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死亡面具
第四日
哈利探头进来,卡翠娜正倾身看着计算机。
“有没有找到共同点?”
“不是太多,”卡翠娜说,“所有的失踪女性都有蓝眼珠,可是容貌差异很大,她们也都有丈夫和孩子。”
“我发现一个可以开始调查的地方,”哈利说,“碧蒂带尤纳斯去看的医生在‘国王的母牛’附近,那一定是指比格迪半岛的皇家庄园。你说那对双胞胎先去看医生,然后才去康提基号博物馆,也是在比格迪半岛。菲利普对那个医生的事一无所知,但罗夫可能知道。”
“我打电话问他。”
“然后过来找我。”
哈利回到办公室,拿起手铐,将半边铐在自己手腕上,半边铐上桌脚,同时聆听留言。萝凯说欧雷克会带一个朋友去荷芬谷体育场。这则留言毫无意义可言。哈利知道这是伪装的提醒,提醒他不要忘了这件事。他从来不曾忘记过他和欧雷克的约定,但他接受萝凯的这种小提醒,换作是别人的话,可能会将这种提醒视为不信任的宣告。他甚至喜欢这种提醒,因为它们显示萝凯是什么样的母亲,而且萝凯很贴心地将提醒伪装了起来,以免冒犯他。
卡翠娜没敲门,直接走了进来。
“有点变态,”她看着哈利铐着的桌脚说,“可是我喜欢。”
“这叫单手快速上铐,”哈利微笑着说,“我去美国学来的垃圾。”
“你应该试试看新式的海亚特快速手铐,根本不用去想要从左边还是右边上铐,反正只要准确地接触到手腕,铐环一定会铐住手腕。一副手铐练完之后,可以同时练两副,各瞄准一个手腕,这样一次出手可以有两次上铐的机会。”
“嗯,”哈利解开手铐,“有什么消息?”
“罗夫没听说过她们去看医生,也没听说过比格迪半岛上的医生,而且他们在贝兰姆市有个固定求诊的医生。我可以去问那对双胞胎,看她们记不记得医生是谁,或者我们也可以自己打电话去比格迪半岛的诊所查,那里只有四家诊所。你看。”
卡翠娜在哈利桌上放了一张黄色便利贴。
“他们不能透露患者姓名。”哈利说。
“等双胞胎放学我再去问。”
“等一等。”哈利说,拿起电话拨打第一组电话。
电话被接起,一个鼻音传来,报出诊所名称。
“请问包格希在吗?”哈利问。
没有包格希这个人。
第二组电话回答的是录音机,同样也是鼻音,说明诊所每天只接听电话两小时,目前时间已过。
最后打到第四组电话,一个快活且几乎带着笑声的声音给了哈利想听的答案。
“我就是。”
“哈啰,包格希小姐,我是奥斯陆警署的哈利·霍勒警监。”
“出生日期是?”
“春天的某一天。我打来是为了调查一件命案,你今天应该看过报纸了吧,我想知道你上星期有没有见过希薇亚·欧德森?”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
“请稍等。”她说。
哈利听见她站了起来,便静静等待,不久她回到电话上,“抱歉,霍勒先生,病患数据必须保密,我想警察应该知道这一点。”
“我们知道,不过我没搞错的话,希薇亚的女儿才是病患,她本人不是。”
“可是你问的问题可能会让我们间接透露患者的身份。”
“我想提醒你,我是在调查命案。”
“我想提醒你,你可以拿到搜查令以后再来找我们,诊所非常保护病患的数据,这和我们的工作性质有关。”
“你们的工作性质?”
“我们的专业领域。”
“你们的专业领域是?”
“整形外科和特殊手术,请参考我们的网站:www.kirklinikk.no。”
“谢谢,不过我想我已经了解得够多了。”
“随你怎么说。”
包格希挂上了电话。
“怎么样?”卡翠娜问。
“尤纳斯和双胞胎去看的是同一个医生,”哈利说,靠上椅背,“这表示我们找对方向了。”
哈利感觉到肾上腺素激增,每当他闻到残暴的气味,总会全身发颤。这阵亢奋过去后,出现的便是“大着魔”,它代表的是:爱与中毒、盲目与洞察、意义与疯狂。警察同僚之间有时会讨论查案的兴奋感,但大着魔并不是兴奋感,它更为特别。哈利从未跟别人提过着魔这件事,也没分析过它,因为他不敢。他只知道着魔可以帮助他、驱动他、给他注满能量好执行获派的工作,其余的他一概不想知道,一点都不想。
“现在呢?”卡翠娜问。
哈利张开眼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现在我们去逛街。”
“非洲风”这家小店位于麦佑斯登区,这一区最繁忙的街道是玻克塔路,可惜非洲风位于另一条街,距离玻克塔路十四米,仍属于外围地带。
哈利和卡翠娜走进店内,铃铛响起。哈利在店里的柔和光线中,看见颜色明亮的粗织地毯、看似纱笼的布料、绣有西非花纹的大抱枕、犹如直接从雨林里切割出来的小咖啡桌、象征马塞族人的瘦长木雕、许多常见的大草原动物。所谓店内光线柔和,意思就是店里没开几盏灯。里头的摆设似乎经过仔细规划和安排,放眼望去看不见标价,颜色互相衬托,商品成对摆设,仿佛这里是挪亚方舟。简而言之,这里看起来比较像是积了灰尘的展览厅而不像商店。大门关上,铃声停止,店内弥漫着一种近乎不自然的寂静,让人觉得踏进展览厅的感觉更为强烈。
“哈啰?”店内传来招呼声。
哈利循声而去,走到昏暗的后方,那里有一只巨大的木雕长颈鹿,一盏聚光灯打在长颈鹿身上。长颈鹿后方有个女子,背对他们站在椅子上,正要将一张露齿而笑的黑色木雕面具挂上墙壁。
“有什么事吗?”女子说,并未回头。
女子给人的感觉是她准备面对意外之事,而不是迎接客人。
“我们是警察。”
“哦,原来如此。”女子转过头来,聚光灯的光线照上她的脸。哈利顿时觉得心脏停止跳动,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那女子竟是希薇亚。
“怎么了?”女子问,眼镜后方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你是谁?”
