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哈利说,他在奥普索乡的地下室找到滑雪装备。滑雪杖是新的,由某种合金打造而成,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哈利曾有一度怀疑,滑雪杖的中空部分是不是注入了氦气?但地下室的滑雪板是老式的宽面滑雪板。
“小时候每年复活节我们都会去我爷爷在莱沙市的小屋,那里有座山,我爸总是想去爬,所以他告诉我妹妹和我说,山顶有个小摊子在卖我们最爱喝的百事可乐,如果我们可以爬上最后一道斜坡,那么……”
尤西点了点头,抚摸白色滑雪板的背面。哈利喝了一大口新鲜咖啡。
“小妹每年复活节都会忘记这是我爸的老把戏,而我总是希望自己可以向我爸看齐,但我很笨拙,记不住我爸灌输给我的每样东西,比如山脉代码,如何利用大自然作为指南针,碰到雪崩如何存活,挪威国王和皇后,中国的朝代和美国的总统。”
“这是很好的滑雪板。”尤西说。
“有点儿太短。”
尤西坐在屋子另一侧的窗边:“对,你认为它永远不会发生。你父亲的滑雪板对你来说太短。”
哈利耐心等待,接着尤西就说了出来。
“我觉得她非常美好,”尤西说,“我觉得她喜欢我。很奇怪。我只碰了她的胸部。她没有反抗。我想她应该吓坏了吧。”
哈利成功地控制住想离开客厅的冲动。
“你说得对,”尤西说,“你会对那些从垃圾堆里把你拉出来的人表示忠诚,即使你看得出他们是在利用你。不然你该怎么办?你必须选边站。”
哈利发现他和尤西之间的对话阀门已经关上,便站了起来,走进厨房,翻遍每一个柜子,找寻他明知这里不会有的东西。这个举动像是一种用来分散注意力的强迫行为,让他离开他脑袋里大喊的声音:“酒,一口就好!”
他有了一次机会。仅此一次。鬼魂解开他的链子,把他抬起来,同时因为屎臭味而咒骂一声,接着将他抬进浴室,丢在淋浴间的地上,打开水龙头。鬼魂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望着他,同时试着打电话,却因为信号不佳而咒骂。鬼魂走回客厅,他听见鬼魂再度试着打电话。
他想哭。他搬到山上躲起来,不想让人找到,带着所需物品住进放了樟脑丸的观光协会小屋。他以为躲到断崖绝壁间就安全了,不会被鬼魂找到。他没哭。因为当水渗入衣服,湿透了粘在背后的红色法兰绒衬衫,他突然想到,这是他求生的机会。他的手机在裤子口袋里,裤子折叠起来,放在水槽旁的椅子上。
他试着站起来,但双腿不听使唤。没关系,距离椅子只有几米而已。他用烧焦的双臂撑在地上,忍住疼痛,拖着身体前进,听见水疱破裂,闻到臭味,但只冲刺了两次就到了。他翻寻口袋,找到手机。他把那个警察的号码储存在手机里,如果那个警察打电话来,就会显示在屏幕上。
他按下拨号键。手机似乎在每个铃声之间的小空当换气,每个小空当都长得有如永恒。一次机会。莲蓬头的洒水声太大,男子听不见他说话。通了!他听见那个警察的声音。他用嘶哑的声音打断那个警察,但对方的声音还是不停地说,这才发现原来进入了语音信箱。他等语音结束,捏紧电话,感觉手掌肌肤似乎都要迸裂,但仍不肯放手。他不能放手。他必须留言关于……天哪,语音快点儿结束,快点儿,快“哔”!
他没听见男子进来,水声淹没了男子轻巧的脚步声。手机从他手上被夺走,他看见一双雪靴走了过来。
当他回过神来,男子已站在他上方,饶富兴味地看着他的手机。
“原来你有信号啊。”
男子离开浴室,拨打电话,水声淹没了一切,没过多久,男子就回来了。
“我们要踏上一段旅程,只有你跟我。”男子的心情似乎突然变得很好。男子一只手拿着护照,他的护照,另一只手握着从工具箱拿来的钳子。
“嘴巴张大。”
他吞了口口水。主耶稣啊,请大发慈悲。
“我说,嘴巴张大!”
“求你大发慈悲,我发誓我已经全都跟你说了……”他没再说话,因为有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吸不到空气。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眼泪流出来,他张开了嘴巴。
57雷声
电灯的强烈光线下,侯勒姆和贝雅特站在化验室的钢桌前,看着他们面前的藏青色滑雪裤。
“那绝对是精液的痕迹。”贝雅特说。
“或是一条精液,”侯勒姆说,“你看那个形状。”
“对射精来说,量太少了。看起来像是勃起的湿润阴茎撞上这件滑雪裤的主人臀部。你不是说布隆是男‘同志’?”
