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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10 生子当如李亚子
    暮春四月,草长莺飞。被肃杀气氛笼罩的晋中平原上点缀着零零落落的野花。寒冬早已褪去,北边吹来的风很暖,但朱温的心里却一片冰冷。
    自打进了泽州城,朱温就被一种沮丧的气氛缠绕。军队士气低落,城里城外挤满了从潞州前线撤下来的伤兵。李思安部在潞州城下鏖战数月,大小将领阵亡四十余人,士卒伤亡过万,不但寸土未得,反而被河东骑兵逼得不敢出“夹寨”一步。一怒之下,朱温第二次换帅,用爱将刘知俊替换李思安。有苦劳无功劳的李思安被剥夺所有官职,送回原籍充当劳役。
    更令朱温不安的是,他听到了李克用忽然病死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河东的阴谋。李克用威风八面,气吞山河的样子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这样悄无声息地突然病死。这不该是李克用的死法,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也许是李克用故意放出诈死消息,骗我轻敌进军,乘机围而歼之。雾气悄悄地覆盖了这片苍茫原野,朱温注视着北方那模糊的地平线,心乱如麻,难以决断。
    数百里外,刀枪的寒光照亮了太原的城门,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晨曦中启程了。他们的腰间缠着巨大的白布,额上扎着素白的头巾,盔甲外覆盖着雪白的战袍,如一股喷薄而出的白色洪流穿透了太原的城门,向南奔腾而去。
    这是一支还在服丧的军队,每个人都脸色肃穆,神色悲愤,但他们的眼里却有熊熊燃烧的斗志和掩饰不住的杀气。在这群人中间,帅旗下的年轻人正安静地注视着远山苍茫,注视着朝阳如火。营救潞州,这将是他成为河东之主后独立指挥的第一战,而对手是人见人怕的枭雄朱温。这一战,将决定整个河东的命运,决定他家族的命运。
    李存勖很清楚,现在人人都对他心存疑虑,因为他太年轻。但这些人可知道,霍去病年仅十七,便以轻骑八百,长驱数百里痛击匈奴,勇冠三军。东汉名将耿弇,年方二十便以上谷铁骑扫荡河北,连拔二十二县。年轻,无畏无惧,纵情飞扬;年轻,不正是我李存勖的优势所在么?
    “让周德威作势退军,是为了迷惑梁军,令朱全忠认为我已放弃潞州。”出兵之前,看着神色不宁的诸将,李存勖这样说:“汴人听说我们有丧事,必然不能起兵,又欺我年轻,不谙战事,一定会骄傲松懈。我们正可出其不意,以轻装快速行军,闪击潞州之地。以我愤激之众,击其骄惰之师,必获全胜!”
    年轻,不正是要独辟蹊径,出其不意?
    那轮朝阳正喷薄而出,他的心头烈焰升腾。这一战,他已有必胜之心。这一战,他要用死敌的鲜血来祭祀青春的祭坛。
    是年四月二十四日,李存勖从太原发兵。五天之后,晋军已到潞州以北的黄碾,与周德威部会师。当晋军主力以疾风之速滚滚南下之时,朱温得到了李克用病死的确切消息,继任者据说是他的长子李存勖。
    朱温哈哈大笑。李存勖,不就是那个曾经被皇帝吹嘘成“子可亚其父”那个小子吗?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能稳住太原那一帮人就不错了,至于潞州,就等着被我的大军慢慢蹂躏吧!
