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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猎豹:全二册(7)
    9坠落
    晚上十点四十五分,气温九摄氏度。梅莉记得天气预报说明天气温会回升。维格兰雕塑公园不见人影。露天游泳池令她联想到入坞修理的船只、风吹屋墙的荒废渔村、季节未到的集市场地。她脑子里浮现童年回忆的片段,像是在特隆贺门村游荡的溺毙渔夫,夜里他们会从海里出现,头发缠结着海草,嘴巴和鼻孔塞着鱼。这些亡者不用呼吸,但会发出有如海鸥般冰冷嘶哑的叫声。他们四肢肿胀,肌肤碰到树枝会劈啪破裂,却无法阻止他们朝特隆贺门村的孤立房舍前进。梅莉的爷爷奶奶住在特隆贺门村,而她躺在爷爷奶奶家的儿童房里,全身颤抖。梅莉吐气,继续吐气。
    地面上沉静无风,但在十米高的跳水高台上,她感觉到空气不停流动。她觉得太阳穴、喉咙、胯间的血管不住跳动,血液蹿流四肢,新鲜而充满生命力。活着是美好的,只要活着就好。攀上高台之后,她几乎喘不过气,感觉忠心耿耿的心脏肌肉在疯狂跳动。她低头看着下方的空荡游泳池,只见月光洒在泳池内,闪耀着不自然的蓝色光芒。她看见泳池尽头的一端有个大时钟,指针停在十点零五分。时间凝止。她听得见城市的声音,看得见基克凡路的车辆灯光,那么近,又那么远,远到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声音。
    她正在呼吸,却又和死亡无异。她的颈部环绕着一条粗得有如系船索的绳子,她耳中听见海鸥的叫声,那是亡者的叫声,而她即将加入亡者的行列。但她脑中想的不是死,而是生,她非常希望继续活下去。她想着那些她还想去做的小事和大事。她想去不曾去过的国家旅行,想看着侄子和侄女成长,想看着世界恢复理智。
    一把刀的刀身映射着街灯的灯光,闪闪发亮。这把刀抵着她的喉咙。据说恐惧可以释放能量,但这种说法套用在她身上却不正确。恐惧偷走了她所有的能量,让她无力行动。一想到这把钢刀切进她肉里的滋味,她就无助地颤抖。因此当那人命令她翻越栅栏时她却爬不过去,泪水滑落双颊,犹如一袋豆子似的跌落在地上。她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命运。她会尽一切努力不被刀子切入,但知道最后终将无可避免。她非常渴望继续活下去,再多活几年、几分钟。人人心中都有这种对于生存的盲目疯狂驱动力。
    她开始解释说她爬不过去,忘了那人曾叫她闭上嘴巴。刀子宛如蛇一般钻进她口中,划破她的嘴巴,旋转搅动,碰撞她的牙齿,咯吱作响,接着刀子抽出。鲜血立即涌出。面具底下传出低微的说话声,她被推了一把,沿着栅栏往前走,最后来到一处树丛,从栅栏缺口被推了进去。
    梅莉吞下口中不断冒出的鲜血,望着脚下的壮丽风景。这片风景同样沐浴在蓝色月光中,空空荡荡,宛如一个只有法官的法庭,没有观众或陪审团;或一个只有刽子手的刑场,没有暴民。这是她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却无人观看。她忽然想到,自己生前就少有露面机会,没想到临死之前连这个机会也没有,而且现在她连话都没办法说了。
    “跳下去。”
    她看见这座公园即使在冬天也非常美丽。她希望泳池尽头那个时钟正常运作,这样她就可以看见自己苟延残喘的每一秒钟。
    “跳下去。”那声音又说了一次。那人一定是取下了面具,因为他的声音变了。梅莉认出了他的声音。她转过头,大为震惊,瞪大眼睛,同时感觉一只脚踩上她的背部。她尖声大叫,刹那间地面在她脚下消失。在这惊异恐怖的片刻,她变得毫无重量,但地面正拉引着她,让她的身体坠落得越来越快。她看见泳池的蓝白色瓷砖快速朝她接近,准备将她撞个粉碎。
