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八年十一月。
    又是初一，该是去翊坤宫请安的时候了。
    宋玉得了双新鞋，紫色的鞋面，鞋口处绣了一圈小些的珍珠，鞋尖还镶了翡翠穗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优美极了。
    宋玉走的极慢，正巧碰上了愉贵人。
    “德妃娘娘安。”愉贵人的身形越发瘦弱了，厚实的斗篷盖在她身上像是盖在木棍子上一般，即使是盖了层胭脂掩了面上的灰白，可眼眸空荡却盖不住，像是被什么玩意勾了魂魄去似的。
    “愉贵人免礼。”宋玉探出手虚扶起愉贵人，示意她起身，“愉贵人怎得又瘦了这般多，这一日比一日瘦的，可怎了的？”
    愉贵人轻道：“嫔妾苦冬，冬日里便难捱了些，时常食不进。”
    可往年冬日也不见她瘦这么多去。
    宋玉也不在多言。
    二人一道往翊坤宫行，愉贵人不敢逾越身份，落宋玉一步。两人前脚后脚进了殿，宋玉瞧着翊坤宫正殿中的座椅不由心底冷笑，面上却依旧笑模样。
    虽大家嘴上说请安时谁先到便先挑座位，可这里到底是皇宫，哪能真的随意选座，大家心中都明了，越是离主坐近的座椅便是留给高位妃嫔的。
    宋玉生了二皇子后惯来都是坐在右垂首的第一个位置上，其余嫔妃为与宋玉套近乎也纷纷在右垂首落座，可今日却大多人都坐在了左垂首，左垂首的头一个位子，也坐上了人。
    这两年来右垂首的座位可都是坐的满满当当的呢，今日却是空了许多出来。
    俪贵妃也不明白这些小心思与弯绕，只见宋玉来了便笑着招手，“德妃今日怎得不带二皇子来，昇儿昨日吵了一夜要与他二哥哥玩耍呢，本宫还同他说今日二皇子便会来了呢。”
    宋玉笑着行礼后神色如常的坐在右垂首的第一个位子，愉贵人也落座在右垂首。
    自古以来左便比右尊贵，宋玉也明白，却依旧做出恭顺的模样坐在右垂首，今日舒妃倒是大胆，刚怀上孩子封了妃便坐上了坐上了左上的位置。
    宋玉对面的位子，个个人精们都懂其中道理。
    舒妃的出身特殊，且容貌是宫中最顶顶的，若是生下的是男孩儿那男孩儿便有了元州这个后盾，二皇子虽为皇长子，可外祖家却实在不给力了些，德妃与舒妃还有的一争。皇上对俪贵妃的爱意大家都是瞧在眼里的，可不妨俪贵妃只是个小商户的女儿，出身实在太不体面些了，况且依俪贵妃的性子也定不喜自己的孩子去玩弄人心去掠杀。
    这样一比舒妃便占了上风。
    宋玉只瞥了舒妃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瞧着上首的俪贵妃笑道：“冬日里寒冷，小孩又贪眠，便未带祁儿来。祁儿也是想念与三皇子玩耍，前儿个还抓了快糕点说要去找三皇子呢。”
    俪贵妃也掩嘴笑了会儿，是真心的笑，这些嫔妃中能常常这般真心笑样的便只有俪贵妃了，“二皇子可比昇儿懂事乖巧多了，有时本宫真是想和你换一个。”
    宋玉喝了口热汤，闻俪贵妃此言便连忙放下手中汤碗，“那可不行，若贵妃娘娘真要和嫔妾换便要把四公主一同换给嫔妾。”
    众人也笑出声。
    宋玉与俪贵妃扯笑了会儿便听有人道：“鸢嫔娘娘怎得还不来呢？”
    宋玉抬眼去看，正是坐在左垂首的柠常在，柠常在颇有些自负，往常便瞧不过鸢嫔的高傲作态，只不过鸢嫔与宋玉交好，宋玉在后宫中又是稳扎稳打风头正盛的情形，柠常在也没这么缺心眼去开罪宋玉。
    如今又不同了，舒嫔怀孕便晋妃位，宋玉可是生下了二皇子才晋的位份赐的字啊，明眼人都瞧得出谁的路宽广些。
    柠常在赶忙便站了舒妃的线，就是怕晚了舒妃便记不上自己的号了。
    椿答应依旧坐在右垂首，“鸢嫔娘娘早早的就派人来向贵妃娘娘告了身体不适了。”
    柠常在没想椿答应还会帮鸢嫔出头，阴阳怪气的笑：“呦，谁知道是真的身体不适还是躲懒呢。”
    俪贵妃最不会应付这样的场面了，每每发生些口角都要自己头疼上，“鸢嫔却是与本宫告假了，本宫还差人去流云宫瞧去了。”
    柠常在还不死心，压着嗓子道：“我瞧她就是骄傲惯了，随意便不把人放眼里。”
    舒妃一笑，又盯着愉贵人道：“愉姐姐这几日倒是瘦了些。”
    愉贵人垂下眼，神色淡淡的样子，也不答舒妃的话。愉贵人极少这般神态，往常时时都是轻勾着唇，和善静好的模样。
    舒妃也不不觉尴尬，细白纤长的手拢着汤婆子，对宋玉说：“德妃姐姐的鞋可真真漂亮。”
    众嫔妃们也都低下头去看宋玉的鞋。
    宋玉把脚从拖地的斗篷里在伸出来些，鞋尖上穿着翡翠的穗子摇晃起来，还露出了鞋口的珍珠，宋玉故意晃着脚，看着翡翠坠子晃，“本宫那处还有双妃色的，正巧与舒妃妹妹平日里的装着相配，待会便着人送去妹妹那处。”
    不知左垂首的谁又接了句：“这可不太好，舒妃娘娘如今怀了身孕，穿不得花盆底。”