    吃了定心丸的朱温心情大好,他下令刘知俊继续围攻潞州,自己则志得意满地回洛阳去了。在那里,还有太多更烦心的事要等着他决断。河东战事,已经不需要他操心了。但朱温做梦也没想到,那个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年轻人,已带着大军奔袭到距离潞州只有二十里的三垂冈。
    三垂冈,不过是潞州城北的三座小山丘。但就是这远远谈不上雄伟的小山岗,将成就一段铭刻历史的传奇,也将成为朱温永远的梦魇。
    大雾铺满了整片原野,白衣素缟的晋军士兵完美地隐伏在浓重的雾气中。整座三垂冈下,拥挤着密密麻麻的士兵,蓄势待发,杀气冲天。不远处,夹寨中的梁军士兵们正疲惫地蜷缩在军营里,等待着又一个漫长白天的到来。他们的新任统帅刘知俊此时还远在百里之外的泽州,志得意满地召集着其他各路人马。没有人会想到,巨大的危险正隐伏在浓雾中,迅速向他们逼近。
    “真是天助我也!如今大雾弥漫,目不能视,正是出其不意的绝佳时机!”李存勖凝视着浓重的大雾,朗声大笑。“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是我先前手绘的梁军夹寨的布防示意图,请主公决断!”周德威急忙上前,把一卷图纸放到李存勖面前。他已在潞州和梁军交锋多时,早已派人将梁军夹寨的情况仔细侦察,画成图纸。
    “夹寨东北角是梁军转运军粮辎重的关节所在,布防最为严密。而此处一破,梁军全盘被动!”李存勖的双眼炯炯有神,他细细查看着图纸,很快看出了对手的命门所在。
    思维敏捷,看问题一针见血,此人年纪虽轻,却已有如此功力。周德威不禁暗暗称奇。
    “李嗣源将军可带帐下精兵猛攻其东北角!梁军惊慌之下,必然全力救援,李将军只见寨中火起,便可成就大功!”李存勖看着李嗣源,微笑道。
    “李存璋、王霸二位将军可趁大雾潜入梁军夹寨的中央。”李存勖指着图纸上那个弯弯曲曲,形如长蛇的梁军大寨中央,沉声道:“听见东北角杀声一起,便可率部突入,放火烧寨!”奇袭加上火攻,梁军数万人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众将听到这里,都不禁眉飞色舞,兴奋异常。
    “火起之后,立即把夹寨掘开,待我大军随后抢攻!”李存勖说到这里,看着周德威说:“周将军可与李存审将军一起,各带本部军马,从夹寨缺口攻入,分道进攻!我要将梁军大营斩成两段,一起吃掉!”话音未落,他咚的一拳砸在地图上,“我将登三垂冈,看诸位将军今日立不世奇功!”
    众将对视一眼,眼里霎时升腾起熊熊燃烧的杀意。李存勖的战前部署简明扼要,却刀刀见血,今日一战,必惊天动地。
    三垂冈顶,李存勖迎风而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梁军大寨的方向。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但他知道,就在这浓雾之下,数万晋军将士正全副武装,急速地逼近敌军的大寨。要不了多久,那片浓重的大雾中就将火光冲天,杀声震野。十八年前,正是在三垂冈前,父亲李克用置酒劳军,在冈前鼓瑟而歌。酒酣之际,这位一代枭雄壮志满腔,指着身边年仅五岁的李存勖对众将朗声笑道:“此儿奇才,二十年后,代我在此作战的必定是他!”白驹过隙,时光如梭,想不到父亲当年的笑谈竟然一语成谶。
    晨风呼啸而来,激荡着李存勖的衣袍,雪白的披风如雄鹰展翅高飞,露出了他健美的躯体。这位年轻统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面色凝重,如一尊雕像。这是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瞬间,俨然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惨白的雾气里骤然升腾起一个通红的亮点,很快,那个亮点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巨大的红云。火已经烧起来了!李存勖的耳边隐隐响起马蹄的轰鸣和士兵们的喊杀声。李存勖知道,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运行。很快,他的军队就将席卷这莽莽原野,撕裂整个梁军大寨。
    一匹快马冲破迷雾,直奔岗前。士兵仰起头,看到了昂首傲立的李存勖。“报主公!李存璋、王霸二位将军已将夹寨掘开,正火烧梁军大营!”李存勖含笑点头。岗下将士闻报,一片欢腾。东方,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撕裂了浓重的雾气。李存勖抬眼望去,但见夹寨东北方旌旗遍野,尘土冲天,他知道,李嗣源已对梁军发动了攻击。
    又一名士兵欣喜若狂地冲上了山顶,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报主公!李嗣源将军已攻破夹城东北角!梁军大乱,正向南逃窜!”话音未落,又一将飞马而至,朗声叫道:“周德威、李存审二位将军已攻破夹寨,正领兵分道进攻,梁军大营前后不能相顾,被杀者不计其数!”