    坠落到泳池底部上方三米处,环绕她颈部的绳子猛然收紧。那是一条老式绳索,由椴树和榆树纤维制成,毫无弹性。梅莉的肥胖身躯无法止住落势,立刻跟头部分离,撞上泳池底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她的头颈依然留在绳套上,并未流出太多鲜血。接着她的头颅向前倾斜,滑脱绳套,掉落在蓝色运动衣上,又咕咚咕咚地滚落到瓷砖上。
    露天游泳池再度恢复沉寂。
    第二部
    不久之前,凶手就站在他们现在所站立的位置。哈利嗅闻着这里的空气气味。
    10通知
    凌晨三点,哈利不再试图入睡,起身下床。他打开厨房水龙头,将玻璃杯凑到下方,直到水满溢出来,流过手腕。水是冰的。他下巴发疼。他的视线被钉在厨房料理台上的两张照片吸引过去。
    其中一张照片皱巴巴的,照片中的萝凯身穿淡蓝色夏季洋装,但背景的季节不是夏天,她背后的叶子显示当时是秋天。她的深褐色头发散落在赤裸肩膀上,双眼似乎正在搜索镜头后方的人,也许是在搜索拍照者。这张照片是他拍的吗?奇怪,他竟然记不起来。
    另一张是欧雷克的照片,是哈利用手机拍的,地点是荷芬谷体育场,时间是去年冬天,欧雷克正在上溜冰课。当时欧雷克是个瘦弱的小男生,但如果他继续接受训练,就能撑得起那件红色运动衣。现在他还好吗?他在哪里?萝凯是否能替他们母子在某处建立一个家,比他们在奥斯陆的家更为安全?萝凯是否认识了新朋友?当欧雷克疲惫或不专心时,是否还会称呼哈利为“爸爸”?
    哈利关上水龙头,膝盖抵着水槽下的柜子,他知道这个柜子里有一瓶占边威士忌正在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他穿上裤子和t恤,走进客厅,播放美国爵士小号手迈尔斯·戴维斯的《泛蓝调调》(kindofblue)专辑。这张是原始录音,声音并未经过调整,当时录音室的盘带转得稍微有点儿慢,因此整张专辑都出现些微失真,但要非常仔细才听得出来。
    他听了一会儿,便调大音量,淹没厨房传来的轻声呼唤。他闭上双眼。克里波。贝尔曼。
    他从未听过贝尔曼这个名字。他大可打电话去问哈根,但他懒得问,因为他大约猜到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让熟睡的狗儿继续沉睡。
    哈利听到专辑最后一首曲子《佛朗明戈素描》(flamencosketches),终于决定放弃,站起来离开客厅,往厨房走去。他来到玄关时左转,穿上马丁靴出门。
    他在一个裂开的垃圾袋底下找到档案夹,档案夹表面附着一层物体,看起来像是干了的豆子汤。
    他回到客厅,在绿色扶手椅上坐下,开始阅读,读得不寒而栗。
    第一名被害女子名叫博格妮·史丹密拉,三十三岁,出生于挪威北部的莱旺厄尔市,单身,没有子女,住在奥斯陆市萨吉纳区。她是美发师,交游广阔,朋友多半为美发师、摄影师或时尚媒体圈的从业人员。她经常光顾奥斯陆的数家餐厅,其中几家非常时髦。此外,她还热衷户外活动,喜欢在山中小屋间走路或滑雪。
    “她人可以离开莱旺厄尔,心却永远离不开莱旺厄尔。”这是警方询问时,同事对博格妮的普遍看法。哈利认为,说出这些评语的同事,应该都成功抹去了他们出身乡下的特质。
    “我们都喜欢她。她是这个行业里少数不做作的人。”
    “太难以置信了,怎么会有人要杀害她?”
    “她人很好,以至于她爱上的男人不久之后都会开始剥削她,让她变成他们的玩具。她眼光太高,这就是问题所在。”
    档案里有一张博格妮生前的照片,哈利细看这张照片。她有一头金发,也许不是天生的,长相普通,并不特别美丽,但打扮入时,身穿军式夹克,头戴牙买加帽。打扮入时,人又太好,这两者可以并存吗?
