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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李存审性情耿直,平素又极为敬重张承业,见刘玉娘如此放肆,几乎就要站起来来喝问。他刚一动,只觉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衣袍,硬把他扯回到座位上。“此女深得大王宠爱,你不要生事!”周德威沉声道。“哼!这女人刚刚当上王妃,便如此飞扬跋扈,这样下去,如何了得!”李存审忿忿不平。“大王正在兴头上,你多说无益。这事以后再说。”周德威把酒杯塞在李存审手中:“来,喝酒喝酒……”
    张承业却面不改色,对刘玉娘的话就当没有听见。他对李存勖行了一个礼,告退而去。酒性正浓的李存勖却好像什么都没觉察到。他兴致高昂地举起酒杯,对着众人大喊道:“七哥走了,我们继续喝,一醉方休,哈哈哈!”众人急忙端起酒,起身应和,大殿内又是一阵觥筹交错。
    喧嚣的酒席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李嗣源。众人皆醉之时,唯有他面无表情,冷冷看着满面红霞,千娇百媚的刘玉娘,发出了一声不易觉察的冷笑。
    夜已深,晋王寝宫之内,红烛乱摇。李存勖和刘玉娘疯狂地滚到了榻上,巫山云雨,颠龙倒凤。过了许久,李存勖满足地盯着床顶上那朵盛放的牡丹花,觉得无比满足与惬意。这一刻,那从幼年来便挥之不去的紧张与沉重从他身上彻底卸下。生死相搏,宫斗权谋,顷刻间烟消云散。
    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直涌上心头,他披衣而起,拨亮烛火,铺开一卷宣纸,泼墨挥毫。刘玉娘悄悄来到李存勖身后,抱住他那强壮的身躯,低头看着这首刚刚写就的词作。“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拈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刘玉娘用她特有的娇媚之音吟出这首词,更显千转百回,韵味无穷。
    “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真是轻柔婉丽,余味无穷,却不知这词牌何名?”
    李存勖愣了愣。他看着那卷纸,嘿嘿一笑,提笔在“阳台梦”三字上画了个圈,“就叫阳台梦如何?”
    “阳台梦。好名字,这曲词牌足以流传千古了。大王不仅神武英明,还有如此不世的才情,着实让妾身甘拜下风。”刘玉娘用她蛇一样的身体温柔地缠住李存勖,眼里那欲望之火正越烧越旺。
    这一夜,轻罗曼舞,月影迷离。李存勖的这一场梦,直到日上三竿之时,他还恋恋不舍,不愿醒来。只是,再绮丽的梦也有不得不醒来的那刻。而当有一天,李存勖从荣耀与权力的巅峰跌落,在四面楚歌中看着冰冷的黑夜,他将再也无法入眠。
    914年秋,李存勖赶赴赵州,召集王镕、周德威、李嗣昭等人开会,商讨下一步的作战方案。选择在河北重镇赵州开会,李存勖的意图很明显。赵州以南不远便是梁军重兵驻扎的魏州,毫无疑问,他准备对魏博动手。
    “自父亲在上源驿遇险以来,河东处处受制于朱全忠,眼见强敌坐大,而我却困守一隅之地,动弹不得。现在朱全忠已死,梁军又在潞州、柏乡遭受重创,精锐尽失。而我扫平幽燕,威震契丹,北方已无后顾之忧。我意,趁今秋,集合成德、卢龙、昭义诸军,对魏博发动进攻,一鼓作气,扫平盘踞河朔的杨师厚部。各位觉得如何?”会议一开始,李存勖就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战略意图。
    但让李存勖没想到的是,众将并没有他预想的那样群情激奋,齐声附和,而是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有话便讲,不必多虑!”李存勖看了看神情微妙的众人,不耐烦地一挥手。
    李嗣昭站了起来:“此前我军数次与梁人交锋,均料敌在前,知己知彼。如今魏博敌情不明,贸然急攻,岂不是如盲人骑瞎马一般?”
    李存勖听到这里,脸色一沉。
    王镕见李嗣昭这样出了名不怕死的猛将都这样说,赶紧也站起说,颇为夸张地说道:“对极!对极!我早听说,那杨师厚麾下有精锐牙军数千人,号称银枪效节都,极为骁勇,能以一当十,不可小觑,不可小觑啊!”