“我叫奥娜·派德森,”女子说,立刻明白哈利脸上为何露出惶惑的神情,“我是希薇亚的妹妹,我们是双胞胎。”
哈利一阵咳嗽。
“这位是哈利·霍勒警监,”哈利听见卡翠娜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叫卡翠娜·布莱特,我们是来找罗夫的。”
“他去殡仪馆了。”奥娜顿了顿。三人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只有一颗头要怎么下葬?
“所以你是来充当临时代理人的?”卡翠娜开玩笑说。
奥娜微微一笑:“对。”她小心翼翼从椅子上爬下来,手中依然拿着木雕面具。
“那是仪式面具还是圣灵面具?”卡翠娜问。
“这是刚果胡图族的圣灵面具。”奥娜说。
哈利看了看表:“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
“可以说个大概的时间吗?”
“我说过我不……”
“这张面具真漂亮,”卡翠娜插口说,“是你自己去刚果买来的对不对?”
奥娜惊讶地看着卡翠娜:“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拿面具的样子就知道了,你懂得尊敬圣灵,没有盖住眼睛或嘴巴。”
“你对面具有兴趣?”
“可以这样说,”卡翠娜说,伸手指向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两侧垂挂着两只小手臂,下方悬荡着两条腿,脸孔是半人半兽,“那是卡贝利面具对不对?”
“对,是科特迪瓦塞努佛族的面具。”
“这是权力面具?”卡翠娜抚摸着椰壳顶端垂落的动物毛发,那些毛发颇为僵硬油腻。
“哇,你懂得真多啊!”奥娜说。
“什么是权力面具?”哈利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奥娜答道,“这类非洲面具不只是空洞的符号,一个人在部落里戴上这种面具,立刻就拥有管理和审判的权力,没有人会质疑佩戴者的权威,也就是说面具可以赋予权力。”
“我看见门边挂了两个死亡面具,”卡翠娜说,“非常漂亮。”
奥娜回以微笑:“我有好几个,是莱索托的。”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稍等一下。”
奥娜离去,哈利望着卡翠娜。
“我只是觉得跟她聊聊可能会有用,”卡翠娜说,回答哈利没问出口的问题,“看能不能查探到家庭秘密,了解吗?”
“了解,这样的话交给你自己办比较好。”
“你还有别的事?”
“我回办公室,如果罗夫出现的话,记得请他写一张撤销医患保密协议的声明。”
哈利离开时瞥了一眼门边的面具,面具以皮革制成,皮料皱缩,上头的人类脸孔正在尖叫。他心想那应该是人造的仿制品。
艾莉·基瓦勒推着推车走在ica超级市场的货架间,这家超市开在伍立弗运动场内,占地广大,商品的价钱比其他超市稍贵一些,但质量较好。她不是每天都来光顾,只有准备料理大餐时才会前来。今晚她儿子特里夫将从美国回来,特里夫在蒙大拿大学攻读经济学,目前大三,今年秋季没有考试,因此打算回家念书,一月再回美国。安利亚下班离开教会办公室之后,将直接开车去加勒穆恩机场接特里夫。艾莉知道,等他们回到家,一定已经聊得不亦乐乎,聊的不外乎是钓飞鱼和划独木舟。
她俯身在冷冻柜前,这时一个人影经过她身边,她立刻感到一股寒意。她不必抬头也知道那是同一个人影:当她站在生鲜柜台旁的时候,那个人影经过她;当她站在停车场锁车门时,也经过她。但也可能根本没什么,只是她的旧情绪又浮现而已。她早已接受自己的恐惧无法完全消失,即使事情已经过了大半辈子。她前往柜台结账,排到最长的队伍后面。根据她的经验,最长的队伍通常是最快的,或至少她认为过去的经验是如此,安利亚则认为她错估了。有人走过来排在她后面。显然也有别人错估了,她心想。她没回头,只是觉得后面那人一定拿了很多冷冻食品,因为她的背后凉飕飕的。
当她回过头,后面那人已经离去。她的眼睛想在其他队伍中寻找那人的身影。不要又来了,她心想,不要又开始了。
出了超级市场,她强迫自己慢慢朝车子走去,不要四处张望。她将东西放上车,坐上驾驶座,驾车离去。她的丰田轿车慢慢爬上长长的山坡,朝诺堡区的两层公寓前进,这时她心里想的是儿子特里夫,还有一定要在他们父子俩到家前煮好晚餐。
哈利在电话里聆听艾斯本·列思维克说话,抬头看着已故同僚的照片。艾斯本已召集一个小组,正在电话上请哈利给他进入所有相关数据的权限。
“我们的it主管会给你密码,”哈利说,“进入犯罪特警队的网站之后,找一个叫作‘雪人’的档案。”
“雪人?”