    李存勖再抬眼望去,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已完全消散。只见梁军大寨如长蛇蜿蜒,处处火光冲天,烈焰腾空,白衣素甲的晋军士兵正如潮水一般涌向夹寨,潞州城外的巨大原野上,遍布仓皇溃逃的敌兵。
    梁军败局已定。
    李存勖一整衣袍,翻身上马,高声叫道:“诸位将士!梁人侵我土地,杀我族人,欺我河东久矣!今天当一鼓作气,全力杀敌,报仇雪恨!”鼓声大作,喊声如雷,这支大军如一股旋风,从三垂冈下刮起,直扑潞州城下。李存勖一马当先,高举长刀,威不可挡。在梁军阵营即将崩溃之时,李存勖亲率大军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凄厉的风声从李存勖耳边刮过,他看到了敌人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看到了被攻破的军营如末日一般的混乱,看到翻卷的火焰像暴怒的巨龙一样把对手吞没。他,李存勖,天生就是为了这样的大场面而生的人。这一战,将注定因为他而名留史册。
    梁军大营彻底崩溃。绝望的士兵们丢下了一切可以丢弃的东西,武器、盔甲、战旗,他们下意识地向远离潞州的方向跑去。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他们还能回到那里吗?
    冰冷的雾气渐渐消散,红火的骄阳沸腾了战场。潞州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上万梁军在混乱中遭到无情的杀戮,代理主帅符道昭死于乱军之中。梁军士兵丢弃的武器辎重堆积如山,甚至堵塞了道路。朱温费尽千辛万苦从山东各地辗转运来的上百万担粮草统统成了晋军的战利品。
    “毫不留情地追杀,能追多远追多远!”李存勖驻马在层层叠叠的尸体堆中,神采飞扬。
    “主公!周将军已到潞州城下,守军以为有诈,不敢打开城门!”传令兵飞马急报。李存勖微微一笑,这怪不得李嗣昭。对一支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了一年的守军来说,今天的幸福也许来得过于突然了。
    李存勖催动坐骑,踏过残破的夹寨,直奔潞州城下。他仰头看着那些面如枯槁的士兵,又喜又悲。看到他们,李存勖明白了父亲在弥留之际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在那一刻,父亲托付给自己的,不仅仅是称霸一方的权力,还有这万千人的生命和尊严。
    “嗣昭兄,父亲临终之前曾告诉我,进通(李嗣昭的乳名)忠孝两全,最得他心。要我无论何时要竭尽全力解潞州之围。潞州之围不解,他死不瞑目……”说到此处,李存勖已泪流满面。
    李嗣昭看着血染征袍的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墙垛,放声大哭。
    潞州大军崩溃的消息迅速向南传播。被朱温贬到潞州以南的康怀英被逃难的败军洪流惊呆了,他不假思索,只带百余轻骑,向洛阳方向仓惶而逃。正从泽州大摇大摆赶往潞州接任的新科潞州行营招讨使刘知俊听到兵败的消息,惊得几乎从马上掉下来。惊慌失措的刘知俊同样只能向南逃窜。在晋军疯狂的追击下,梁军在潞州以南的整条防线土崩瓦解。泽州、晋州、绛州,处处风声鹤唳。
    朱温惊愕地读着雪片般飞来的战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征战半生,剿灭强敌无数,竟然会惨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之手。
    呆立半响,朱温把手中战报撕得粉碎,愤怒地抛向空中。纸片如雪花般纷纷落下,朱温羞愤交加,仰天怒喝:“生子当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诸子,乃豚犬尔!”