“对,可是他说上次他把滑雪衣借给奥黛蕾之后,自己就没再穿过。”
“那我可以说,我们找到了强暴案中的典型精液痕迹。我们把它送去做dna化验吧,毕尔。”
“同意。你对那个有什么看法?”侯勒姆指着一件浅蓝色医院裤子,裤子的两个后口袋都有摩擦的痕迹。
“那是什么?”
“反正是洗不掉的物质,一种名叫psg的尼龙材质,在洗车用品上很常见。”
“显然她曾经坐在某个地方。”
“不只是坐,psg深入了纤维。她曾经用力摩擦,就像这样。”侯勒姆前后扭动臀部。
“了解。你有任何推测吗?”
贝雅特戴上眼镜,看着侯勒姆。他的嘴巴不断扭动,想把意思表达出来,但脑子里想到的名词却又立刻被否决。
“隔衣摩擦式性行为?”
“对。”侯勒姆说,松了口气。
“了解。一个不在医院工作的女人,怎么会穿医院衣服在psg上面进行隔衣摩擦式性行为?”
“很简单,”侯勒姆说,“废弃psg工厂的夜间邂逅。”
云层分开,他们再度沐浴在神奇的蓝光之中。蓝光之下,所有的一切,甚至连阴影中的物体,似乎都闪耀磷光,凝冻静止,犹似一幅静物画。
尤西已上床睡觉,但哈利猜想他应该是躺在卧室里,眼睛睁开,所有感官都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卡雅坐在窗前,下巴搁在手上,往外看去。屋里开着电暖器,所以她身上只穿白色套头毛衣。他们一致同意使用电暖器,因为屋子里如果只有两个人,烟囱却不断冒烟就太可疑了。
“如果你怀念香港的星空,可以看看外面。”卡雅说。
“我不记得任何星空。”哈利说,点燃香烟。
“难道香港没有任何东西让你怀念吗?”
“李元餐馆的冬粉,”哈利说,“每天都怀念。”
“你爱上我了吗?”卡雅说这句话时只降低了一点点音量,她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哈利,同时用橡皮筋绑起头发。
哈利检查他的感觉:“现在没有。”
卡雅发出笑声,脸上露出惊讶表情:“现在没有?这是什么意思?”
“只要我们在这里,那部分的我就是关闭的。”
卡雅摇了摇头:“你是受损品,霍勒。”
“关于这点,”哈利歪嘴一笑,“还有待商榷。”
“那等这项任务结束以后呢,再过……”她看了看表,“十小时?”“那我就会再度爱上你,”哈利说,将手放在她置于桌上的手上,“或是在这之前。”
卡雅看着他们两人的手,看见哈利的手比她的大很多,她的手则比哈利的细致很多。哈利的手比较苍白,骨节也比较大,手背布满粗大扭曲的静脉。
“所以你可能在这项任务结束之前爱上我喽?”她将手放在哈利的手上。
“我是说这项任务可能提早结束……”
卡雅抽回她的手。
哈利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我只是说……”
“你听!”
哈利屏住呼吸,侧耳凝听,但什么也没听见。
“那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车子的声音,”卡雅说,向外看去,“你认为是什么?”
“我觉得不太可能,”哈利说,“这里距离冬季开放的马路超过十公里远。会不会是直升机?或雪地摩托?”
“或是我的想象力反应过度了?”卡雅叹了口气,“那个声音不见了。再仔细想想,说不定它根本没有存在过。抱歉,人在害怕的时候会变得有点儿过度敏感……”
“不对,”哈利说,站了起来,“你的害怕和敏感都很正常,说说看你听见什么。”哈利从枪套里拔出手枪,走到第二扇窗户前。
“都跟你说了,我没听见什么!”
哈利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你的听力比我好,替我们两个人仔细听一听。”
他们在寂静之中聆听。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哈利?”
“嘘。”
“回来坐下。”
“他来了,”哈利压低声音说,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已经来了。”
“哈利,是你过度敏……”
这时外面隐约传来隆隆声响,声音低沉,速度似乎有点儿慢,不是向前冲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远处的雷声。但哈利知道零下七摄氏度的晴朗天空很少打雷。
他屏住呼吸。
接着他听见另一种轰鸣声,跟隆隆声不同,频率很低,犹如重低音喇叭的声波,这种声波可以振动空气,连腹部都感觉得到。哈利以前只听过一次这种声音,但他知道这种声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雪崩!”哈利朝尤西的卧室大吼,那间卧室正好面对山边,“雪崩!”
