他随时可能砸中我们头顶的鬼东西之间有什么区别。而小提琴就像小行星,小行星是一种可以摧毁地球,又大又丑的鬼玩意……靠,你知道我的意思,老爸——你不要笑啦。我们站在街头贩卖零点一二五克、零点二五克、一克和五克的包装,从早卖到晚。市区被搞得天翻地覆。我们再度涨价,排队人潮更多。我们又涨价,队伍还是一样长。我们再抬高价格,接着就像是开启了地狱的大门。
一个科索沃阿尔巴尼亚帮派在证券交易所后方抢劫了我们的一个小组,这个小组由一对爱沙尼亚裔兄弟组成,没有把风的人。阿尔巴尼亚人用球棒和铜指虎作为武器,抢走了现金和毒品,打烂了他们的屁股。两天后的晚上,就在安德烈和彼得去结算当天收入的十分钟前,一个越南帮派在王子街发动攻击。他们在后院攻击管货人,管钱的和把风的竟然都没发现敌人接近。我们的感觉是:“接下来呢?”
两天后,答案揭晓了。
那天早起上班的奥斯陆居民都可以看见一个眼目细长的东方人倒挂在桑纳桥下,他打扮得像个精神病患者,身上穿着紧身衣,口中塞着布条。绳子绑在他脚踝上,长度正好让他能够把头抬离水面,至少等他腹肌无力后,头部就再也无法抬离水面了。
那天晚上,安德烈给了欧雷克和我一把枪。那是一把俄罗斯手枪。安德烈只相信俄罗斯的东西,他抽的是黑色的俄罗斯香烟,用的是俄罗斯手机(我可不是开玩笑的,爸。他用的是格雷索牌的高价奢华手机,以非洲黑檀木制成,有防水功能,不会发出识别信号,所以警察追踪不到),信任的是俄罗斯手枪。安德烈解释说这款手枪的品牌是敖德萨,是平价的斯捷奇金,说得好像我们对这两个牌子都很熟似的。反正呢,敖德萨手枪的特色是具备“连发”功能,弹匣可容纳二十发马卡洛夫子弹,口径是9毫米x18毫米,跟安德烈、彼得和其他人用的一样。我们拿到一盒子弹。安德烈示范如何装填子弹、开关保险、发射这种怪异粗陋的手枪。他说我们必须紧握枪柄,瞄准比我们所想的还稍低一点的位置。我们不应该瞄准头部,因为那正是我们以为要瞄准的位置,但要瞄准上半身任何地方都可以。枪身上的小控制杆调到c,就可以连发射击,轻轻扣动扳机就能发射三到四发子弹。他向我们保证说,只要亮出手枪,十之八九的事情都能摆平。他离开后,欧雷克说这款手枪很像喷火战机乐队专辑封面上的枪,还说他才不要对人开枪,我们应该把枪丢进垃圾桶。我说我会把枪留下。
报上新闻吵得沸沸扬扬,高声嚷嚷说帮派火拼、街头喋血,妈的,现在奥斯陆被搞得跟洛杉矶没有两样。反对党政客大骂犯罪政策、毒品政策失败,大骂市议会议长、市议会不及格。一个中间党的疯子说奥斯陆是个失败的城市,应该从地图上永远抹除,因为它丢尽了挪威的颜面。遭受最多抨击的是警察署长。我们都知道这种事只会愈演愈烈。后来一名索马里人在光天化日下,在布拉达广场上近距离射杀了两名亲戚,警方又逮不到人,于是欧克林处长递出辞呈。兼任警政委员会会长的社服议员表示,犯罪、毒品和警察,国家必须负起主要的责任,但她认为确保奥斯陆市民能安全地走在街上也是她的责任。真是令人感到窝心的发言。她的秘书站在她背后,正是我的老朋友,那位单身熟女。她露出实事求是的严肃神情,但在我眼中她只是个身穿及踝马裤的辣婊子。
一天晚上,安德烈提早到来,说我们那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要我跟他去布林登区。
车子径直经过老头子的大宅时,我脑中立刻冒出许多龌龊的念头,以为安德烈要对我动歪脑筋,但还好车子拐进了隔壁房子,那栋房子当然也是老头子的。安德烈领我走了进去。房子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荒凉,除了剥落的墙壁和龟裂的窗框,里面摆有家具,也有暖气。老头子坐在一个房间里,里面的书架从地板延伸至天花板,地上的大型扬声器奋力播放着古典音乐。我在房里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安德烈离去时把门关上。
“古斯托,我决定请你帮我做一件事。”老头子说,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朝关上的房门瞥了一眼。
“我们开始交战了,”老头子说,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褐色封面上沾有污渍的厚书,“这本书是在耶稣出生前六百年写的,我不懂中文,所以我只有这本法文译本,它是两百多年前一个叫钱德明的法国耶稣会传教士翻译的,我在一场拍卖会上用十九万的价钱拍得。这本书的内容是说如何在战场上愚弄敌人,广为世人引用。斯大林、希特勒和李小龙都把这本书奉为圭臬。可是你知道吗?”他把书放回书架,拿起另一本。“我比较喜欢这本。”他把书朝我丢来。
那书甚薄,有光洁的蓝色书衣,看起来很新。我看了看书名:《西洋棋入门》。
“特价六十克朗,”老头子说,“现在我们要走一步叫作‘国王入堡’的棋。”
“国王入堡?”
