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人员看着哈根,似乎不愿意让男子离开。这时一名年长的官员走进来,肩章上有一条金黄色条纹,他闭上双眼,微微点头。那名海关人员将手旋转最后一圈,抽了出来。传奇人物大声呻吟。
“把裤子穿上,哈利。”哈根说,别过头去。
哈利拉上裤子,对正在脱下乳胶手套的海关人员说:“你也觉得很爽吗?”
卡雅从行李箱上站了起来,看见三位同事走出出境大门。侯勒姆去开车,哈根去小商店买饮料。
“你经常被检查吗?”卡雅问道。
“每次都会。”
“我好像从来没被海关拦下来过。”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会观察上千种小迹象,这些迹象你一个都没有,我至少有一半。”
“你认为海关有偏见吗?”
“呃,你有没有偷偷挟带过任何东西?”
“没有。”卡雅大笑几声,“好吧,我有。但既然他们这么厉害,应该看得出你也是警察,让你通过啊。”
“他们是看出来了。”
“少来了,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电影里吧。”
“他们是看出来了,他们看出我是个堕落的警察。”
“是吗?”卡雅说。
哈利从口袋里翻出一包香烟。“你悄悄往出租车柜台那边看,那里有个眼睛细小、眼角有点儿下垂的男人,有没有看见?”
卡雅点了点头。
“我们出来以后,他拉了腰带两次,好像腰间挂了重物,可能是手铐或警棍之类的。一个警察如果当巡逻警察或是在拘留所工作了几年,就会养成这种习惯。”
“我也当过巡逻警察,可是我从来没有……”
“他现在是缉毒组的,负责监视走出海关大厅的旅客,看有没有人通过海关后看起来松了一大口气,或是直接往厕所走去,因为毒品没办法再留在直肠里。或是看看有没有旅客把行李交给别人,因为走私客找了个天真好心的白痴旅客,帮忙带一箱装有毒品的行李通关。”
卡雅侧过头,眯眼看着哈利,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或者他只是个平民百姓,只不过裤头一直滑下来而已,他正在等他妈妈,而你看走眼了。”
“当然可能,”哈利说,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墙上的钟,“我总是看走眼。墙上那个时间是正确的吗?”
亚马逊驶上高速公路,路灯洒下光芒。
前座的侯勒姆和卡雅聊得正起劲。美国民谣创作歌手汤斯·范·赞特通过录音带播放器,唱出抑郁的哭腔。后座的哈根在大腿上放了一个公文包,双手抚摸公文包柔滑的猪皮料子。
“我希望我可以说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哈根低声说。
“我有时差,长官。”哈利说,他更像是躺在椅子上而不是坐着。
“你的下巴怎么了?”
“说来话长又无聊。”
“反正呢,欢迎你回来。很抱歉在这种状况下把你叫回来。”
“我以为我已经递出辞呈了。”
“你以前也递过辞呈。”
“那你到底希望我递几次呢?”
哈根看着这位前任警监部下,沉下双眉,声音也更低沉了:“我说过了,很抱歉在这种状况下把你叫回来。同时我也很感谢你为上次那件案子贡献了很多心力,还让你和你心爱的人被卷了进去……呃,我想任何人碰上这种事,都会希望自己过的是别种生活。但这是你的工作,哈利,这是你最拿手的。”
哈利吸了吸鼻子,仿佛已染上典型的返乡感冒。
“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两起命案了,哈利。我们连凶手用的是什么手法都不知道,只知道两件谋杀案是相似的。有了上次的宝贵经验,我们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哈根顿了顿。
“把它说出来又不会怎么样,长官。”
“我可不这么确定。”
哈利看着窗外倒退的褐色乡间景致,却看不见白雪的踪迹。“过去也有人喊过几次狼来了,事实证明连环杀手这种泯灭良心的禽兽非常少见。”
“我知道,”哈根点了点头,“雪人是在我任内、全国出现的唯一案例。但这次我们非常确定,因为被害人彼此之间毫无关联,血液里发现的镇静剂又是同一种。”
“很棒的发现,祝你们好运。”
“哈利……”
“长官,请你去找个够资格的人来办这件案子。”
“你就很够资格。”
“我已经破碎了。”
哈根深深吸了口气:“那我们就把你拼回来。”
“已经拼不回来了。”哈利说。
“全挪威只有你一个人具备追缉连环杀手的技能和经验。”
“你们可以飞去美国找人。”
“你很清楚事情不能这样处理。”
“那我爱莫能助。”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目前已经死了两个人,哈利,都是年轻女子……”
哈根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个褐色档案夹。哈利挥了挥手打发他。
“我是说真的,长官。谢谢你替我买回护照,帮了我的忙,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去看那些充满血腥的照片和报告了。”
哈根露出受伤的表情,但还是将档案放在哈利的大腿上。
“我只请你读一读这份报告,还有别告诉任何人我们在办这件案子。”
“哦?为什么?”