    她在七点到八点之间,前往莫诺餐厅参加《谢尼斯》时尚杂志的每月发表会和预展,并对一名同事兼朋友说,她会回家准备隔天的拍照事宜,这次摄影师想呈现的风格是“丛林遇见朋克与八十年代”。
    他们认为博格妮应该会去附近的出租车搭乘站搭车,但那段时间经过附近的出租车司机(档案附有挪威出租车队和奥斯陆出租车队的计算机列表)都表示没见过照片中的博格妮,也并未搭载乘客前往萨吉纳区。简而言之,博格妮离开莫诺餐厅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直到两名波兰籍泥水匠去工地上班,发现地下室铁门的挂锁被人撬开,入内查看,才发现博格妮倒卧在地面中央,身形扭曲,衣着完好。
    哈利检视现场照片。博格妮身穿同一件军式夹克,脸上似乎擦了白色粉底,相机闪光灯在地下室的墙壁上投射出清晰的影子,拍照技术颇为利落。
    病理医生分析博格妮死于晚间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她的血液中验出了克达诺玛,这是一种强效麻醉剂,采用肌内注射之后可以快速发挥药效。但她的直接死因是溺毙,由口中伤口冒出的血液灌入肺部所导致。接下来就是最令警方头疼的地方。病理医生在博格妮口中发现二十四个穿刺伤口,呈对称排列,伤口深度同样都是七厘米,未穿透皮肤。警方对于何种武器或工具能造成这种伤口毫无头绪,他们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现场并未发现任何刑事鉴识证据,没有指纹,没有dna,连鞋印或靴印都没有,这是因为前一天为了铺设加热管线和地板,专门清扫过水泥地面。鉴识员基姆·艾瑞克·罗克尔所整理的报告中附有一张照片,拍的是地上的两块灰黑色小石头,这两块小石头并非来自命案现场的周遭地区。基姆应该是哈利离开后才上任的鉴识员,他指出这类小石头经常卡在靴底的深沟纹中,待人踏上如水泥地之类的坚硬地面后才掉落。此外,这两块小石头相当独特,倘若后来在调查过程中发现类似的石头,比如说在某条小石径上发现类似碎石,应该可以比对成功。报告经过签名并注明日期之后,又加上一条补充项目:死者的两颗臼齿发现微量的铁和钶钽金属。
    哈利猜出了结论是什么,于是快速翻阅档案。
    另一名被害女子名叫夏绿蒂·罗勒斯,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挪威人,居住在奥斯陆市兰巴赛迪区,二十九岁。她是合格律师,独居但有男友,男友名叫艾瑞克·弗克斯德。警方讯问艾瑞克之后,就排除了他的嫌疑,因为案发当时,他正在美国怀俄明州的黄石国家公园参加地质学研讨会。夏绿蒂原本计划和艾瑞克一同前往美国,但认为工作优先,留下来处理一件重大地产纠纷案。
    同事最后一次在公司看见夏绿蒂,是在周一晚上大约九点。她的尸体在马里达伦谷树林边的废弃轿车后方被人发现时,旁边就躺着她的公文包。除此之外,警方已排除地产纠纷案双方当事人的嫌疑。验尸报告指出,夏绿蒂的指甲底下发现少许涂料和铁锈,这符合犯罪现场报告的描述,即在那辆废弃轿车的后车厢锁头上发现许多刮痕,似乎夏绿蒂曾试图打开后车厢。警方详细检查后发现,锁头曾不止一次被撬过,但不太可能是夏绿蒂做的。哈利的脑海中逐渐构成影像,夏绿蒂被链条拴在某个东西上,这个东西又锁在后车厢里。哈利推测,这就是夏绿蒂试图逃脱的原因。而这样东西,凶手在行凶之后就带走了。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它的作用是什么?凶手为什么要使用这个东西?