“总得给它个名称吧。”
“了解,谢啦,哈利。你希望我多久跟你汇报一次?”
“有发现再跟我说吧,还有,列思维克?”
“什么事?”
“不要超越我们的职责界限。”
“你们的职责是什么?”
“你们只要专心处理线报、证人和可能是连环杀手的前科罪犯,那些工作最沉重。”
哈利知道资深克里波探员心里会怎么想:尽是些烂工作。
艾斯本清清喉咙:“所以我们都同意这些失踪案之间有关联喽?”
“我们不必同意什么,你只要跟随你的直觉就好。”
“好。”
哈利挂上电话,看着面前的计算机屏幕。他上了包格希给他的网站,看见里头有美女和长得有如模特的男子的照片,脸上和身上画了虚线,表示他们的完美外貌如果有需要的话还是可以再做调整。伊达·费列森医师本人在照片中微笑,样貌跟那些男模特没多大分别。
费列森的照片下方列出他的学历,以及他在法国和英国修过的课程,课程名称都很长,哈利知道这些课程在两个月内就可以完成,但费列森还是有权利在博士头衔外,再加上许多新的拉丁文缩写。哈利在网络上搜索了费列森这个人,结果出现一长串搜索结果,其中有许多是关于冰壶运动,另有一个是费列森的前雇主马伦利斯诊所的旧网站。哈利点进这个网站,在费列森的名字旁边看见某人的名字,这时哈利心想有句话说得倒也不假:挪威是个小国家,每个人最多再通过两个人就会碰到一个认识的人。
卡翠娜走进办公室,在哈利对面的椅子上砰的一声坐下,深深叹了口气,跷起了腿。
“你认为长得漂亮的人真的比丑陋的人更在乎美丽这件事吗?”哈利问,“所以漂亮的人才那么迷恋自己的外表?”
“我不知道,”卡翠娜说,“不过我想这里头有个逻辑可言。高智商的人会对智商产生痴迷,所以他们才会成立自己的团体,是不是这样?我想每个人都会专注在他们拥有的东西上,我猜你一定对自己的调查能力感到很骄傲。”
“你是说捉老鼠的基因吗?那种与生俱来的能力?那种能把罹患心理疾病、有上瘾问题、智力低于一般水平、童年遭受剥夺的程度高于一般水平的人关进牢里的能力?”
“所以我们只是捕鼠人?”
“对,这就是为什么当这种千载难逢的案子落到我们手上,我们会这么开心的原因,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展开大规模狩猎,去射杀狮子、大象,或他妈的恐龙。”
卡翠娜并未大笑,反而严肃地点了点头。
“希薇亚的双胞胎妹妹说了什么?”
“我险些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卡翠娜叹了口气,双手交叠,放在穿着丝袜的膝盖上。
“说来听听。”
“呃,”卡翠娜开口说,哈利觉得卡翠娜的这声“呃”,和他自己的十分相似。“奥娜告诉我说希薇亚跟罗夫交往的时候,他们两人都觉得罗夫真是太幸运了,可是其他人觉得正好相反。当时罗夫刚从卑尔根的技术大学毕业,成为合格的工程师,在基瓦讷工程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也搬来了奥斯陆。希薇亚则是那种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自己的人生要走另外一条路的人,她在大学里选修了很多种不同类型的课,做一份工作绝对无法超过六个月。她固执、暴躁、骄纵,公开宣布自己是社会主义者,喜欢那些鼓吹消灭自我的理想主义。她有几个女性朋友,却会摆布操控她们,跟她交往过的男人一阵子之后就会因为受不了而离开。她妹妹认为罗夫会那么爱她,是因为她跟他正好相反。罗夫跟随父亲的脚步成为工程师,他的家庭相信资本主义的良善面和中产阶级的幸福。希薇亚则认为西方世界是唯物主义的,会使人类堕落,让人类失落了真正的自己和快乐的本源,她还认为埃塞俄比亚的某个国王是救世主转世。”
“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哈利说,“那是拉斯特法里派的信仰。”
“你真厉害。”
“牙买加歌手鲍勃·马利的唱片里提到过。呃,这也许能解释他们跟非洲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