    第三章 决战柏乡
    李存勖正逐渐把河东带回到正确的轨道,而当上皇帝的朱温却在风起云涌的倒梁浪潮中疲于奔命。李存勖知道,与死敌的对决正在不远的前方静静地等着他。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决战会来得如此之快。柏乡的原野上,梁晋之间事关命运的大战轰然打响。
    11 万事有始,起于微末
    朱温发此悲叹,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到手的潞州从嘴边飞走。
    李存勖在这场战役中体现出的谋略、决断与战术意识令人叹为观止。在内部人心不稳,外有大兵压境的险恶局势下,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平定了内部叛乱,稳定了人心,接着示弱于外,迷惑梁军,为自己争取时间。随后,亲领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驱潞州,充分利用大雾发动突袭。在这场如教科书般经典的突袭战中,先击敌要害,后斩敌两段,制造混乱,最后以大军分道猛攻,令近十万梁军无还手之力。
    而他,才只有二十三岁。
    在李存勖冷静的头脑和果敢的用兵面前,朱温的老迈与迟钝暴露无遗。面对李存勖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自感子嗣无能的朱温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那样的悲叹。征战半生的朱温已经隐隐感到,如果有谁能在自己死去之后灭掉朱家,这个人只可能是李存勖。
    晋军以得胜之师继续南进。在泽州,他们遇到了后梁名将牛存节坚决的阻击。同时,梁将刘知俊从晋、绛等州搬来救兵,昼夜兼程赶来增援,徐怀玉也从洛阳北上救援。眼见各路梁军纷纷来援,李存勖果断下令结束攻势,全线转入防御。
    大胜之下的李存勖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很清楚,以目前的实力,尚不足以动摇后梁的根基。要击倒朱温这样的对手,非一朝一夕可成。他现在急需要做两件事:壮大自己和削弱对手。
    李存勖对河东的顽疾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军纪混乱,治安恶劣,官吏腐败,民生凋敝。而这一切,都因为河东长期以来沿袭沙陀族部落式的管理方式。如果不能彻底扭转这些,河东霸业犹如空谈。从小从中原文化中吸取养分的李存勖显然有着和他父亲迥然不同的思维与理念。现在他一战成名,威望如日中天,正是推行自己治国理念的大好时机。在张承业的帮助下,一条条法令从晋王宫中发出,严肃吏治,打击贼盗,抚恤孤寡,宽松狱讼,广招人才……李存勖更是亲力亲为,频频微服出访,体察民心,严惩贪官,河东上下风气为之一新。
    李存勖也认识到后勤补给对打胜仗的重要性。潞州一战,缴获梁军粮食超过百万,足见朱温对补给的重视。没有雄厚的家底,显然无法和梁人抗衡。他向各地派出专人,加强农业生产,兴修水利,囤积粮草,整修军备。河东的王霸之业,就这样起于微末,在悄无声息中慢慢起步。
    除了内部革新,积蓄力量,李存勖更摒弃了李克用在对外战略上四处树敌的方式。只要是朱温的敌人都是他的朋友,只要有能打击后梁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908年六月,凤翔李茂贞、邠州军阀杨崇本联合西蜀王建,出兵五万,会攻长安。李存勖得知消息,立即派张承业率军支援。急火攻心的朱温派出大将刘知俊、王重师领兵反击。张承业还在半路已经听到蜀、岐联军大败的消息,悻悻退兵。但自此以后,后梁在关中的控制力江河日下,而反梁的浪潮却愈发凶猛。