“事情很复杂,反正不要告诉别人就是了,好吗?”
前座两人的对话沉寂下来,哈利注视着卡雅的后脑勺。侯勒姆的这辆亚马逊是在“甩鞭损伤”[5]这个名词被发明之前生产的,因此座椅没有头枕。卡雅的头发别了起来,哈利可以直接看见她的细长脖子和苍白肌肤。他心想,她是那么脆弱,事情的变化是那么快速,几秒之内可以被摧毁的东西是那么多。生命就是如此,就是一连串毁坏的过程,从最初的完美状态开始一路崩坏。唯一无法确定的是,我们究竟是会突然消亡,还是逐渐衰亡。这是个悲观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车子穿过易普森隧道。这条毫无特色可言的灰色隧道是首都交通网的一部分,世界上任何城市都可能有这样一条隧道。然而就在此时,他心中浮现出一种感觉,一种莫大的、纯粹的喜悦,只因他在此地,他回到了奥斯陆,回到了家。这份喜悦充满全身,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回来的原因。
亚马逊在哈利身后驶离他的视线。他看着苏菲街五号的公寓,公寓墙上的涂鸦比他离开时多出许多,但底下的蓝色油漆依然如昔。
所以说,他拒绝了接下命案调查工作,他的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这是他之所以回来这里的唯一理由。他并未告诉他们,倘若他可以选择要不要知道父亲生病的事,他会选择不要。因为他并不是为了爱而回来,他是出于羞愧而回来的。
他抬头看着二楼两扇黑沉沉的窗户,那是他家的窗户。
他打开栅门,走进后院。垃圾箱依然立在老位置。他答应哈根说会看一看命案档案,而这不过是为了顾及长官的颜面,毕竟犯罪特警队出了不少钱替他赎回护照。他推开箱盖,将档案丢了进去,垃圾箱里有破了的垃圾袋,咖啡渣、尿布、腐烂的水果和马铃薯皮全都跑了出来。他吸了口气,心想这垃圾的气味还真国际化。
他的两房公寓里,所有物品都在原位,却有哪里不太相同。屋子里有一种粉灰色的色调,仿佛虽然有人离开,却留下结霜的气息。他走进卧室,放下包,拿出一包未开封的香烟。这里一切如旧,跟死了两天的尸体肌肤是同样的灰色。他躺上床铺,闭上眼睛,迎接熟悉的声响。比如说,屋顶排水槽的破洞渗出水滴,滴在闪闪发光的窗户铅框上。它发出的并不是香港重庆大厦天花板那种缓慢而抚慰人心的滴水声,而是热烈的敲击声,介于滴水和流水之间,仿佛在提醒他,时间正一点一滴、一分一秒地流逝,数字线的尽头正在接近。这让他想到意大利卡通人物“线条先生”,每次在四分钟的卡通短片结束时,线条先生总是会掉到漫画家的线条之外,被人遗忘。
哈利知道水槽底下的柜子里有一瓶半满的占边威士忌,是他离开公寓前喝剩的,他可以继续再喝。该死,数个月前他跳上出租车前往机场时,就已喝得烂醉,难怪他飞不到马尼拉。
他可以直接走进厨房,把剩下的威士忌倒进水槽。
他呻吟一声。
他的脑子一直在思索她像谁,这简直毫无意义。他知道她像谁。她像萝凯。她们全都像萝凯。
7绞刑台
“可是我害怕啊,拉瑟穆斯,”梅莉·欧森说,“我就是害怕啊!”
“我知道。”拉瑟穆斯·欧森用温润的声音说,这声音已伴随他的妻子二十五年,陪伴她渡过政治抉择、驾照路考、愤怒风暴和古怪的恐慌发作。“这是当然的,”他说,伸出手臂环抱梅莉,“你工作得很辛苦,必须思考很多事情,你的脑子没有力气将那种念头挡在外头。”
“那种念头?”梅莉说,转头看着沙发上的丈夫,她早就已经对他们正在看的《真爱至上》dvd没兴趣了,“那种念头,那种垃圾,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他说,指尖相触,“重要的是……”
“……你怎么想。”梅莉模仿他的语气说,“天哪,拉瑟穆斯,你不要再看费尔医生脱口秀了。”
他发出柔和的呵呵笑声:“我只是想说,你是挪威议会的议员,如果你觉得受到威胁,随时都可以申请保镖来保护你,不过这是你要的吗?”
“嗯……”梅莉发出满足的声音,拉瑟穆斯的手指开始按摩她最爱的部位,“你说‘你要的’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看,这样会发生什么事呢?”
