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光束
三天过去了。他还活着。每个人都还活着。
没有人知道东尼·莱克的下落,假欧特·于默的踪迹到哥本哈根就消失了。莲娜·高桐被拍到裹着头巾,戴着大型太阳眼镜,一身老牌美国女演员葛丽泰·嘉宝的装扮,她的照片上了一家报纸的头版,标题是:不予置评。目前为止已有两天没人看见莲娜,她躲了起来,显然是躲进她父亲在伦敦的房子里。好几家报纸登出东尼身穿工作服在直升机前拍的那张照片,其中一家报纸的标题是:白马王子失踪记。现在换成东尼被称作白马王子了,人们也如此接受,无论如何,这个绰号冠在东尼身上,总比阿尔特曼合适多了。奇怪的是,目前还没有记者把东尼跟于默农庄连接在一起,东尼的母亲和长大后的东尼显然把他们的行踪隐藏得很好。
米凯每天都举行记者会,还上谈话节目,示范他高超的办案技术,秀出迷人的微笑,说明案子如何侦破,当然他说的是他那个版本的案情,还把凶手并未落网说得像是一时疏忽,但最重要的是“白马王子”东尼·莱克的面具已被撕下,使得他难以再度犯案。
黑夜每天都迟几分钟降临。大家不是在期待春天,就是在期待霜降,但两者都没来。
光束扫过天花板。
哈利侧躺着,看着他的香烟冒出轻烟,萦回缭绕,缓缓上升,呈现出复杂难料的样貌,飘向天花板。
“你好安静。”卡雅说,依偎在他背上。
“我在这里待到丧礼结束,”哈利说,“然后就要走了。”
他又吸了口烟。她没有回应。接着他非常讶异地感觉到肩胛骨上有种温暖湿润的感觉。他将香烟放在烟灰缸的边缘,转头朝她看去:“你在哭吗?”
“我试着不哭,”她笑说,吸了几下鼻涕,“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你要烟吗?”
她摇了摇头,拭去泪水:“米凯今天打电话给我,说要见面。”
“嗯。”
她将头倚在他的胸膛:“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回答吗?”
“你想告诉我就会告诉我。”
“我说不要,然后他说我一定会后悔,他说你会把我拖下去,这不是你第一次把别人拖下去了。”
“呃,他说得对。”
她抬起头来:“可是没关系,难道你不明白吗?你去哪里我都去,”泪珠又开始滚落,“就算是坠落到谷底,我也愿意。”
“可是谷底不会有人,”哈利说,“连我也不在那里,我的魂已经飘走了。你看过我在重庆大厦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好像雪崩过后的小屋似的,孤独又被遗弃。”
“可是你找到了我,把我救出来,我也可以把你救出来。”
“如果我不想出来呢?这次我可没有垂死的父亲可以让你诱我出来了。”
“可是你爱我,哈利,我知道你爱我。这个理由就够好了,不是吗?我就是够好的理由了。”
哈利抚摸卡雅的头发、脸颊,用手指接下她的泪水,拿到唇边亲吻。
“对,”他说,露出悲伤的微笑,“你就是理由。”
她握起他的手,亲吻他亲过的地方。
“不要,”她轻声说,“不要这样说,不要说这就是你要离开的理由,因为你不想把我拖下去。我愿意跟随你到天涯海角,你明白吗?”
他将她拉到怀中,立刻感觉某样东西松懈下来,仿佛他有一条肌肉一直颤抖苦撑,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他放手、放弃,容许自己下坠。一直存在的痛苦融化了,化成一股暖流,随着血液流到全身,让痛苦软化,让痛苦得到平静。自由下坠带来非常大的解脱感,他的喉头一阵哽咽。他知道有一部分的他希望得到这份释放,当他悬吊在断崖岩屑堆上方的雪雾里时,他就如此希望。
“天涯海角我都去。”她轻声说,呼吸变得较为急促。
光束扫过天花板,一次又一次。
82红
哈利坐在父亲病床旁。天色仍暗,一名护士走进房里,端着一杯咖啡,问他吃早餐了没,然后将光滑的马克杯放在他大腿上。
“你得转移一下注意力。”护士说,侧过了头,看起来像是想抚摸哈利的脸颊。
护士照顾欧拉夫时,哈利听从建议翻看杂志,但即使是名人新闻也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杂志上登着莲娜·高桐驾驶新保时捷跑车离开首映会和宴会的照片。标题是:东尼下落不明。文中引述的意见并非来自莲娜本人,而是来自她的名人朋友。杂志上还登了伦敦高桐大宅的栅门照片,但伦敦也没有人见过莲娜,至少没有人认出她来。另外有一张远距离拍摄的模糊照片,拍的是苏黎世瑞士信贷银行前的一名红发女子,杂志声称这名女子就是莲娜,因为他们采访过莲娜的发型设计师。哈利推测这家杂志社一定付给这名发型设计师一笔可观数目。发型设计师说:“她要我把她的头发烫卷,再染成砖红色。”杂志将东尼称为“嫌犯”,但却以一般社会丑闻的方式来描绘他,而非将他视为挪威有史以来最凶残的命案嫌犯。
哈利站起来,踏进走廊,打电话给卡翠娜。现在还不到早上七点,但卡翠娜已经起床。她今天出院,过了周末就开始在卑尔根警局上班。
哈利希望卡翠娜重返工作岗位后可以慢慢来,但其实很难想象她做任何事可以慢慢来。
“最后一件工作。”哈利说。
“之后呢?”