    三个月之后,李茂贞、王建卷土重来。李存勖立即派李嗣昭、周德威带兵三万南下攻击晋州,互相策应。周德威与梁军在晋州以北交战,梁军大败。可惜陇蜀联军战斗力实在太差,晋军尚在晋州与梁军激战,这边李茂贞又稀里哗啦败下阵来。
    李存勖却并不着急。他相信,万事有始,起于微末,再强大的老虎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这样不间断的骚扰,定会让朱温日夜不宁,无力北顾。而他则韬光养晦,借力打力。时间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只需要静静等待压倒朱温的最后那根稻草。
    朱温终于受不了凤翔、西蜀军队对长安不间断的袭扰。开平三年(909年)正月,朱温迁都洛阳,希望以此加强对关中的控制,同时让爱将刘知俊率领大军西出长安,大举讨伐李茂贞。李存勖则稳坐太原,笑看云起。
    在李存勖看来,朱温从来都没有清晰的战略意图,这是他的致命弱点。南征淮南失败,便把重心转向河东。潞州受创,又转而对背后捅刀子的李茂贞痛下杀手。朱温以雄兵数十万,经略中原十余年,却仍然摆脱不了腹背受敌的境况。对已经失去章法的对手,他只需稳扎稳打,按照自己的节奏下好每一步棋。他相信,朱温很快就会犯错。
    李存勖的判断很准确。
    909年六月,被漫长西征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刘知俊遭到朱温猜忌,惊恐之下起兵反叛,献出同州、华州,向李茂贞投降。刘知俊的军队倒戈相向,突然攻下了长安、潼关,震动中原。大为震怒的朱温立即尽起大军西征,双方在长安附近混战成一团,互有胜负。这样的机会李存勖当然不会放过。是年八月,李存勖以周德威、李存审、丁会等人为先锋,率大军出阴地关,直扑晋州。
    晋州,在今天的山西省临汾市一带,有“东临雷霍,西控河汾,南通秦蜀,北达幽并”之称,是南进关中的要地。当年李渊太原起兵,正是在这里击败隋将宋老生,随后南下突破黄河天险攻入长安,成就帝业。如果取得晋州,晋军便可呼啸而下,直逼关中,威胁长安,与李茂贞、刘知俊的军队互相呼应,一举斩断后梁的左臂。在李存勖的战略思维里,要么不战,一战就要直击要害。
    河东的这次出击令朱温不寒而栗。李存勖的战略意图他看得很清楚,晋州一旦失守,将让河东与凤翔两大反梁势力合流,直逼关中,洛阳亦将不保。他立即任命手下能力最强的将领之一杨师厚从襄州(今湖北襄阳市)北上支援。从襄州集结兵力到晋州,再快也要二十多天时间,面对河东名将周德威的围攻,晋州危在旦夕。
    战斗在晋州城头猝然爆发,周德威、李存审、丁会各带一支军队从三个方向向晋州城头扑去。他们希望在梁军援军到达之前迅速击破这座城市,随后长驱南下,直逼关中。
    很多时候,当时局进入转折的关键时刻,历史在那个瞬间会取决于某个人的表现。在晋军大举南下,后梁困守孤城的关键时刻,一个人站了出来,几乎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局势。边继威,后梁的晋州刺史,这个人在史书上没有留下更多的记载,但他在晋州城的坚守却堪称光彩照人。面对晋军近乎疯狂的进攻,边继威并没有畏惧,他把所有能够战斗的人都武装起来,让他们站到了城楼之上,奋勇抵抗敌军的狂攻。从清晨到日落,这座孤城硬生生挡住了对手暴风骤雨般的三面围攻。