    舒妃做出突醒的样子，抱歉道：“对不住姐姐了，妹妹也用不了，还是姐姐自个留着罢。”
    舒妃抿着粉嫩的唇微笑。
    宋玉觉得有些热，垂头摘了围脖，放在自己腿上，也微笑起来：“舒妃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身子又不会一直怀着，等往后在穿也是一样的。”
    舒妃点头笑笑，“那便谢过姐姐了。”
    “舒妃妹妹客气了。”
    俪贵妃看着愉贵人的瘦弱身子直皱眉，“愉贵人的却是越发瘦了。”又转头同朱红道：“去库房中拿两盒冬虫夏草来给愉贵人带回去。”
    愉贵人连忙起身行礼，“嫔妾谢过贵妃娘娘。”
    宋玉瞧得出愉贵人不想要的，可贵人到底也不能拒绝贵妃娘娘的赏赐。
    愉贵人从前可不是这样心里想面上显的人。
    宋玉从翊坤宫离去后直径往流云宫去。
    鸢嫔躺在榻上，直直的望着床梁。
    屋里很暖和，宋玉脱了斗篷。
    宋玉立在榻边睨视着鸢嫔，“你倒病的巧，没看着今日的戏把式。”
    鸢嫔依旧不语。宋玉离进了才发觉她的眼都是肿的。
    宋玉看见了鸢嫔方枕边的包金钗子，样式简单极了，是一只云钗，宋玉从前不认好物，可如今也富贵了两年了，自一眼望的出着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往铜钗上镀了一层金。
    鸢嫔从不喜爱金银，她说俗气，世家小姐挑的很，鸢嫔则更挑剔，也不知为何会放只包金钗放在枕边。
    宋玉弯腰拿起钗子。
    “他成亲了。”
    宋玉顿了顿，把钗子放回原处，“这便是你不愿生孩子的缘由？”
    鸢嫔合上眼，眼泪划进鬓间，颤抖道：“他真的成亲了，他，他终于不愿再等我了……”
    宋玉轻叹口气，坐在榻边上，想抚慰她，却又无从开口。
    鸢嫔又睁开眼，自顾说着，“是啊，我都为他人妾了，一世也在不可名正言顺的嫁给他，做不了他的妻了……”
    宋玉心中一揪，是啊，自己也不能名正言顺的做他的妻子，甚至连孩子，也要冠他人姓。
    “我没有想要他等我一辈子，我只是好难过啊，宋玉。”
    鸢嫔第一回喊宋玉的名字，宋玉如何也想象不到会是今日这番场面。
    宋玉的眼也红了，宋玉用绢子擦了擦鸢嫔脸上的眼泪，轻声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的难过……”
    鸢嫔撑起身子坐起来，抓住那只包金钗，脸上淌着泪，嘴上却挂着笑，“父亲不准我嫁给他，母亲也哭着不让，连兄长都不同意我嫁给他，但我真的爱他啊，他们都说我吃不了苦的，可是我能啊！我真的能！我真的，能……”
    鸢嫔几近崩溃，这些悲伤心事压了她这么多年，无从诉说……
    “我不能嫁给他，堂堂刘家嫡女，怎么能嫁给破落户呢？兄长这般努力，不就是为了给我挣个好姻缘吗，不就是为了让我不像旁的贵女一般背负着家族荣耀进宫吗……可是不嫁给他，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不如进这深宫中，彼此一世再不相见。”
    刘卿愿望着宋玉，急切的诉说着妄图令自己放松下来，要自己释怀。
    可爱怎么才能释怀呢。
    “我永远忘不了我进宫时那日，他一直跟着我的马车，可我不敢回头啊，我，我知道要是回头了便走不了了，可那些日子我夜夜都梦见那日我回头了，瞧了他最后一眼。”
    鸢嫔用包金钗婠起了发，问宋玉，“好看吗？”
    宋玉点头。
    鸢嫔不在笑了，“这是当时，他能给我最好的东西了。”
    宋玉眼里也蓄上了泪，她何其有幸，陆尚行能一直陪在身边。
    鸢嫔哭的越发猛烈，膝盖曲起，头埋入双臂中，“他那时明明什么也没有了，父亲离世，母亲重病，明明原来是个长街打马的纨绔，却日日去码头搬货，只是为了在我生辰那日送上这包金的玩意……”
    宋玉把手放在鸢嫔的脖颈处。
    “我入宫快九年了，他便等了我快九年了……我能怎么办啊！我能怎么办……”
    鸢嫔已经泣不成声了。
    宋玉隐约瞧见门口的青萝捂住嘴低下头来，想必也在哭罢。
    宋玉站起身来，“刘卿愿。”
    鸢嫔抬头看着宋玉，脸上糊满了泪痕。
    宋玉冷冷开口，“你如今进了宫，他如今取了妻，你们在也无交集了。”
    那人娶妻了，想来这些年也释怀了，那么，鸢平也该释怀了。
    宋玉把手中的绢子递给她，鸢嫔不接。
    “该是说从你进宫后，你们便在无法有交集了。” 宋玉似宣判般道，“咱们入了宫，就要受自己的命。”
    鸢嫔呆呆看着宋玉，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接过宋玉的绢子，擦干净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