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只是想活下去,过任何一种生活都无所谓,就这么简单。
她将红线向外一拉。
1溺
她醒了过来,在幽黑中眨了眨眼,打个哈欠,用鼻子呼吸。她又眨了眨眼,感觉泪珠滚落面颊,溶解了先前的泪水所留下的盐分。唾液不再流入她的咽喉,使得口腔干燥而僵硬。她的脸颊内侧受到挤压,以至于向外突出。口中的异物仿佛要炸开她的脑袋。但那异物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她醒来后,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想回去,回到原本包裹她的深沉黑暗与温暖中。男子给她注射了药剂,药效尚未完全退去,但她知道痛楚即将来临,痛楚正乘着沉滞的脉搏和脑部血流的抽动,缓缓接近。男子是不是就站在后方?她屏住呼吸,侧耳聆听,虽然什么都没听见,却感觉有人存在。那人犹如一只豹。曾有人说,豹的动作无声无息,可以在黑暗中悄悄接近猎物,豹也懂得调节呼吸,让呼吸频率跟猎物一致。她很确定自己感觉到了他的体温。他在等待什么?她把憋住的气呼了出来。那一刻,她的脖子感觉到了男子的气息。她旋转身体,奋力一击,却只触及空气。她弓起了背,想让自己缩小,试图躲藏,却徒劳无功。
她昏迷了多久?
药效退去。痛楚闪现片刻,却足以让她尝到些许滋味,些许注定来临的剧痛滋味。
异物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大小如同一颗台球,由发亮的金属制成,表面钻有许多小孔,还刻有图案及符号。其中一个小孔中伸出一条红线,红线末端是个线圈,令她联想到七天后,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她父母家要装饰的圣诞树。圣诞树上会挂满闪亮小球、圣诞小精灵、心形吊饰、蜡烛和挪威国旗。再过八天,他们将一同唱起圣诞歌曲,她将看见侄子和侄女打开礼物,眼睛闪闪发光。她想到有很多事其实可以换个方式来做,有很多时光其实可以尽情去活,不去逃避,充满快乐、生命、爱。她想到她曾匆匆一游之处和计划探访之地,想到她遇过的男人和尚未遇见的男人,想到她十七岁时打掉的胎儿和未来的宝宝。她想到过去浪费的时光,只因她认为未来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挥霍。
接着她什么都不想,只注意到面前挥动的刀子,以及耳边那个温柔的声音。那声音叫她把金属球放进嘴巴。她照做了。她当然照做了。她的心脏剧烈跳动。她打开嘴巴,尽量张大,好把金属球塞进嘴里,让红线圈垂挂在外。金属球尝起来有苦味和咸味,宛如泪水的滋味。接着她的头就被往后扯,刀子平平地贴上喉咙,钢质刀身烧灼她的肌肤。墙边角落的一盏落地灯照亮天花板和整个房间,四壁是光秃秃的灰色水泥。房内除了落地灯,还有一张白色塑料野餐桌、两张椅子、两个空啤酒罐、两个人——一男一女。一根手指轻轻拉了拉垂挂在她嘴外的红线圈,她闻到皮手套的气味,接着便觉得自己的头几乎要爆裂开来。
那颗金属球扩张了,压迫着她的口腔。她就算把嘴巴张得再大,也感受得到持续的压迫感。男子聚精会神地观察她,表情十分认真,宛如牙医正在检查牙套是否固定在正确位置。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似乎感到满意。
她的舌头感觉到金属球的小孔周围突起许多环脊,就是那些环脊压迫她的味蕾、舌头的柔软组织、牙齿及悬雍垂。她试着说话,男子耐心聆听她口中发出的咿呀之声。最后她放弃了,男子点了点头,拿出一根注射器,针头泌出一滴液体,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男子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碰那条线。”
接着男子将药剂注射到她脖子里,她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她聆听自己惊恐的呼吸声,对着黑暗猛眨眼睛。
她得做些什么才行。
她将手掌按在椅垫上,椅垫湿湿黏黏,沾满她的汗水。她双掌一撑,站了起来。没有人阻拦她。
她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直到碰上墙壁。她伸出双手沿墙壁摸索,不久便碰到冰冷平滑的表面。那是一扇金属门。她拉动门闩,但门闩纹丝不动。门锁住了。当然锁住了。她怎么这么傻?她听见的是笑声吗?抑或那只是她想象出来的?男子在哪里?为什么要这样玩弄她?