梅莉想了想,闭上眼睛,感觉丈夫的手指将平静与和谐按进她的身体。她是在芬马克郡阿尔塔市的挪威就业服务中心工作时认识拉瑟穆斯的。当时她获选为ntl干事,ntl是公务员工会,因此她被送去南部的索玛卡会议中心接受训练。第一天晚上,有个清瘦男子过来认识她,男子有一双炯炯有神的蓝色眼睛和快速后退的发际线,他的说话方式令她想起阿尔塔市青年俱乐部那些受到救赎而快乐无比的基督徒,只不过他口中说的是政治。他担任社会党秘书,协助议员处理实际的行政工作、旅行事宜、媒体公关,有时甚至还要替议员写演讲稿。
拉瑟穆斯请梅莉喝啤酒,问她想不想跳舞。他们跳了四首越来越慢的经典老歌,身体有越来越多的接触,这时他问梅莉要不要加入,不是指要不要去他房间,而是指要不要加入社会党。
梅莉回家之后,开始参加阿尔塔市的社会党聚会,晚上就和拉瑟穆斯在电话上长谈,聊那天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梅莉从未大声说出心里话:有时她觉得,他们共度的最美好时光,是分隔两千公里的那段时间。后来任命委员会打电话来,将她放上候选人名单,接着就像变魔术似的,她被选为阿尔塔市的市民代表。两年后,她成为阿尔塔市社会党副主任委员,来年,她坐上了郡议会的位子,就在此时,她又接到一通电话,这次是挪威议会的任命委员会打来的。
如今她在挪威议会有个小办公室,有个伙伴帮她准备演讲,规划未来政治之路的蓝图。她总是避免自己捅出大娄子。
“他们会派一个警察来照顾我,”梅莉说,“媒体会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议员,需要花纳税人的钱请保镖陪她跑来跑去,一旦记者发现原来是因为这位女议员怀疑有人在公园跟踪她,他们一定会说,既然如此,奥斯陆的每位女性都可以用这种理由来花国家的钱,请警察保护。我不想申请保镖,别再说了。”
拉瑟穆斯静静一笑,手指继续按摩表示赞同。
风吹过维格兰雕塑公园的光秃树木,发出呼啸之声。一只鸭把头深深藏进羽毛,从黑漆漆的湖面上漂过。维格兰露天游泳池空荡荡的,里头只有成堆的腐烂树叶。这个地方似乎被永远遗弃,宛如失落的世界。风在深邃的游泳池里卷成旋风,在十米高空跳台下唱着单调的哀叹之歌。跳台矗立在夜空中,宛如一座绞刑台。
8雪警
下午三点,哈利醒来。他打开包,放进一套干净衣服,又在衣柜里找了一件羊毛外套,出门而去。天空飘落的毛毛细雨唤醒了他,让他看起来颇为清醒。他走进施罗德酒馆烟雾弥漫的褐色空间,看见常坐的那张桌子有人,于是走到角落的电视下方。
他举目四顾,看见各桌的啤酒杯前有几张生面孔,除此之外,这里一如往昔。莉塔走了过来,将一个白色马克杯和一壶咖啡放在他面前。
“哈利。”莉塔说,不太像是欢迎的口气,比较倾向于想要确认是不是他。
哈利点了点头:“嘿,莉塔。有旧报纸吗?”
莉塔快步走到里头的房间,搬了一沓发黄的旧报纸出来。哈利一直不知道施罗德酒馆为什么会保留旧报纸,但他曾多次因此受惠。
“好久没见到你。”莉塔说,随即离去。哈利想起他为什么喜欢来施罗德酒馆,除了这里是距离他家最近的酒馆之外,更因为这里的服务生不会多话,懂得尊重客人的隐私,他们会注意到你再度上门光顾,但不会要求解释。
哈利喝下两杯咖啡,觉得意外地难喝,同时快速翻阅报纸,大致了解过去这几个月挪威王国发生了什么事。一如往常,没发生什么大事,这也是他最喜欢挪威的地方。
某人赢了“挪威偶像”选秀节目;某位名人在舞蹈比赛中被刷了下来;某位丙级足球选手被逮到吸食可卡因;船运大亨安德斯·高桐的女儿莲娜·高桐提早继承数百万家业,并和一名长相俊俏却不那么富裕的投资客订婚,未婚夫名叫东尼。《自由杂志》主编亚菲·史德普写到,挪威非常希望成为社会民主国家的典范,却现在才记起自己其实仍保持君主政体,同时感到羞愧。看来一切如故。
哈利在十二月的报纸头条上,看见命案的报道。他辨认出卡雅所做的犯罪现场描述:命案发生在尼德兰区一处兴建中的复合办公大楼,死者死因不明,警方怀疑是他杀。
哈利翻过报纸,宁愿阅读某位政客的新闻,这位政客大吹大擂说他打算辞去职务,多花时间陪伴家人。
施罗德酒馆保存的报纸并不完整,但几周后的报纸出现了第二起命案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