    “放屁!”李存勖气得一拍桌子,怒道:“什么银枪效节都,什么一当十,全是放屁!当年柏乡之战,朱全忠的龙骧、神捷,还不是吹得神乎其神,结果如何?照样成了我砧板之肉!
    众人面面相觑。掌管河东以来,李存勖还从来没有这样在众将面前发过火。这个以前性情直爽,喜欢和部下们称兄道弟的年轻国王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暴躁?没有人知道,有一团火正在李存勖心里燃烧。一种全新的生活已经在他面前隐隐呈现,他急于卸下肩上那些沉重的负担,一头扑向自己向往的人生。而在这之前,他必须要尽快走完自己那逃脱不了的命运之路:完成父亲剩下的两个遗愿。消灭后梁,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挤压着他的内心。
    李存勖看了一眼低头沉默的周德威,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攻击魏州,他还是下定了决心。潞州之战前,还不是人人反对出兵,唯有自己一个人坚持。事实证明,真理总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扬起头,用不容分辩的语气说:“本月发兵,就这么定了!”
    22 刀锋易冷
    马蹄的轰鸣击碎了河朔平原的宁静,铺天盖地的晋军骑兵在秋风萧瑟中卷地而来。904年七月,李存勖亲率大军南下,直扑后梁在河北的重要据点——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
    滔滔的漳水东岸,梁军列成了严密的军阵,他们注视着远处冲天的尘土,面无惧色。杨师厚是当世名将,深知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军队。他在魏州数年间,整合了魏博的天雄军与自己从汴州带来的军队,把他们打造成了一支绝对听命于自己的虎狼之师。朱友珪篡位后,对这位拥兵在外的猛将甚为忌惮,发出诏令要求其回洛阳述职,企图伺机剥夺他的兵权。没想到杨师厚毫无畏惧,率精甲万人至洛阳,陈兵于城外,孤身入宫。朱友珪对他无可奈何,只好以厚礼相送,乖乖把他送回了河北。杨师厚敢在朱友珪面前如此肆无忌惮,靠的就是手下这支雄兵。
    李存勖很清楚,要夺河北,无论如何都要越过杨师厚这座大山。
    晋军骑兵以暴风骤雨之势直扑梁军大阵,李存勖拔出了佩刀,他的双耳在轰鸣,那是大风鼓动战旗的声音,是士兵们震天的呐喊。这样的势头,就算是铜墙铁壁也会被击得粉碎。他不相信杨师厚能够抵挡这雷霆一击。
    天空突然一暗,李存勖听到了不祥的声音,就像群鸦飞过头顶。黑压压的箭雨冲上了半空,然后一拐头,对准正纵马冲锋的晋军骑兵狠狠扑了下来。惨叫声此起彼伏,他的身边,不断有人中箭跌落马下。李存勖挥刀格开射到面前的利箭,厉声大呼:“不要停,冲到贼军面前,杀光他们!”天空一次次黯淡,梁军大阵毫无退缩之意,他们不断放出排山倒海的箭雨,尽最大可能杀伤扑过来的敌军。
    “只要冲到梁军阵前,就是他们崩溃之时。”李存勖咬紧牙关,穿过密集的箭雨,发狂般地拍马冲刺。近了,更近了,几乎可以听见对面梁军士兵们沉重的呼吸声。看着如洪荒怪兽般扑过来的骑兵大队,他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恐之色。那一刻,李存勖觉得,胜利已经触手可及。
    但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让很多晋军士兵们终生难忘。就像阴霾的天际中猛然划过了一道闪电,他们的眼前瞬间一片雪亮。近在咫尺的梁军大阵中陡然冒出了数千支寒光闪闪的长枪,狠狠地扎向了正猛扑而来的战马。两军相交的那一刻,血肉横飞,天崩地裂。无数匹战马同时发出长长的悲鸣,轰然倒地,一排又一排的晋军骑兵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惨叫着摔进了梁军大阵。
    没有丝毫停息,更多的梁军士兵们涌了出来,他们手里都端着长长的银枪,呐喊着越过正从战马的尸体上抽枪而出的战友,对着扑上来的骑兵一齐刺去。上千条银枪以千钧之力同时刺出,如白虹贯日,势冲天地。晋军骑兵一片又一片地倒在了尘土中,漳水之畔,顿成血肉屠场。
    李存勖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骁勇无比的银枪效节军!他狠狠地勒住马头,座下战马发出悲切的长嘶,高高奋蹄,几乎把他颠下马来。就在这转眼之间,又有一排密集的长枪刺了过来,晋军骑兵团又一次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惊天动地的战鼓声盖过了战马的嘶鸣和士兵们的哭喊,一杆“杨”字帅旗迎风飘扬,一员大将银盔银甲,手提大刀,威风凛凛而来。他的身后是数千骑兵,正从地平线上升起。
