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只余下了廖廖数人,李隆基的面色沉了下来,语气也显得极不平常。
“你可知你倒底做了什么?”
“微臣这么做,就是不想令陛下为难。”刘稷仍是那付模样,左右都定了论,再来说又有什么用,那些说辞是个人都知道荒谬,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荒谬,所谓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很多时候,是政客的本能。
李隆基气得笑了:“朕倒要听听看,你是如何处心积虑,为朕着想的。”
“臣与那杨国忠无怨无仇,杀他一个将死之人有何好处,可臣知道,秦国夫人的事,不能公诸于众,政事堂为此要伤脑筋,陛下更要为此头疼,还不如让臣出面,一刀下去一了百了,对朝堂对百姓对杨氏,都有了交待,这样不好么?”
或许是少年眼中那种毫无躲闪的目光,让李隆基生不出嫌隙之心,对方说得不错,这件事里头,他根本没有一点好处,反而还要担上罪责,如果不是之前的功绩打底,结果如何就难说了,其实,假使自己不认可,陈希烈是不会说出那番话的,论起罪来便可大可小,这样的风险,是个臣子都不会去闯,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
李隆基实在找不出,他有任何一点私心,可他也不敢相信,真有一心为君毫不利已的臣子,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同样倔强,为此不惜违逆自己的人,在这个少年的身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可惜啊,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五岁。
当年,之所以最后没有杀他,是因为自己心里明白,那是一个没有私心的人,一个真正的忠臣。
“那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臣当时真没想那么多,这会子,竟有些后怕了。”
刘稷做了一个摸脖子的动作,李隆基不禁莞尔,心中那些气性,也在倾刻间不翼而飞。
“你呀,你让朕说你什么好呢,怪道之前会有那样的名声,要么立下不世之功,要么闯下不测之祸,看来说得不错,这京城,的确不合适你呆,再呆下去,指不定又要捅下多大的篓子呢。”
刘稷心里一松,心知这一关算是真正过去了。
“臣无知,时常令父亲和亲长头疼,自小便无人教授道理,做事常凭一时之气,这些都是有的,如今铸成大错,辜负了陛下所望,臣惭愧无状。”
“算了,你能知错悔过,便是可造之材,只是这个教训须得记在心上,有些事朕能压下来,有些事太大了,就算朕也放不得,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让你的亲长为你担忧,这会子他们都等在宫门外头吧?”
高力士笑着接过话头:“可不是,封大夫还塞了一袋银钱给老奴,求着照顾一二呢。”
“你收下了?”
“嗯,老奴不收,他们怕是更要惶恐。”
“那就该收,照这么个造法,多少金子也不够使的。”李隆基毫不在意地一挥手。
“成了亲,就去赴任吧,滚得远远地,眼不见心不烦。”
“是,臣奉旨滚蛋。”
刘稷装模作样地一拱手,两只腿作势后退,李隆基笑得胡子直打颤,见他当真要走,喝骂了一句。
“回来,滚到哪里去啊?”
“陛下让臣滚去哪里,臣就去哪里。”
刘稷赶紧收住脚,转身答道,李隆基收住了笑容,沉吟了片刻。
“原本是想让你跟着李光弼,镇住那帮不安份的吐蕃人,朕怕你呀,去了逻些还要生事,闹出什么变故,不好收拾,这会子万万不能再多一处兵火,你明白么?”
刘稷心领神会地答道:“臣明白,北边才是重中之重。”
“明白就好,哥舒翰进言让你去北庭,把阿布思给朕捉回来,你意下如何?”
“敢问陛下,要活的还是死的?”
李隆基展颜一笑,他喜欢此时的少年郎,透着一种无比强大的自信,如同这个蒸蒸日上的帝国。
“死活朕都喜欢,瀚海军缺个军使,你去做吧,一万四千人,少是少了点,做个先锋,当是够了,这一仗,朕不打算动用旁的兵力,就以安西北庭两镇为主,你岳丈主帅,军器粮袜已在调度中,要什么,政事堂都会优先加以处置,好生打,朕等着你的捷报。”
“多谢陛下,臣还想要个名头,请陛下恩准。”
“什么名头。”
“陛下答应过臣的,给臣一个镇守使,臣就想要这个名头。”
李隆基愕然地指着他,向高力士说道:“瞧瞧,朕说什么,这就是个不安份的啊,北庭是郡县制,哪来的镇守使给你?”
“所以臣只要一个名头嘛。”
李隆基听他说得认真,一下子来了兴致。
“说下去。”
“北庭三州地方狭小,丁口又少,支撑不起大军作战,臣想将驻地向前推进一点,以便有更大的周旋余地,与那些异族会商时,名声也要好听一些,阿布思若是南下,沿途所过尽是葛逻禄人的牧场,这一仗其实不难打,只须切断他的奥援,将那些部落争取到咱们一边,便是其败亡之时。”
“看来你已有定计,不知想要的是哪一处?”
刘稷一拱手,说出了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
“碎叶。”
“碎叶?”
“臣斗胆,自请为碎叶镇守使,将其重新纳入我大唐版图,为陛下守住最西边的这片固有之疆土。”
原来如此,李隆基明白了他的想法,碎叶镇曾是早期的安西四镇之一,那个时候,安西都护府的府治还在西州,之后多番争夺,几废几立,最终被放弃掉,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它太过突前,无论离着西州还是龟兹都比较远,很难得到后方的支持。
“如朕记得不错,四年前他已为北庭节度王正见捣毁,如今一片废墟,人烟俱无,你如何能守得住?”