卧室门打开,尤西出现在门口,十分清醒。他们感觉整个地面都在震动。这是个大雪崩。无论小屋有没有地下室,哈利知道他们都没办法来得及躲进去,因为尤西背后的窗户已被雪崩压境所带来的强烈气流给吹破,碎片四射。
“抓住我的手!”哈利大吼,盖过轰鸣声,伸出双手,一只手伸向卡雅,另一只手伸向尤西。他看见他们朝他奔来,这时空气被吸出屋外,仿佛雪崩先吹了口气,紧接着又吸了口气。哈利感觉尤西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并等待卡雅的手。就在此时,雪墙盖上小屋。
58雪
四周是绝对的寂静和漆黑。哈利试着移动,但完全动不了,他的身体似乎被放进了铸模之中,四肢完全无法移动。是的,他按照父亲教过他的,把一只手放在脸前面,做出一个容纳空气的空间,但他不知道这个空间中是否有空气,因为他无法呼吸。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呼吸,原因是缩窄性心包炎。欧拉夫曾解释过,当胸部和横膈膜被雪紧紧压在一起,肺部会无法发挥功能,这表示你只剩下血液中的氧气可以使用,大约是一升,而人体的氧气正常消耗量是一分钟零点二五升,所以四分钟内你就会死亡。恐慌来袭:他需要空气,他需要呼吸!哈利绷紧身体,但冰雪如同大蟒蛇一般,只是把他压得更紧。他知道他必须对抗恐慌,必须让脑袋思考。现在就思考。外面的世界已不复存在。时间、重力、温度都不复存在。哈利不知道哪边是上,哪边是下,或者他被埋在雪里多久了。父亲的智慧再度浮现脑海。要判断方向和你所躺的姿势,只要让口水流出嘴巴,看口水往脸上哪个方向流动就能知道。他用舌头触碰上颚,知道是恐惧带来的肾上腺素使他口唇干燥。他张开嘴巴,用面前的手指刮下一些冰雪到嘴里咀嚼,然后再度张开嘴巴,让融化的雪水流出来。他立刻惊慌不已,扭动身体。他的鼻孔灌满了水。他闭上嘴巴,把水从鼻孔里喷出来,也把他肺脏里仅存的空气给喷了出来。他很快就要死了。
水告诉他,他头下脚上。身体的扭动告诉他,他连半分都无法移动。他试着再度扭动,绷紧身体,感觉冰雪让开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这一点点足以让他脱离缩窄性心包炎的束缚吗?他试着吸气,只吸到一点点空气,还不够。他的大脑已受到缺氧的影响,但他清楚地记得在莱沙市过复活节时,父亲告诉过他,当你碰上雪崩,无法呼吸的时候,并不会因为缺乏空气而死,而是因为血液中含有过多二氧化碳而死。他的另一只手碰到某种东西,某种坚硬却又感觉像是网眼的东西。欧拉夫说:“在雪中你就好像鲨鱼,如果不动就会死。就算雪很松,可以让一些空气进来,但你的呼吸和身体所散发的温度,很快就会让你周围形成一层冰,这表示空气会进不来,而你体内有毒的二氧化碳也出不去。你只是在创造出你自己的冰棺材,这样懂吗?”
“懂,可是爸,你要不要放轻松一点儿?这里是莱沙,不是喜马拉雅山。”
妈妈的笑声从厨房传来。
哈利知道小屋里塞满了雪,他上方是屋顶,屋顶上方可能有更多的雪。他无处可逃。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的生命将在这里结束。
他祈求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下次他再昏迷会是最后一次。他被倒吊着,头部血管不断鼓动,仿佛快要爆炸。血液一定都流到了头部。
吵醒他的是雪地摩托的声音。
他试着移动。一开始他试过扭动,绷紧身体,想挣脱束缚,但很快就放弃了。他之所以放弃不是因为肉钩穿过他的小腿,他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他之所以放弃是因为声音,那是皮肉、肌腱和肌肉撕裂的声音,他只要一扭动,就会听见这种断裂的声音,也使得连接在仓库屋顶的铁链铿铿作响。
他看着一头雄鹿呆滞的眼珠。那头雄鹿的后腿被吊挂着,看来像是正在跳水,鹿角朝下。那头雄鹿是他盗猎时射杀的,用的正是他射杀她的那把步枪。
他听见雪地里传来哀愁的、吱吱作响的脚步声。门打开,月光流泻而入。男子又出现了,鬼魂又出现了。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当他从下往上看着男子,他才确定。
“真的是你,”他低声说,少了门齿,说话感觉非常奇怪,“真的是你,对不对?”
男子走到他背后,解开绑住他双手的绳子。
“你……你可以原谅我吗,孩子?”
“你准备好踏上旅程了吗?”
“你把他们全都杀了,对不对?”
“对,”男子说,“走吧。”
哈利用右手朝左手挖掘,他的左手抓着某种他无法辨认的网眼。他的大脑有一部分告诉他,他被困住了,这是一场跟时间比赛的无望赛跑,他每吸一口气,距离死亡就越近。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延长痛苦,拖迟不可避免之事发生罢了。他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则说,他宁愿死于积极求生,也不愿意死于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