    “此战败矣!”李存勖暗自哀叹,拨转马头,转身便跑。李存勖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梁军士兵们震耳欲聋的嘲笑声,自从征战沙场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耻辱悲哀的时刻。
    杨师厚手下的骑兵并不多,故作姿态地追击一番后便收兵回营。李存勖好不容易收拢败军,稳住阵脚,噩耗再度传来,驻扎张公桥一带的晋军部队慑于梁军声威,竟然连夜向杨师厚投降。张公桥一失,晋军侧翼门户洞开。就算李存勖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冒全军被围歼的风险。晋军急速撤回赵州,李存勖的这次南征草草落幕。
    回到赵州,看着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将士们,李存勖面红耳赤。这就像上天对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当他身处逆境,心无旁骛,奋力一搏时,纵然处于劣势,也能取得辉煌的大胜;而这一次,当他急于求成,孤注一掷时,就算兵力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也照样一败涂地。李存勖敏锐地觉察到,部下们看自己的眼光已经有了变化,以前对他如神一样崇拜的目光变得游离闪烁,欲言又止。显然,从不会打败仗的战神形象因为这一次不经意的败仗蒙上了一层阴影。
    屏退左右,李存勖呆呆地坐在阴暗的屋内,他心烦意乱,缓缓拔出自己心爱的佩刀。刀如秋水,寒气逼人。这把刀曾经在潞州夹寨之战中饮过无数敌兵的鲜血,这把刀曾经在柏乡之战中交给了李建及,硬是在野河把凶悍的梁军挡在了桥下。而现在,刀锋上已隐隐结上了一层秋霜。
    刀锋易冷,年华易老,不知不觉,自己已近而立之年。青春无敌,年少轻狂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李存勖摸了摸满脸的胡茬子,顿生一股悲切之意。“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清酒将炙奈乐何……”这是父亲在撒手人寰之际留下的最后叹息。毫无疑问,他是带着满腔的不甘与遗憾离世的,但更残酷的是,父亲临走之际却不由分说地抛给李存勖三个沉重的负担,这就像一个毒咒,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生命。消灭伪梁,这样一个父亲在世时想都不敢想的巨大任务却要留给他来背负,李存勖忽然觉得荒唐而无奈。他叹了口气,把刀还入鞘中。邢州之战,充分说明了梁军实力仍然不可小觑,朱全忠虽然已死,但他留下的家底仍然足以与河东抗衡。消灭伪梁,遥遥无期,可怜那副沉重的十字架他不知又要背到何时。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推门而入,正是大将周德威。
    对李存勖,周德威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李克用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与河东同生死,共荣辱是他坚定的信念,李存勖作为李克用的长子,他自然尽心尽力,全力辅佐。但另一方面,他觉得李存勖还是一个孩子,虽然才华横溢,却常常意气用事,失之浮躁。也许,这是年轻人的通病,周德威常常这样对自己说。所以,他才甘愿冒着得罪李存勖的风险,屡次顶撞,痛陈自己的正确意见。当年柏乡之战,如果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进言,那场具有决定意义的大战也许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这次进攻杨师厚,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提出反对,是希望用事实来说服李存勖: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要让情绪蒙蔽了自己的双眼。现在,是自己该站出来的时候了。
    “大王,邢州一战虽然不利,但我以为,不可自怨自艾,我观河北局势,不出数年,必然发生剧变。”周德威开门见山地说。
    这让李存勖颇感意外。他以为,周德威这时候跑来,肯定又要老生常谈,说一番用兵需慎重之类的大道理,没想到周德威一开口,竟然说出了这样振奋人心的话。
    “周将军何出此言?”