    周德威足智多谋,见对手如此顽强,强攻不成,于是一面继续攻城,保持对城头的压力,一面派人偷偷从城外挖掘地道,直通城墙之下。入夜时分,晋州北门的城墙之下轰然一声巨响。晋军引爆了事先埋伏在地道下的炸药。巨大的墙垛飞上了半空,狠狠砸落在城内,掀起冲天的尘土。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厚厚的城墙崩塌出了一个缺口。早已蓄势待发的晋军士兵呐喊着扑向了城墙缺口,这些凶悍的河东死士在黑夜中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举着明晃晃的的长刀,如黑色的狂潮,从缺口处卷地而进。
    此城已破!素来沉稳的周德威也不禁仰天大笑,他举起手,准备下令发动总攻。就在此时,那被黑压压的人群和冲天的尘土淹没的地方突然变成了一片火海。残破的墙头上冒出了无数的梁军士兵,他们以芦荻浇油,燃火掷向扑进来的人群。霎时火焰涨天,照亮夜空,晋兵灼伤甚众,凄厉的惨叫声在黑夜里响成一片。
    边继威亲率一群敢死队冲了上来,每个人都举着雪亮的长枪,向正在火海中挣扎的晋兵扑去。在最危急的关头,这个刚毅决绝的将领亲率死士,用长枪和肉体堵住了几乎失守的缺口。这场持续了近二十天的攻防战进入了最高潮。城墙缺口处杀声震天,鲜血横飞,无数条生命瞬间灰飞烟灭。周德威放下举得僵硬的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即使久经沙场的他,也为对手的顽强和坚韧深感震撼。
    血战持续了整整一夜,那片被火焰熏黑的墙砾之上,鲜血层染,尸积如山。当天色渐明,周德威沮丧地发现,炸塌了的城墙竟然又被顽强的梁军士兵用石块生生堵上。
    潞州城头,李存勖细细读着周德威送来的这份惨烈的战报。他长叹一声,抬起头,所有所思地看着天边血红的残阳与清濛的远山。
    “梁人尚能如此死战,足见朱全忠气数未尽。告诉周德威,能拿下晋州固然好,若拿不下也无妨。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梁军援军如果到达,切不可盲目接战,可徐徐而退。”在精通音律的李存勖看来,用兵作战就像谱写曲谱一样,应把握节奏,顺势而为,先有细水长流的铺垫,才会有惊天动地的转折与高潮。声乐之事如此,用兵作战如此,人生何尝不是同样的道理?
    杨师厚的援军终于逼近,他在晋州外围的蒙坑击破了据险而守的晋军骑兵,迅速进至城外。周德威见梁军来势汹汹,遂按照李存勖的命令,解围退去。
    虽然边继威的死战让朱温侥幸保住了晋州,但并没有改变腹背受敌的被动态势,而凤翔与河东之间的配合却越发默契。次年,李茂贞、刘知俊的联军卷土重来,三路围攻河西重镇夏州(今属陕西靖边县)。他们意图避开朱温在长安一带留驻的重兵,转攻梁军力量相对薄弱的河西,尽快打通和晋军的联系。李存勖接到李茂贞、刘知俊的密信,立即令周德威带万余人,西渡黄河,会攻夏州。
    在反梁同盟默契而不间断的攻击中,朱温心力交瘁,左右失据。但刚刚才当上皇帝的他当然不愿意轻易地丢失领土,为挽救危在旦夕的夏州城,朱温不得不亲率大军,从洛阳出发,路经陕州、华州,抵达三原(陕西省三原县)。他企图以梁军主力从三原北上,截断晋军的退路。
    但长途跋涉加上急火攻心击倒了朱温疲惫的身体。前锋刚到三原,他已经一病不起,只好独自返回洛阳养病。当年轻的李存勖以强势姿态骤然登上角逐天下的舞台时,他却深深地感到了衰老与疲惫。和他同时代争夺天下的枭雄中,杨行密、李克用已先后去世,只剩他还在苦苦支撑着看似强大的后梁帝国。死敌的后人正风光无限,锐气逼人,而他呢,他的帝业的未来又靠谁来延续?