“之后我就不会再来烦你。”
“没有人会想念你。”
“除了我之外。”
“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接的是句号,亲爱的。”
“关于苏黎世的瑞士信贷银行,我想知道莲娜·高桐在那里有没有账户。她应该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瑞士的银行比较棘手,可能得花一点儿时间。”
“没关系,我已经上手了。”
“很好。另外我还想请你查看一名女子的活动。”
“莲娜·高桐?”
“不是。”
“不是?这头野兽的名字是?”
哈利将名字拼了出来。
八点十五分,哈利将车子停在沃克森库伦区的童话豪宅外,那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车,哈利在雨水之间看见许多疲倦脸孔和狗仔队的长镜头。他们似乎在那里扎营了一整夜。哈利在栅门边按下电铃,走了进去。
那名有着蓝绿色眼珠的女子站在门边等他。
“莲娜不在。”女子说。
“她在哪里?”
“某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女子说,比了比栅门外的车子,“而且你们警方信誓旦旦地说上次来访是最后一次,然后就不会再烦她,这句话说完才三小时而已。”
“我知道,”哈利说谎,“但我想找你谈。”
“我?”
“我可以进去吗?”
哈利跟着女子走进厨房,女子朝椅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转过身,用料理台上的咖啡机煮了一杯咖啡。
“所以你的故事是什么?”
“什么故事?”
“你是莲娜亲生母亲的故事。”
咖啡杯掉在地上,砸个粉碎。女子用手扶着料理台,哈利看见她的背起伏不定。哈利犹豫片刻,但仍深吸一口气,说出自己捏造的事。
“我们做过dna分析。”
她转过身来,一脸怒容。“怎么会?你们又没有……”她猛然住口。
哈利和她的蓝绿色眼珠目光相接。她坠入了哈利虚张声势的圈套。哈利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安,也许是羞愧所引起的,但它很快就消融了。
“出去!”她嘶声说。
“出去找他们吗?”哈利问道,朝狗仔队点了点头,“我就快结束警察生涯了,准备要去旅行,需要一点儿旅费。如果发型设计师只是说莲娜把头发染成什么颜色,就能拿到两千克朗,你想如果我跟他们说莲娜的亲生母亲是谁,可以拿到多少钱?”
女子踏上一步,愤怒地扬起手,但泪水随即夺眶而出,眼中燃烧的火光熄灭,在餐椅上瘫坐下来,虚弱无力。哈利暗自咒骂自己,知道没必要这么残忍,但他时间不多,无法想出更周全的计策。
“抱歉,”哈利说,“但我正试着要救你女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需要你的协助,你明白吗?”