    “杨师厚盘踞魏州已久,专割财赋,私养牙军,自恃兵强,骄横跋扈。朱全忠未死之前,尚能震慑此人,如今朱友贞年纪轻轻,在军中几无根基,刚一登位便封杨师厚为邺王,甚至在诏书中还要避讳其名,对杨师厚极为惧怕。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势必难以长久。所以我估计,不出数年,河北必生大乱。我们不如静观其变,以待时机。”周德威说得有道理,只是这样一等又要等到何时?李存勖沉默半响,叹了口气:“想不到杨师厚这厮如此难缠,也只好如此了。”
    周德威想了想,又说:“近日,契丹屡有异动,耶律阿保机大举起兵,诛灭了叛乱的各部落,声威大盛。耶律阿保机此人心机颇深,当年在云中与先王相会时,已隐然有觊觎河东之意,北面边塞之地,不可不防……”
    “振武节度使李嗣本善战多谋,有他镇守朔州,对付契丹人绰绰有余!”李存勖一挥手,很不耐烦地说。周德威这个人见识确实不少,头脑也转得很快,就是屡次让自己下不了台阶。李存勖对这员老将是又爱又恨。
    周德威没有再说话,他行了个礼,默默退出门外。
    李存勖不会想到,北方那个他丝毫没有放在眼里的塞外部落将会在不久以后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更将在今后上百年里成为中原王朝挥之不去的梦魇。
    但杨师厚的故事却让他警觉到另一件事。晚唐以来,军阀割据,拥兵自立,中央权威荡然无存,这才会有朱温篡唐称帝。而即使在各路军阀内部,也往往拉帮结派,山头林立。如后梁,朱温一死,杨师厚立刻坐大,视新主子为无物,俨然成为魏博的土皇帝。而现在河东的精兵都掌握在父亲的一帮养子和老将手上,这里面难免不会出现杨师厚第二的人物。
    返回太原之后,李存勖立即着手强化自己的权力。他接连起用了郭崇韬、孟知祥、李绍宏等人,委以重任。这几个人都出身普通,和各方势力没有盘根错节的纠葛,他希望亲手提拔的人能够真正忠于自己。
    北方偃旗息鼓,进入了暂时的平静,而中原则依然战火滚滚。不久,徐州守将举兵叛乱,投靠南吴,朱友贞派兵征讨,梁军与南吴军队在徐州一带陷入混战。而前蜀皇帝王建则先与大理军队乱战,随即又派兵出川,袭击陇西,与岐军争夺地盘。随着朱全忠的死,后梁对各个地方割据势力的威胁有所减弱,原先结成联盟一致倒梁的各大军阀立即撕下了伪装,互相争斗。
    时间在血雨腥风中缓缓进入到公元915年,李存勖一直苦苦等待的河北之变因为杨师厚的突然病死而猝然爆发。
    这年三月,后梁天雄节度使,雄踞魏州的杨师厚暴病身亡。消息传到开封,朱友贞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杨师厚手握重兵,声威在外,早就让他难以安枕。如今这个巨大的威胁竟然病死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夺回魏博的军权。
    在心腹的建议下,朱友贞急不可耐地抛出了一劳永逸解决天雄军威胁的方案:把原天雄节度使管辖的战区一分为二,分成天雄和昭德两个战区,各辖三个州,让自己的心腹贺德伦、张筠分别当两个战区的节度使。为了防止天雄军闹事,又令大将刘鄩统兵六万,北渡黄河,对外号称要进攻镇州、赵州,实际是严防魏博兵变,伺机镇压。
    在河东日益强大,对河北的威胁日益严重之时,朱友贞想的不是如何巩固魏博军心,强化河朔地区的防御,反而为一己之私,分割削弱这个对梁晋双方生死攸关的桥头堡,短视与愚蠢可见一斑。即使如朱温那样强势自负的人,也从未想过要分割天雄战区,而是不断加以笼络和利用,因为朱温看到了这块战略要地对遏制河东的重大战略意义。朱友贞上位不久,便出此昏招,这终将成为点燃后梁帝国崩塌悲剧的导火索。
    命令一出,天雄军一片哗然。魏博牙军历史久远,从田承嗣建军算起,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牙军士兵已几乎职业化,大多都父子相承,世代从军,姻族相连,凝聚力极强。现在朱友贞一纸命令,要把其中一半人强行分割,划归到新战区服役,自然人人自危,奔走哀告,痛不欲生。