    随着梁军主力的陆续到达,反梁联军再度退去。虽然又一次寸土未得,但李存勖却很满意。在他和盟友们“零敲牛皮糖”般的战法下,梁军主力在广阔的平原上被反复调动,兵力和士气正在被逐渐蚕食。李存勖敏锐地感觉到,局势正在缓慢而顽强地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逆转,激昂高亢的转折之音也许就在不远的前方静静地等着他。
    12 生死决断
    李存勖总能在错综复杂的时局中理清纷乱的头绪,嗅到即将到来的机会,这就是所谓的大局观。和李克用、朱温等人出身草莽,年纪轻轻便投身乱世不同,李存勖有更多的时间从书本、前辈的经验甚至是戏曲、诗词中静静地获得养分。当父亲在沙场上叱咤风云,浴血搏杀之时,他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贪婪地从前朝典籍中寻找智慧的光芒。这样的大局观让他拥有了远超李克用、朱温的判断与决断,这样的大局观将最终让他在强敌环伺的乱世登上王者之巅。
    在他眼里,看似强大的后梁集团即将面临着四面楚歌的困境。现在,不仅凤翔的李茂贞、刘知俊与朱温不死不休,更重要的是,由于梁军主力不断地从中原向河西一带调动,被梁军征服不久的山南东道出现了反叛的浪潮。房州(今湖北房县)守将宣布脱离后梁,效忠巴蜀王建。接着邻近的襄州(今湖北襄阳市)也发生叛乱。而在北边的幽州,一直想染指中原的燕王刘守光也活跃起来,集结大军频频南下,河北风声鹤唳。
    910年十一月,魏博军统帅罗绍威病死,燕军再度向南移动,准备伺机对魏州、博州这块肥肉下手。魏博地区物产丰饶,当年朱温出兵帮助罗绍威镇压叛乱的牙军,为了招待梁军,短短时间罗绍威就献上牛羊猪等家畜七十万头。后来梁军北上攻击燕军,又是罗绍威在魏州建立元帅府,沿路设置亭候,供应了梁军上下几十万人的军需。这样一块又听话又能榨出油水来的风水宝地,朱温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但贪婪的朱温看上的远不止一个小小的魏博,他的胃口比这要大得多。紧挨着魏博地区有一个赵王国,国王叫王镕。朱温称帝之后,王镕果断地抱上了这个大腿,宣布效忠后梁,被朱温册封了个赵王。但现在风云突变,河东在李存勖的率领下隐然有崛起之势,还干净利落地在潞州痛击梁军。觉察到风头不对的王镕立即转向,派人跟河东暗通款曲,准备为自己留下退路。朱温大为震怒,王镕如此朝秦暮楚,给其他诸侯树立了一个恶劣的榜样,不收拾他后患无穷。不如借口抵抗燕军,以“假途伐虢”之计先灭了王镕再说。
    按照朱温的安排,供奉官杜廷隐等人率军三千奔赴深州(今河北深县),宣称燕军即将大举南下,特意赶来救援。守将稀里糊涂打开城门,梁军入城之后,当即血洗深州,将守军杀了个尽绝。接着,梁军又如法炮制,拿下了冀州(今河北冀县)。
    王镕得到消息,大惊失色,立即向李存勖和刘守光求救。
    刘守光不假思索地否决了救赵的请求。这个靠李克用的倾囊相助才得以上位的幽州军阀贪婪而又短视。他从来不愿做利人不利己的事,在他看来,等双方斗得两败俱伤之时再趁火打劫才是更划算的买卖。
    李存勖却不这样想。他久久地注视着河北地图,陷入了沉思。燕山之南,太行之东,黄河之北,这片土地平坦而丰饶。当年大禹把天下分九州,这里称“冀州”。冀州,顾名思义,是寄予希望之地。占有了这里,就能截断后梁集团的侧翼,把刀尖稳稳顶住朱温的肋下。向东,可横扫齐鲁,往西,可逐鹿中原,如果北进,还可以平定幽燕。夺得河北,就能跳出朱温苦心经营的封锁线,变内线防御为外线作战,获得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他隐隐地感到,也许,未来晋粱之间的决定命运的搏杀,不在荒凉偏远的河西,也不在双方激烈争夺的潞州,而在这片天高地远的燕赵之地。
    晋王府内,连夜召开军事会议。做如此重大的决策之前,李存勖还想听听众将的意见。“王镕此人,向来朝三暮四,两面三刀。他先前与我们结盟,后来又倒向朱全忠,还结成儿女亲家,现在突然求救,恐怕有诈。”一向稳重的周德威眉头紧皱。在他看来,现在河东刚刚有所起色,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墙头草轻易搭上自己的家底。