哈利将手放在女子手上,她将手抽走。
“他是个杀人犯,”哈利说,“但莲娜一点儿也不在乎,对不对?反正她还是会这样做。”
“做什么?”女子吸了吸鼻涕。
“跟随他到天涯海角。”
女子并未回应,只是摇了摇头,静静掉泪。
哈利等待着,然后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撕下一张厨房餐巾纸放在女子面前,坐下等待。他啜饮一口咖啡,继续等待。
“我说她不应该跟我一样,”女子吸了吸鼻涕,“她不应该爱上一个男人,只因为……那个男人让她觉得自己很漂亮,比真正的她还要漂亮。你以为当这种事降临在你身上时是个祝福,但它其实是个诅咒。”
哈利静静等待。
“当你曾有那么一次看见自己在他眼中变得美丽,然后……然后你就像是被蛊惑了,于是你一次又一次地中计,认为你还能够再看一次那个美丽的自己。”
哈利静静等待。
“小时候我是在大篷车里度过的,我们经常旅行,所以我没办法上学。我八岁的时候,负责儿童福利的人来找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开始在高桐的船运公司里做清洁工作。安德斯让我怀孕的时候,他已经订婚,当时他没钱,有钱的是他的未婚妻。他在股市投机,但油价下跌,他别无选择。于是他叫我打包走人,但却被他的未婚妻发现,是她决定让我留下小孩,在家里当清洁妇,我的女儿则被当作这个家的女儿扶养长大。她自己无法生育,所以他们从我手中夺走莲娜。他们问我说我可以给女儿什么样的成长环境,我是个单亲妈妈,没受过教育,又没有家人,难道我真的想剥夺女儿享受美好人生的机会吗?当时我好年轻,又很害怕,我认为他们说得对,这样对女儿是最好的安排。”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女子拿起餐巾纸,擦了擦鼻子:“奇怪的是人们只要想被骗,就非常容易受骗,即使他们没被骗,也会不动声色。反正对我来说没区别,我只是个子宫,替高桐家生下后代,那又怎样?”
“就只有这样吗?”
女子耸了耸肩:“不是。毕竟是我生下莲娜,照顾她,喂她,给她换尿片,睡在她旁边,教她说话,带她长大。但我知道这只是短期的,有一天我一定得放手。”
“你放手了吗?”
女子发出苦笑:“做母亲的可以放手吗?做女儿的倒是可以放手,莲娜鄙视我所做的事,鄙视我这个人。但我看着她,现在她做的事跟我当初一模一样。”
“跟随错的男人到天涯海角?”
女子又耸了耸肩。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不知道,只知道她跑去找他了。”
哈利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我知道天涯海角在哪里。”他说。
女子没有回应。
“我可以试试看,去把她带回到你身边。”
“她不想被带回来。”
“我可以试试看,在你的帮助之下,”哈利拿出一张纸,放在女子面前,“你说呢?”
女子读了那张纸,抬起头来。她脸上的妆从蓝绿色眼睛流到了凹陷的脸颊上。
“你发誓你会把我女儿平平安安地带回来,霍勒,你发誓。你只要发誓,我就同意。”
哈利专注地看着女子。
“我发誓。”他说。
哈利来到屋外,点燃香烟,想了想女子刚刚说的那句话:做母亲的可以放手吗?又想了想带着跟儿子一起拍的全家福照片的欧特·于默。做女儿的倒是可以放手。她可以放手吗?哈利呼出一口烟。他可以放手吗?
甘纳·哈根站在他最喜欢的巴基斯坦杂货店的鲜蔬柜台前,以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他手下的警监:“你要回刚果?去找莲娜·高桐?这跟命案调查没有关系?”
“就跟上次一样,”哈利说,拿起他不认得的蔬菜,“我们只是去寻找一名失踪人口。”
“据我所知,没有人报案说莲娜·高桐失踪,只有八卦报说她失踪。”
“现在她失踪了,”哈利从外套口袋拿出一张纸,把上面的签名指给哈根看,“是她的亲生母亲报案的。”
“原来如此。那我要怎么跟司法部解释说,我们为什么要去刚果进行这项寻人任务?”
“因为我们有一条线索。”
“这条线索是?”
“我在《视听杂志》上读到莲娜要设计师把她的头发染成砖红色,我甚至不知道我们在挪威是不是这样称呼这种颜色,这可能是我之所以会记得的原因。”
“记得什么?”
“莱比锡市的朱莉安娜·凡尼在护照上写的头发颜色也是这个颜色,当时我请耿萨查看她的护照上是不是盖了基加利市的查验章,可是他们没找到,因为她的护照不见了,我相信是东尼·莱克拿走了。”
“护照?然后呢?”
“现在那本护照在莲娜手中。”
哈根拿了几棵白菜放进购物篮,同时缓缓摇头:“你是根据八卦杂志上刊登的报道,所以要去刚果?”
“是根据我查到的——或者应该说卡翠娜·布莱特查到的——最近朱莉安娜·凡尼所进行的活动。”
哈根朝右侧墙壁的结账柜台走去,里面站着一名男性柜员:“凡尼已经死了,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