    警方讯问夏绿蒂工作的律师事务所中的一名女同事,她说:“夏绿蒂很有企图心,经常工作到很晚,可是她的工作效率有多高,我就不知道了。她总是表现得很和善,但其实并不像她的笑容和地中海长相那样外向。基本上她很注重隐私,比如说她从不谈论男朋友的事,可是老板很喜欢她。”
    哈利想象这位女同事跟夏绿蒂分享一件又一件关于自己男友的事,夏绿蒂却只是报以微笑。哈利擅于调查分析的头脑启动自动导航功能:也许夏绿蒂不喜欢黏腻的姐妹淘关系,也许夏绿蒂想隐藏一些事情,也许……
    哈利细看照片。夏绿蒂轮廓分明,颇有姿色,眼眸是深色的,看上去有点儿像……可恶!他闭上眼睛,旋即张开,翻阅病理医生的报告,浏览相关文件。
    他核对档案上的名字,看看是不是夏绿蒂,确定自己不是重复看了博格妮的档案。麻醉剂。口中有二十四处伤口。没有外伤。没有性侵害的迹象。唯一不同之处是死亡时间在晚上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不过夏绿蒂的档案也有一条加注项目,牙齿上发现了铁和钶钽金属。也许鉴识中心后来才发现这项发现与案情相关,因为两名被害人的牙齿上都发现相同的物质:钶钽金属。阿诺演的终结者就是用钶钽金属制造的,不是吗?
    哈利发现自己的头脑无比清醒,臀部坐到了椅子边缘。他感觉内心兴奋激荡,同时又感到恶心,就如同他喝下第一口酒,胃立刻开始翻搅,身体拼命想抵制酒精,但很快地,他就会渴求更多酒精。更多,更多,直到酒精将他摧毁,也摧毁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酒精和犯罪档案所带来的后果似乎相同。哈利倏地跃起,速度快得令他头晕。他抓起档案,明知档案太厚,还是设法将它撕成两半。
    他捡起纸张,拿到楼下的垃圾箱,将文件从垃圾箱侧边丢下,再抬起垃圾袋,让文件滑落到垃圾箱底部。垃圾车应该明天或后天会来,他心中如此希望。
    哈利回到绿色扶手椅前,坐了下来。
    黑沉沉的夜色逐渐化为灰色,他听见城市发出苏醒的声音。除了彼斯德拉街第一波高峰车潮所发出的嗡嗡声之外,他还听见远处传来细微的警笛声,呜咿呜咿回荡起伏。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件。他听见另一个警笛声响起。任何事件都有可能。接着又听见第三个警笛声。不对,这可不是寻常事件。室内电话响起。
    哈利接了起来。
    “我是哈根,我们接到混乱的……”
    哈利挂上电话。
    电话又响了起来。哈利望向窗外。他还没打电话给小妹。为什么还没打?因为小妹是他最忠实热情的仰慕者,他不想让小妹看见他这一面。小妹罹患了她口中所谓的“一点点唐氏症”,对于人生,小妹调适得比他好太多了。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不想令她失望,那就是小妹。
    电话铃声停止,随即又响了起来。
    哈利抓起电话:“不,长官,答案是不要,我不想接这份工作。”
    对方沉默了一秒钟,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这里是奥斯陆能源公司,你是哈利·霍勒吗?”
    哈利暗暗咒骂自己一声:“我是。”
    “我们寄去的电费账单你都没按时交,你也没响应我们的最后要求,所以我现在打电话来通知你,今天午夜,我们就会切断苏菲街五号的电力供应。”
    哈利没有回应。
    “我们收到积欠电费之后,就会恢复供电。”
    “一共是多少?”
    “积欠电费加上催缴和断电费用,再加上利息,一共是一万四千四百六十三克朗。”
    一阵沉默。
    “哈啰?”
    “我还在,现在我手头有点儿紧。”
    “积欠费用将交由账款催收公司收取。看来我们只好希望温度不会掉到零度以下啰,是不是?”
    “是。”哈利同意道,挂上电话。
    外头的警笛声此起彼落。
    哈利回房躺下,闭上眼睛躺了十五分钟,最后放弃,再度换上衣服离开公寓,搭上前往国立医院的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