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镇燕军司副将将托力高领命出来,脸上阴晴不定,他今年虽然才三十六岁,却足足在军队里待了二十一个年头。
他本是一名黄头回鹘,当初被西夏捉生军劫掠而来,就流落到军伍之中,这些年凭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过人的勇武,才站上如此高位。
西夏国十二军司当中,排名前三的黑水镇燕军司副将,如此地位,他一个小小的牧羊少年当初是想都不敢想的。
这半辈子戎马生涯,他已经见惯了各种惨烈的场面,即便看到那位射雕手只剩下了半拉脑袋,也没有过多的表示。
死就是死了,再惨也是死了!
让他心里阵阵起了变化的,却是将主的一番激烈至极,喋喋不休的言语。
将主莫洛牙豁也是一员猛将,这一辈子打过的仗足足有上百场,算下来倒是胜多负少。
他跟着他打了十几年仗,却从未见过将主如此歇斯底里过,一次都没有!
即便是上次被蒙军围困,身边只有不足千人,他一样饿吃困睡,就像没事人一样,到最后终于还是突围而出。
可他这次的表现却很奇怪,甚至到了诡异的程度,这种异常的表现让将托力高有些不托底。
他从马兜囊里翻出一副牛皮硝制的皮甲,套在身上,之后又取出一副铜盔。
将托力高打仗一般都是冲锋在前,很少着甲。
可这次他却从将主反常的做法中,敏锐地觉察到一丝恐怖的气息。
于是把这些甲胄取出,如果明天自己被派到先锋队中,那一定要顶盔掼甲,穿戴整齐才行!
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验告诉他,打仗时一定要凭仗自己的直觉,如果实在没有,那就跟着老兵,从头到尾都跟着。
在他眼里,将主就是个老兵,比他资格还要老的老兵。
亲卫看到他如此古怪的举动,虽然没敢有所表现,可还是面色有些僵硬。
将托力高没去解释,如果告诉他将主的手在抖,这家伙会不会吓傻?
十几年朝夕相处,二人早已情同兄弟,他一眼就能分辨出,莫洛牙豁的颤抖不是因为激动,也不是因为悔恨,更不是因为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那,确实是因为害怕,是因为不知名的恐惧,是因为一个老兵对未来的难以把控。
这种极端的情绪和不稳定的状态,对于一个即将参加大战的将领来说,足以致命!
对于一个以杀戮为生的武将来说,失眠就是个笑话,可这一夜将托力高彻夜难眠。
与此同时,张雷也在城头的火堆前盘坐了整整一宿。
过了今天,拖雷的大军应该就能到来,到时两下夹攻,黑水镇燕军司一定难逃覆灭的命运。
拼命是为了不拼命,死战是为了不战死,这些他曾经不值一哂的狗屁话,现在看来,竟然如此寓意深刻。
这一战老子连续拿下两座城池,以后就不用那么拼命了吧?
一声悠长凄厉的牛角号响起,让他瞬间从沉思中醒来。
起身望去,只见城外已经出现了上万名列队齐整的西夏兵,领头的却是一位袒胸露背的昂藏大汉。
这家伙头顶的头发全部剃掉,只在脑袋外围留了一圈毛发,是典型的党项人秃发发式。
他手里握着一把钢刀,大手一挥,身后的万余军队立时举着大盾,朝黑水城猛冲过来……
和师父商讨过后,张雷没再去动用巴特雷。
真正的大仗还没有开始,自己和现代世界的通道已经被截断,这些子弹一旦用完可就没法补充了。
除非是真到了生死关头,要不然他那些武器不能轻用。
何况张雷一枪爆头射雕手,早已被传成了仙家手段,用多了难免露出马脚。
就比如现在,已经有无数盾牌集结在那个家伙身前,就算是巴特雷也毫无办法。
妥妥该站在城头,仔细观察一番才失声叫道:“是莫洛牙豁,他娘的,这家伙亲自攻城,看来是真急了!”
张雷听了顿时下令,“全体将士,随我守城!”
西夏军一夜之间匆匆制成的攻城器械,昨日被妥妥该焚毁殆尽,附近的山林早已被扫荡一空,再也搜寻不到合适的木材,眼下就只能拼人头了!
这么一来,一攻一守间,战场就显得惨烈异常。
西夏军是退无可退,没了给养就算是跑,也只有被半路围歼这一条死路。
与其死得如此憋屈,倒不如放手一搏,如果能重新夺回黑水城,那他们大可以据守坚城,以待援兵。
反观蒙古军,虽然不善守城,但有了张雷这支强军做骨干,大家的求战热情也空前高涨。
只要能坚守到拖雷大帅的大军赶来,眼前这四万多黑水镇燕军司的精锐就无处可逃。
西夏总共不过五十万军队,他们一支就足足消灭了对方八万人马,这不是强军是什么?
就算现在躺在功劳簿上等着西夏覆灭,他们依旧是此次蒙夏大战的头号功臣!