不能坐以待毙,快想想办法。她的脑子如果要清楚地思考,就得先把那个金属球拿出来才行,剧痛已经快把她逼疯了。她将拇指和食指伸进嘴角,触碰环脊,试着将手指伸到环脊下方,却不成功。她突然一阵咳嗽,同时觉得难以呼吸,不由得惊慌失措。她发现环脊导致她气管周围的组织肿胀,再过不久,她就会有窒息的危险。她用脚猛踢金属门,试图尖叫,但金属球闷住了她的声音。她再度放弃,倚在墙边,侧耳听去。她是不是听见男子小心翼翼的移步声?男子是不是在房里走动?是不是在跟她玩蒙眼捉迷藏?或者她听见的声音只是血液流过耳朵所产生的震动?她镇定下来,忍受痛楚,用力合上嘴巴。环脊被压回去的幅度很小,立刻又弹了回来,将她的嘴巴撑开。那颗金属球似乎开始搏动,仿佛成了一颗金属心脏,成了她的一部分。
不能坐以待毙,快想想办法。弹簧。环脊是由弹簧推动的。
男子一拉那条红线,弹簧就弹了开来。
“不要碰那条线。”男子如此说过。
为什么不要碰?碰了会发生什么事?
她滑下墙壁,坐倒在地。冰冷的湿气从水泥地面透了上来。她想再次尖叫,却叫不出声。寂静。无声。
她应该对她所爱的人说些真心话,而不是和无关紧要的人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填补沉默。
这里没有出路,只有她和这难以置信的痛楚。她的头正在爆裂。
“不要碰那条线。”
如果她拉那条线,环脊也许会缩回球内,减轻痛楚。
她脑子里旋绕着同样的念头:她在这里多久了?是两小时,八小时,还是二十分钟?
如果拉了那条线就没事了,那她为什么还不拉?就因为那个变态给了警告吗?或者这是游戏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要骗她对抗诱惑,不去停止这不必要的痛楚?或者这场游戏是要她反抗不要去拉那条线的警告,导致……导致某种可怕的后果发生?但到底会有什么后果?那颗金属球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的,这是一场游戏,一场残忍的游戏。她必须玩这场游戏。剧痛令她难以忍受,她喉咙肿胀,不久之后,她就会窒息。
她再度试图尖叫,却变成了呜咽。她不断眨眼,却再没有眼泪流下。
她的手指摸到垂挂在唇边的线圈,犹豫地拉起,直到红线绷紧。
当然了,很多事她都后悔自己没去做。倘若自我否定的生活方式可以让她去到别的任何地方,而不会来到此地,她一定会选择那种生活方式。她只是想活下去,过任何一种生活都无所谓,就这么简单。
她将红线向外一拉。
环脊内部射出细针,每根七厘米长,四根从双颊穿透而出,三根射入鼻窦,两根射入鼻腔,两根射穿下巴,两根刺穿气管,一根穿出右眼,一根刺出左眼。几根细针射穿上颚后方,到达脑部,但这并不是造成她死亡的直接原因。由于金属球阻碍了她口部的活动,所以她无法将伤口渗出的血液吐出来。血液流入气管,进入肺脏,使得血管吸收不到氧气,进而导致心跳停止。病理医生会在报告上写下组织缺氧,也就是脑部缺乏氧气。换句话说,博格妮·史丹密拉是溺死的。
2启迪人心的黑暗
十二月十八日
白昼甚短,外头天色仍亮,但我的剪报室永远是黑暗的。台灯照亮墙上的照片,照片中的人物快乐得令人恼火,脸上的表情对人生充满期望,没有一丝怀疑,仿佛理所当然地认为未来的人生将如同风平浪静的大海,平静无波。我做剪报,剪下家属得知消息如何震惊莫名的悲惨故事,以及尸体如何被发现的详细报道。我看见一名家属或朋友在记者锲而不舍的拜访下,给了一张她最好看的照片,照片中她微笑得像是永远不会死,令我感到满足。
目前警方所知不多,但不久之后,他们会有更多线索可以调查。
究竟是什么因素使一个人成为杀人者?这个因素是天生的,基因造成的,来自遗传,因此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或者这个因素是由需求塑造而成,因此发展成一种对抗心态、一种生存策略、一种求生存的病态行为、一种理性的疯狂?就如同疾病是对身体的暴烈轰炸,疯狂则是退缩到某个地方,挖掘壕沟保护自己。
就我而言,我认为杀人能力是任何一个健康人类的基本能力。一个人必须战斗才能有所获得,无法杀死邻居的人没有权利生存。杀人只是加速无可避免的死亡而已,没有人逃得过死亡,这样很好,因为生命充满痛苦。从这个角度来看,每一种杀人行为都是慈悲的,只不过当阳光温暖你的肌肤,当水滋润你的嘴唇时,你不会如此认为罢了。而且你会发现,你的每一下心跳都充满了对生命的愚蠢渴望,你愿意用你在人生中累积的所有东西来换取一丁点儿活着的时间,这些东西包括尊严、地位、原则。这时你必须深入内心,远离困惑刺眼的光亮,进入启迪人心的冰冷黑暗,了解其中的核心,也就是真相。这是我必须发现的,也是我已然发现的,让一个人成为杀人者的因素。
至于我的人生呢?我也认为人生是永远风平浪静的大海吗?