    刘鄩还在半路,便接到了贺德伦的急报,说事态紧急,天雄军兵变一触即发。刘鄩立即令猛将王彦章带五百骁骑,抢先进入魏州,以防不测。后梁军队进入的消息终于引爆了魏州这个巨大的火药桶。当天夜里,魏州士兵发动变乱,屠杀贺德伦亲兵五百余人,将新官上任的贺德伦囚禁。王彦章见势不妙,斩关而逃。周德威一直期待的河北变乱骤然爆发。
    23 悲怆的对决
    天雄军,在唐王朝的历史中有着荣耀的过往。
    公元763年,史朝义部将田承嗣投降唐王朝,受封莫州刺史,此后又不断得到升迁,做到了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执掌河北重兵。公元773年,唐王朝设立魏博节度使,下辖河北道魏州、博州、相州、贝州、卫州、澶州六州,田承嗣成为首任节度使。
    经历了“安史之乱”的田承嗣深知刀把子的重要,他在魏博征收重税,大兴兵甲,强征壮丁,数年之内便已拥兵十万之众,号称天雄军。为了建立一支绝对效忠自己的军队,他又召募剽悍士卒,组建自己直接掌管的侍卫部队,号称牙军,对他们骄宠异常,供给丰厚。魏博兵威大盛,牙军更是声名远扬,以至于当时市井中传言“长安天子,魏府牙军”。
    田承嗣把魏博变成了独立王国,甚至公然出兵掠夺邻近州县。唐代宗大怒之下前后两次发兵征讨,均无疾而终。田承嗣病死之时,任命自己的侄子田悦执掌魏博,开启了藩镇世袭的先例。到了唐宪宗元和年间,魏博与朝廷关系有所缓和,天雄军还参加了唐王朝平定淮西、成德等藩镇的战争,立下大功,成为元和中兴的关键力量。
    黄巢起义后,李克用与朱温先后崛起,梁晋争霸愈演愈烈,地处梁晋之间的河朔成为双方争夺的重点。896年,兖州、郓州遭朱温围攻,李克用派出养子李存信借道魏博救援,没想到李存信部军纪涣散,大肆劫掠,激怒了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罗弘信愤而发兵夜袭李存信,大破之。同年,李克用起兵报复,大军进逼魏州。危急关头,罗弘信救助于朱温,早已有心控制魏博的朱温立即派大将葛从周驰援,大败晋军,还俘杀了李克用的儿子李落落。此战之后,天雄军彻底倒向朱温。898年,朱温联合天雄军攻陷李克用在太行山以东的邢、洺、磁三州,将晋军彻底逐出太行山以东。从此,河东再也无力染指魏博,天雄军也成为协助梁军四处征战的重要力量。
    而现在,随着杨师厚的死和朱友贞一纸肢解天雄军的命令,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915年三月,愤怒的天雄军士兵冲进了魏州内城,攻入节度使官邸,把新任节度使贺德伦的卫队全部屠杀,来不及逃跑的贺德伦被当场活捉。先期赶到魏州的王彦章也遭到乱兵围攻。王彦章纵然神勇,手下也只有五百骑兵,面对漫山遍野而来的愤怒的天雄军,王彦章只好落荒而逃。
    幸运的是,魏州兵变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到了洛阳,而此时,太原还一无所知。如果朱友贞能抓住时机,好言安抚,或许还有平息变乱的机会。数天后,朱友贞派特使扈异赶到了魏州。银枪效节军头领张彦提出,只要中央不再分割天雄战区,恢复原状,天雄军立即效忠朝廷。见识短浅的扈异回报朱友贞时火上浇油,大肆渲染天雄军的飞扬跋扈,提出只要刘鄩大军一到,足以镇压叛乱。在心腹的怂恿下,朱友贞再次丧失了判断力,他立即传令刘鄩加速进军,以武力平叛。机会就这样在朱友贞的手上白白流失,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愚蠢的决定,河北局势将像多尼诺骨牌一样倒塌,最终抽干后梁帝国最后的生命。
    是年四月,得知梁军准备进剿的天雄军终于放弃了谈判,他们逼迫被劫持的贺德伦向太原写信,请求晋军支援。胜利的天平在这一刻重重地倒向了李存勖。
    接到求援信的李存勖兴奋得手舞足蹈。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即命正驻扎在赵州的李存审举兵南下,直扑魏州。五月,李存审兵至临清(今河北临西县),刘鄩的军队则一路北上,已到魏州西南的洹水,双方相距仅有两百里,大战一触即发。
    李存勖很清楚,决定双方命运的不是即将到来的战斗,而是天雄军的归属。如果能抢在刘鄩之前将天雄军争取过来,河朔一举可定。李存勖很快亲率大军出辽州,从黄泽岭穿越太行山,直奔临清。这条路陡峭难行,但却是到临清最近的路线,李存勖的心急火燎可见一斑。