没了轩车冲车,可总算拼凑起十几架云梯,莫洛牙豁的手下亲卫当先冲上。
西夏人的勇武不容置疑,要不然也不会在宋辽两个大国中封疆立国,之后又在金蒙两国的不断征伐中屹立百年之久。
一旦主将用命,手下的侍卫大将也个个舍命攻城,战争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虽然由下至上的仰攻,可西夏人还是靠着猛打猛冲,一度站上四五处城墙,要不是妥妥该诸将拼命阻挡,城墙随时都可能陷落。
几个如巨人般的西夏部落勇士,挥舞着钢刀狼牙棒朝蒙军击落,瞬间就造成很大伤亡。
关键时刻,张雷手下经过训练的千五将士,就成了整个守城的中坚力量。
配合严密的小型战阵,在如此惨烈的近战中显示出惊人的破坏力。
一旦那些巨人般的西夏死士被围在其中,不过几个回合,就被他们合力击杀,之后再朝下一个围拢过去。
事实证明,一旦经过严格训练之后,军队就是这世间最冷酷快速的杀人利器。
单凭各人的勇武,永远比不上战阵合围。
钩镰枪、链锤、铁链,尖锥、手弩、匕首,这些被临时拼凑起来的冷兵器,成为这些小型战阵的最佳武器。
眼看着这些自己找来的部族武士被杀,刚刚在城墙冒头的莫洛牙豁,顿时心疼地抽搐起来。
这些家伙都是贺兰山下各部族的勇士,曾经多次跟随他攻城夺寨,算是他手中的无双利器。
这前前后后总共也只凑了十七人,今天为了攻城才全部压上,没想到不但没杀掉对方的将领,竟然被这些只知道骑马的蒙古人无情虐杀。
一柄巨锤狠狠砸了过来,莫洛牙豁立时抬手盾磕挡。
“轰”,这一锤足有两百斤的力气,顿时将他砸得矮了一截儿,云梯的横档瞬间断裂,莫洛牙豁翻着跟头栽下云梯。
虽然城墙有十几米高,可地上已经密密实实铺了几层西夏兵的尸体。
这家伙重重摔下,却没有受伤,站起来刚要呼喝,冷不防头顶洒下一片滚烫的汁水,顿时把他烧得皮焦肉烂,莫洛牙豁登时惨嚎一声朝后倒去。
那些跟他一起攻城的亲兵,这才发觉将主已经跌落城下,纷纷从云梯上跃下防护。
刚才一锤砸下的正是哈斯楞,而那些恶臭难闻的滚烫液体,正是熬好的金汁。
既然黑水镇燕军司的将主莫洛牙豁敢亲自攻城,自然也成了蒙古大军重点打击的目标。
这家伙被浇了一锅金汁后,箭楼上埋伏已久的神箭手顿时发难,一阵箭雨瞬间将城下这片区域覆盖。
将主意外受伤,那些天生神勇无敌的部族巨人,被瞬间绞杀殆尽,西夏军的攻击态势立刻受阻。
而张雷也赶紧带人猛扑,总算暂时稳住城防,一时未能如愿的西夏军这才被迫退走。
而莫洛牙豁的亲卫也在一拨拨箭雨下,护着将主后退不止。
原本二十人的队伍,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五人,能够踉跄站立。
反观将主,此时浑身臭气冲天,身上烫伤严重,已经没了知觉。
将托力高带人掩杀过来,将一行人接回军营,这才发觉莫洛牙豁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显然命不久矣!
“医官,赶紧给老子滚进来救人!”
金汁可以说是古人发明的生化武器,它是把粪便加热后用来灼伤敌人,因为其中含有诸多肮脏之物,一旦被烫伤之后,伤口会立即发炎脓肿,极难治愈。
一旦确定攻城的是西夏军主将莫洛牙豁,蒙古守城部队自然是全力招呼,这一锅金汁几乎全部倒在他身上。
而且之后的几拨箭雨,虽然被他的亲卫挡下多数,可也有几支毒箭射中了他的四肢。
两相作用之下,这家伙即便强壮如牛,此时也是奄奄一息。
医官已经替他做了清洗,可仍旧有一股股恶臭传来,而且此时的莫洛牙豁已经开始高烧不退。
“将军,将主他……恕小的无能,他们的箭上抹了信石粉,一旦进入身体,根本来不及救治!”
医官作为一支军队必不可少的人物,地位很高,可面对怒目而视的将托力高,说话也开始不利索起来。
信石就是砒霜,一旦进入血液,无药可救。
莫洛牙豁手下仅存的五名亲兵,因为中了毒箭,已经在一个时辰之内先后吐血而亡。
将托力高摆摆手,示意医官出去,既然无能为力,那就不用麻烦了。
众将官守都守在他们的主将周围,屏息凝神,希望能等到他回光返照的一刻。
深夜子时,几度陷入昏迷之中的莫洛牙豁,似乎感觉到人事未尽,竟然强挣着醒了过来。
他的眼睛高高肿起,几乎已经无法睁开,只能挣扎着伸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抓着,直到将托力高伸出手,这才紧紧抓住,然后嘶哑着低嚎出声,“攻城!”
这是一代猛将莫洛牙豁留在人世的最后两个字,攻城,不攻城黑水镇燕军司的五万大军就得被迫退却,在没有给养的情况下,简直就是对方的活靶子。
所以,只有攻城才是唯一的出路,即便是死路一条,也只能如此!
第二日,黑水镇燕军司全军缟素,将托力高亲自擂鼓助阵,全军死命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