我一点儿也不这样认为。再过不久,我也会躺在死亡的垃圾堆上,和这出小戏码的其他演员躺在一起。但无论我的尸体有多腐朽,即使只剩一堆白骨,我的嘴边仍会留有一抹微笑。这是目前我所赖以存活的支撑,是我存在的权利,是我被净化的机会,可以洗去所有的耻辱。
但这只是开始而已。现在我要关上台灯,走进所剩无多的白昼亮光中。
3香港
清晨,雨没停,稍晚,雨仍旧没停。事实上,雨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一连几周,天气都是这样温和潮湿。地面吸饱雨水,欧洲的公路塌陷,移栖鸟类停止迁移,新闻报道说北方气候区出现前所未见的昆虫。月历显示现在是冬季,但奥斯陆的公园不仅看不见雪,甚至连枯黄的植物都看不见。公园一片绿意,向人们招手,就跟松格区球场的人造草坪一样绿。热衷于维持身材的人们穿着挪威越野滑雪好手比约恩·戴利(bj?rnd?hlie)爱穿的紧身衣来球场慢跑,只因他们一直在等结冰的松恩湖可以溜冰,却苦等不到。除夕夜当晚起了浓雾,奥斯陆市中心燃放盛大烟火所发出的隆隆声响虽然传到近郊的亚斯克市,但天空却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你在自家后院燃放烟火,也还是看不清楚。然而消费者调查显示,当晚挪威每家的烟火爆竹支出为六百克朗,这也表示,如愿在泰国白色沙滩上度过白色圣诞的人数在过去三年增加了两倍。在东南亚,气候似乎也变得乱无章法,台风季节才会在天气图上出现的符号,如今却成排地出现在南海上。香港的二月通常是一年当中最干燥的月份,但现在天空却下起滂沱大雨,能见度极低,因此国泰航空从伦敦飞往香港的七三一班机,只能继续在香港国际机场上空盘旋。
“你应该庆幸我们不用降落在旧机场,”卡雅·索尼斯旁边那个有着华人五官的男性乘客如此说道,卡雅紧抓扶手,指节泛白,“旧机场在市中心,像这种天气飞机一定会直接冲进摩天大楼。”
飞机已经飞行了十二小时,这时男子才开口对卡雅说话,卡雅正好趁机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飞机暂时遭遇乱流的事。
“谢谢你这样说,让我安心了点儿。你是英国人吗?”
男子脸色一变,仿佛被人掴了巴掌。卡雅随即省悟,明白自己踩到对方痛处。“呃……还是中国人?”
男子望着她:“我是中国香港人。你呢,小姐?”
卡雅犹豫片刻,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答“挪威霍克松人”,但还是精简地说:“我是挪威人。”男子沉思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说:“啊哈!”又补上一句:“北欧人。”接着问她来香港有什么事。
“我来找一个男人。”卡雅说,望着下方的蓝灰色云层,希望陆地很快就会从云层之间出现。
“啊哈!”男子又说了一次,“小姐,你很漂亮。请你千万不要相信中国人只跟中国人结婚的说法。”
卡雅疲惫地挤出微笑:“你是说中国香港人?”
“尤其是中国香港人,”男子热切地点了点头,扬起没戴戒指的手,“我是做微芯片生意的,我们家族在中国和韩国都有工厂。你今天晚上要做什么呢?”
“我希望可以睡觉。”卡雅打了个哈欠。
“那明天晚上呢?”
“我希望明天晚上已经找到那个男人,这样就可以回家了。”
男子蹙起眉头:“小姐,你这么急啊?”
卡雅婉拒了男子让她搭便车的提议,自行搭乘双层巴士前往市中心。一小时后,她独自站在九龙皇悦酒店的走廊上,深深吸了口气。她已来到柜台分配给她的客房门口,将房卡插进门锁,接下来只要把门打开就行了。她压下门把,猛力推开门,朝内望去。
里头空无一人。
当然空无一人。
她走了进去,将行李拖到床边,站在窗前向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七层楼底下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接着看到的是摩天楼群,这些摩天楼跟它们在曼哈顿、吉隆坡或东京的姐妹完全不同,它们的姐妹就算不够优雅,至少也够壮观,但这些摩天楼看起来却有如白蚁冢,令人看了就觉得既恐怖又震撼。香港的摩天楼宛如一种怪诞的见证,证明人类适应力之高,足以在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替七百万人找到栖身之所。疲惫席卷而来,卡雅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虽然这间客房是双人房,饭店又是四星级的,但一百二十厘米宽的双人床几乎占据了房内所有的地板面积。这让她突然想到,她必须在这些蚁冢之中找出一个男人,而证据显示,这个男人一点儿都不希望被人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