    到了临清,李存勖马不停蹄直奔银枪效节军驻地永济(今山东省冠县北)。这次魏博兵变,虽然天雄军全体卷入,但骨干力量却是张彦为首的那数千银枪效节军,只要制服了这支军队,不怕天雄军不服。
    李存审担心李存勖的安全,提出派精兵护送,他却一笑置之。刚刚在邢州被银枪军打得落花流水的李存勖,此刻豪情满腔,毫无畏惧。无数的征战和一次次胜利早已深深沉淀进他的灵魂深处,让他从青涩少年变成了气势逼人,俯瞰中原的王者。放眼天下,几无人能与他争锋,区区一支地方牙兵,他又怎会放在眼里?
    李存勖到来的消息轰动魏博。在潞州、柏乡,天雄军都曾惨败于此人之手,众口相传中,李存勖早已超越他的父亲,成为几与当年中原霸主朱温比肩的一代枭雄。现在这个人竟然在兵荒马乱中孤身直入军阵,猝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急于巴结李存勖的银枪军头领张彦率全军在大营外拱手相候。在张彦看来,自己率部归晋,自然是立下大功,赏赐进爵那是少不了的。很快,一队人马飞奔而至,当先一人,金盔银甲,高额方脸,浓眉大眼,威风凛凛,正是李存勖。张彦咳嗽了一声,把手一举,数千军士分列两厢,银枪并举,霎时卷起一股冲天气势。张彦对士兵们的表现非常满意,得意洋洋地上前一步,迎向疾奔而来的李存勖。
    看着如林的枪阵,李存勖面不改色,纵马直奔到张彦面前,高声道:“你是银枪效节军牙将张彦?”“末将正是。”张彦昂首挺胸,颇为自得地应道。“你身为牙将,却煽动部下,劫持主帅,纵火掠城,滥杀无辜,作孽太甚!我今天来,是为安抚百姓,并非贪图魏州土地。你虽然对我有功,今日却不得不杀你,替魏州老百姓们复仇!”
    张彦一听,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反应,刀光一闪,人头落地。李存勖唰的一声还刀入鞘,指着面前其他几个将领,大喝道:“这几个,统统给我拿下!”数千银枪军士兵顿时目瞪口呆。李存勖孤身一人,直入大阵,格杀主将,却没有一个士兵敢站出来反抗。不知道为什么,李存勖一出现,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这些士兵动弹不得。
    “银枪军作乱魏州,祸害百姓,罪魁祸首都在这几个人!如今他们已经伏诛,其他人概不追究,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身边臣民,更是战场上的兄弟,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李存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他抬眼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片银枪倒地,数千士兵就像波浪一样跪倒在地,“万岁”之声响彻长空。
    李存勖缓缓扬起头,湛蓝的天上骄阳似火。不知不觉间,汗水已湿透他的全身。刚刚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自己却在南下的路上思考了很久。魏州牙军历来骄横跋扈,如不能果敢决断,以威压服之,今后还会留下祸患。庆幸的是,自己的气势和威名战胜了数千支恐怖的银枪。“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孙子眼中战争的最高境界。想不到自己今天竟然在威名远扬的银枪效节军前完美演绎了这样的一段传奇。
    收服了银枪效节军的李存勖连夜南下,他要赶在梁军之前进入魏州,彻底孤立刘鄩的军队。而此时,在苍茫的夜色中,还有一支军队也正行色匆忙。他们举着火把,彻夜赶路,个个面色紧张,正是刘鄩的军队。
    刘鄩带着他的六万大军一路疾奔,终究还是没有跑过李存勖的快马。当他得知李存勖已亲自南下的消息,当即决定舍弃大军,亲自带精兵一万人,昼夜兼程直扑魏州。
    刘鄩知道,时间对他来说生死攸关,如果天雄军被李存勖纳入囊中,就算自己有翻天覆地之能,也无法力挽狂澜,河朔之地将全盘皆墨。可叹的是,这位足智多谋的一代名将算到了最坏的结局,却无法知道自己的未来将有多么凶险与悲凉。