    李存勖笑了笑,没有说话。
    “如今李茂贞、刘知俊频频出兵倒粱,屡次威胁长安。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把重点放在关中或者河西,总之先打通和凤翔的联系,然后联络岐军,一鼓作气,拿下长安,直逼洛阳。这才是釜底抽薪的战法!”李嗣昭站起来,大声说。
    李存勖哈哈大笑。李嗣昭这家伙,打仗勇猛不假,想法实在天真。李茂贞、刘知俊之流不过是偏居一隅,只求自保的地方军阀,难成大器。利用他们骚扰一下朱全忠可以,要把击败后梁的希望寄托在这帮人身上无疑于痴人说梦。
    他抬起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李嗣源,笑道:“横冲兄,你怎么看?”“李横冲”是李嗣源的外号。乾宁三年,他随李存信一起救援兖州,李存信被魏博军击败,只有李嗣源所部五百骑兵完军而还,李克用对李嗣源的表现大为欣赏,将其五百铁骑号为“横冲都”。后来青山口一战,李嗣昭遭遇后梁名将葛从周,大败而逃,梁军紧追不放。李嗣源带着“横冲都”赶来,大喊“看我为公杀葛从周!”说罢纵马挥槊驰入敌阵,击退追兵。李横冲的大名从此威震四方。
    李存勖知道,在猛将如云的河东,李嗣源真正可怕的地方并不是他的武力,而是他的头脑。有一次,众将都争先恐后地夸夸其谈,炫耀自己如何勇猛善战,如何大出风头。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嗣源实在听不下去,淡淡说了一句话:“公辈以口击贼,吾以手击贼。”此言一出,众将都羞愧不已。有时候,一群人中最沉默的那个人,往往却是最有想法的。这样一个人,不如听听看他会怎么说。
    听到李存勖点名,李嗣源慢悠悠地说:“王镕两面三刀,朱全忠狡诈多疑,这样两个人怎么可能结成牢固的同盟?我觉得有诈的可能性不大。”
    李存勖在心里哼了一声。只说王镕求救之事是真,不说出兵也不说不出兵。这个人看似低调愚直,实则心思缜密。但不管怎么样,他分析得很有道理。王镕与朱全忠,这两个人翻脸是迟早的事。周德威怀疑这事有诈,实在是有些多疑。再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冲出后梁封锁,染指河北的大好机会,就算有风险,也值得一试。
    任何事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该下决断之时就必须决断!闪念之间,李存勖决心已下。
    “不用再议了!非常之事,当断则断!我意已决,即刻发兵援赵。河北兵家必争之地,若得河北,如断朱全忠一臂,这等机会,断断不可失去!”李存勖拍案而起。虽然没有一个人赞同出兵,但李存勖还是决定独断专行。
    纵观历史,很多人能够被人们记住,往往因为他们做出了最明智或最糟糕的决断。他们和他们代表的那个团体的命运,很多时候却系于这一念之间。
    一个领导者要带领他的部下们在强敌众多,风云诡谲的乱世中脱颖而出,需要很多品质。而决断力,显然是这其中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吕氏春秋·决胜》中说:“勇则能决断。”但要在错综复杂的情势中做出正确的决断需要的显然不仅仅是勇气,还需要慎密的分析,冷静的判断,高远的眼光与强大的自信。在这场与后梁集团决定命运的大决战打响的前夜,李存勖力排众议,做出了一个让后人赞叹不已的决定。
    而李存勖与刘守光,他们在面临同样机会之时做出的不同决断影响了他们的命运。目光短浅的刘守光从此永远失去了吞并河北,染指中原的机会。四年之后,李存勖带兵攻破幽州,燕国灭亡,刘守光身首异处。而李存勖借此则一举改变了困守河东的被动,变战略防御为战略进攻,在与后梁的对决中牢牢地占据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