“也就是王车易位,进行防御。我们要找人结盟。”
“跟城堡结盟?”
“把市政厅想成城堡。”
我想了想。
“市政厅里的市议会,”老头子说,“社服议员有个秘书叫伊莎贝尔·斯科延,奥斯陆的毒品政策实际上是由她主导的。我问过我的消息来源,觉得她是完美人选。她聪明、干练、野心勃勃。根据消息来源,她之所以没办法爬得更高,是因为她遭人诟病的生活方式,而且她的生活方式迟早会登上头条的。她喜欢派对狂欢,口无遮拦,在奥斯陆东区和西区都有情人。”
“听起来糟透了。”我说。
老头子以告诫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她父亲原本是中间党发言人,却因为试图在国内政坛争取一席之地而被逐出党外。我的消息来源说伊莎贝尔继承了父亲的梦想,由于她在国家社会党的成功机会最高,因此她离开了她父亲那个农民小党。简而言之,伊莎贝尔的一切都很有弹性,只要合乎她发展野心的她都能接受。除此之外,她单身,家族农场有笔不小的负债。”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我问道,仿佛我是小提琴内阁阁员。
老头子淡淡一笑,仿佛觉得我这句话很可爱:“我们要威胁她,逼她上谈判桌,然后我们要怂恿她跟我们结盟。你负责威胁她,古斯托,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我?去威胁一个女政客?”
“没错,你要去威胁一个你上过的女政客,因为这个市议会女员工利用权势地位在对一位问题少年进行性剥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头子从外套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照片看起来像是在深色车窗内拍的,地点在托布街,一名少年正要坐上一辆路虎,车牌清晰可见。少年就是我,车子是伊莎贝尔的。
一阵冷战蹿下我的脊椎:“你怎么会知道……”
“亲爱的古斯托,我说过我一直盯着你。我要你做的是去联系伊莎贝尔·斯科延,我想你一定有她的私人电话,你跟她说我们打算把这件事公布给媒体,然后请她跟我们碰面,这个会面非常私密,只有我们三个人。”
他走到窗边,朝窗外死气沉沉的天气望去。
“她一定会抽出时间来的。”
15
过去三年来,哈利在香港的跑步量比他过去几十年的加起来还多,他在奔越一百米距离回到监狱门口的十三秒内,脑子里推演了多种情节,主题都是:为时已晚。
他按下门铃,等候开门时勉力抑制住摇晃大门的冲动。大门终于响起“吱”的一声,他冲进接待处。
“落了东西吗?”女狱警问道。
“对,”哈利说,等女狱警让他通过上锁的门。“按下警铃!”他高声吼道,丢下公文包,拔腿狂奔,“欧雷克·樊科的囚室。”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通道、走廊,以及过于空荡的休息室之间。他的呼吸并没有太急促,但喘息声在脑子里却有如轰然巨响。
他奔进最后一条走廊,欧雷克的叫声传入他的耳中。囚室的门半开着。他穿过走廊冲进囚室的这几秒间,对他而言宛如噩梦,仿佛雪崩。他的双腿无法跑得更快了。
他冲进门内,将屋内状况看了个清楚。
桌子翻倒在地,纸张书本散落一地。欧雷克站在囚室的另一侧,背对柜子,身上的超级杀手乐队黑色t恤沾满鲜血,手中拿着垃圾桶的金属盖挡在身前,嘴巴大张,不停地尖叫。此外,哈利还看见一个身穿铁克健身中心汗衫的背影,汗衫之上是个汗涔涔的粗壮脖子,脖子上方是颗发亮的光头,再上面是一只高举着面包刀的手。刀子砍中金属盖,发出铿铿声响。男子注意到房内光影变动,立刻转身低头,把刀放低指着哈利。
“滚出去!”男子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