    幸运之神再次垂青了步步占先的李存勖。当刘鄩刚刚赶到魏县以南的漳水,李存勖已抢先一步进入了魏州城。被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的魏州城中,天雄军士兵震惊地看到骄横自傲的银枪效节军竟然变成了李存勖的私家卫队。在无数银枪的簇拥下,李存勖骑着高头大马大摇大摆地进入了魏州城。天雄军士兵们情不自禁地放下了刀枪,成排地跪倒在街道的两侧,迎接这位来自河东的新王者。
    进入魏州的李存勖立即约法三章:“天雄军官兵,无论官阶大小,一律禁止私自结党、造谣生事、放火抢劫,否则杀无赦。”同时委任大将李存进为巡按使,率军上街巡查。一夜之间,混乱不堪的魏州城便恢复了秩序。
    侥幸从天雄军士兵刀下逃生的贺德伦被晋军放了出来。一见到李存勖,贺德伦痛哭流涕地扑到在地,叩谢救命之恩,同时把天雄节度使的印信符节双手奉上。在死亡面前,曾经被朱友贞视为心腹之臣的贺德伦早已把老主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存勖欣然接过象征着魏博六州之地统治者权力的印信,当场封贺德伦为云州节度使,即时赴任。可怜的贺德伦哪里想到,李存勖怎么可能让他这样一个降将到李克用起家的地方当官。他到了太原,立即遭到张承业软禁。不久,他和所有随从全部被杀。李存勖就这样兵不血刃将骁勇善战的天雄军和魏博六州尽数收入囊中,朱温苦心经营半生的河朔之地被他儿子彻底葬送。
    消息传到梁军大营,刘鄩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栽倒。夜色中,他似乎已经望见了魏州城中那彻夜不息的灯火,但他就是无法再前进一步。李存勖进入魏州之前早已布下先手,派出猛将史建瑭率军进驻魏县,严阵以待。刘鄩还在苦思破敌之计时,李存勖竟然已快刀斩乱麻,解决了天雄军兵变,尽收魏博六州之地。
    刘鄩仰天长叹,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兖州。那时,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趁朱温西征凤翔之际,企图在中原十三个州府同时发动突袭。结果其他各路人马全部失败,唯有他以五百死士奇袭兖州成功。但奇袭成功换来的并不是胜利,而是梁军残酷的围城。偌大中原,最后只有他坚守兖州,孤独地与朱温对抗。但那一次,他很幸运,一战成名的他得到了朱温的赏识,王师范败亡后,他归顺后梁,不断升迁,一直做到了节度使的高位。
    他想起了当年以降将身份与朱温相见的场景。那时,朱温亲赐衣袍,又与他饮酒。当他推辞说自己不胜酒力之时,朱温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想你袭取兖州之时,俘获葛从周之母而待之如亲母,这是何其大的肚量啊!”那一刻,他几乎泪流满面。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自那时起,他已决心为朱温和他的帝国效忠至死。
    但命运是如此无情。朱温死后,朱友贞无能,后梁日益凋敝。梁军中曾威震天下的诸多名将中,葛从周、杨师厚、王茂章、牛存节先后病逝,如今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似乎也只有他了。十二年后的这个夜里,他竟然又要再一次独自挑起整个帝国的命运,去直面强敌。
    但这一次,他的对手是声震天下,可亚其父的李存勖;这一次,他将面临的局势之凶险比当年困守兖州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当得知天雄军降晋,他便很清楚,河朔之事已不可为。但纵然如此,他也只能如当年坚守兖州那样,战斗到最后一刻。也许,这就是他刘鄩的命运。
    他缓缓抬起头,泪水淹没了这个男人的双眼。在即将到来的残酷战役里,无论过程如何,这都注定是一场悲怆的对决,这都注定是他人生最后的绝唱。
    24 一步百计
    漳水岸边,李存勖带着亲兵百余骑正沿着蜿蜒的河道缓缓而行。河北大局已定,他现在要做的是击溃屯兵漳水南岸的刘鄩。刘鄩那六万人马现在是梁军在黄河以北唯一有威胁的军事存在,击败了刘鄩,后梁在黄河以北将再无立足之地。所以,在收编了魏博六州的军队后,他立即率军来到魏县与史建瑭会合。刘鄩一代名将,用兵神出鬼没,李存勖害怕勇猛有余,沉稳不足的史建瑭会吃大亏。
    夜色朦胧,李存勖隐没在树木的阴影下,细细观察着对面梁军的大营。远远望去,梁营形若星辰,进退有据,方正严密,一看就是行家所为。李存勖看了半响,暗自惊叹。仅从扎营布阵便可以看出,刘鄩带兵打仗果然不同凡响,虽然到达魏县的梁军只有万人,但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显然是一支善战的精兵。李存勖一边观察着敌营,一边纵马缓缓前行,全然没有注意到前方道路愈发崎岖凶险。
    惊天的战鼓突然击碎了潺潺的河水声,李存勖和他的亲兵们转眼间被抛入了喊声整天的杀场。无数梁军士兵挥舞着刀枪,从密林深处冲了出来,他们显然已早有准备,径直对准李存勖冲杀过来。“大王,不好,有埋伏!”亲兵们纷纷拔刀,惊呼起来。李存勖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沉声道:“不要慌。贼军乌合之众而已,随我一起杀出去!”
    人生中,总有很多战役是你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
    李存勖一咬牙,战马长嘶一声,奋起四蹄,猛扑向前。面前是杀气腾腾的梁军士兵,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高声呐喊着,不顾一切地要冲上来把李存勖砍个粉碎。李存勖扬起了刀。雪亮的刀光照亮了阴暗的树林,刀锋斩入肌骨的声音惊心动魄,鲜血瞬间染红了漳水之滨。求生的欲望让李存勖和他的百余亲骑迸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沙陀人的杀性在那一刻被彻底激发。他们的战马在梁军的重重围困中左冲右突,所到之处,挡者披靡。
    一排又一排的梁军士兵惨叫着栽倒在血泊中,他们人数虽多,但在丛林之中却无法完全展开,李存勖和他的亲兵纵马奔驰,大砍大杀,梁军竟难以抵挡。这场遭遇战从正午直到日头偏西,数千梁军对百余晋人的围捕变成了李存勖威风八面的个人秀。李存勖狂笑着,挥动着那把利可断金的宝刀,梁军士兵在他面前就像稻草一样纷然倒地。终于,李存勖和他的随从们硬生生在梁军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们纵马踏过层层叠叠的尸体,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回到军营,李存勖清点人数,这样一场血腥恶战之后,竟然只损失了七名骑兵。李存勖看着惊慌失措迎上来的史建瑭,咣当扔掉那把砍得刀口发卷的佩刀,若无其事地哈哈大笑:“今天差一点出了洋相,让伪梁蛮子们笑话了。”晋军众将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只是一场小小的遭遇战,但李存勖已经明白,梁军再也不是跟随朱温东征西讨,战无不胜的铁军,这支军队形虽在,神已散,他们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战斗力。
    得知围捕失败的刘鄩气得一剑把营门前那棵小树斩为两段。在敌众我寡,形势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他趁李存勖大意之际,偷偷派出精兵在漳水之畔设下埋伏,试图一举斩杀这个河东的灵魂人物。没想到,数千人布下重重埋伏,竟然会让只有百余骑兵的李存勖突围而出。这难道是天意?
    一计不成只能再想一计。魏博六州全部丧失,得到天雄军相助的李存勖步步紧逼,与晋军正面决战只会死路一条,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力挽狂澜?除了李存勖本身,还有什么是晋人最大的命门?怎么打这一仗,才能用区区一万兵力创造出瞬间翻盘的奇迹?这一晚,刘鄩帐中的灯火彻夜不息,他死死盯着案上那卷河北地图,似乎要从里面读出挽救后梁帝国命运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