“眼下还不成,所以只是一个名头,有了这个名头,臣才好做些事情,比如使民拓荒,与当地的部民交涉等等。”
“为何不等战后再行其事?”
战后?你就舍不得了,刘稷将事先想好的托辞背了出来。
“臣闻,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此战我军必胜,阿布思或死或逃,惶惶无终日,一纸诏书,那些部落便会争相献来我朝,那时大唐再临碎叶,葛部、突骑施人、河中诸国会做何想?唯有趁此时机,以讨伐叛逆为名,在那里扎下来,造成既成事实,他们纵然有所不满,也说不出什么,我等可趁势拓边,臣有把握,三年之内便能让这名头成为现实。”
李隆基明白了,他要的不只是一纸告身,还有更深层次的权力,如果是别的地方也就罢了,碎叶却是大唐西域最早的一片领土,在如今这么好的形势下,他能说弃之不要么?少年的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或许真能为他弥补这唯一的遗憾吧。
“朕答应你的,一定不会食言,不过兹事体大,还须通过政事堂合议,你安心回去等着吧,莫要再生事端。”
“臣记下了。”
刘稷也不指望他当场就答应下来,那样也显得太过儿戏了,至于政事堂会不会否决,至少有个哥舒翰在,会明白其中的关窍所在,哪怕最后成不了,他也没什么损失。
看着少年消失在殿外,李隆基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遣往两镇的中使,有人选了么?”
高力士低声答道:“老奴属意边令诚,他之前监使安西,颇有成效,与安西那些将校也相熟。”
“相熟便是不好。”
“太子那边荐了一人来,唤作鱼朝恩,原是出自宫中,老奴也认得。”
“太子?”李隆基想到之前他的表现,有几分意外。
高力士以为他不满意,又提了一个人选,没想到李隆基摇摇头。
“就让这个鱼朝恩去。”
“老奴明白了。”高力士记下这个人选,轻声说道:“这会子娘子该起了,要不要过去坐坐。”
听他一提醒,李隆基恍觉,这几日都不曾去她那里,于是站起身。
高力士知道他是答应了,赶紧在前面引路,两人刚走出殿门,突然看到楼下刘稷的身影,似乎在同什么人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王蕴秀对着这个年轻的男子,比面圣还要紧张,或许是对方那种咄咄逼人的审视,让她觉得近乎无礼,可话已经说出口了,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民女冒昧,足下可是刘果毅?”
“若无姓刘的旁人,应该就是区区,但不知,小娘子何事相唤?”
“小女姓王,特为谢过果毅手刃杀父仇人一事,请受小女一拜。”
王蕴秀说着,盈盈下拜,刘稷赶紧上前一把托住她的手臂,制止了她的行礼。
“我杀杨国忠,是为自己,与你无关,你的礼我受不起。”
“家父冤死三年,今日方能瞑目九泉,小女子无以为报,不过区区一礼,果毅也不肯成全么?”
刘稷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不过经过方才的一番奏对,总觉得这种不明来厉的相遇,透着一股子作戏的味道,当下也不松手,换上了另外一个表情。
“既然小娘子有心,我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吧,出去找个幽静的去处,你我细细聊过可好?”
王蕴秀感到他的那只手隔着衣衫在慢慢磨蹭着自己,羞得红晕满面,不得不出口辩解道。
“果毅恕罪,小女子已有夫婿,不好再与他人......独处的。”
刘稷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这样啊,那太可惜了。”
说完,放开她的手,一边摇头一边走开,王蕴秀与他一样要出宫,又不敢太过接近,只能远远地跟在后头,没走多远,突然发现他又停下来了。
虫娘在车驾上看到了刘稷的身影,赶紧命人停下,也顾不得这是在宫里,穿着一身道袍便走了过去。
“你......无事吧?”
“你担心我?”
看着她那张充满了忧心的俏脸,刘稷下意识地问道,虫娘点点头才发现不对,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
“我很好,多谢了。”刘稷的心里感觉到了一阵温暖,却无法做出什么亲密的动作,不是因为身在皇宫,而是不想让她生出多余的期待。
这个女孩与其他女人是不一样的,她并没有沾染太多世俗的气息,就像空谷幽兰般,卓而不群。
虫娘笑了,这个令人眼晕的笑容更是让他明白过来,对方这一次是特意因为他才进的宫,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要如何相救,但还是来了,如同在得知她将会下降安府时,自己的举动一样。
“殿下保重,末将走了。”
“你也要多加保重。”
“好。”
刘稷不得不主动告辞,以免自己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虫娘的脸上洋溢着轻松与愉快的表情,就连身为女子的王蕴秀都有些出神,一个身着道冠的公主,显然与那个少年郎相熟,如此公然不避讳,难怪会有那样的举动,一个登徒子么?
这一切,同样被高楼上的李隆基二人尽收眼底。
“虫娘进宫来做什么?”
“未曾有通报,想必是临时起的意吧。”
高力士摇摇头,李隆基看着女儿的表情,明显是与少年相遇之后才改变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了一句。
“三姨去别院,会不会是为了他?”
高力士唬了一跳,偷眼看了看天子的脸色,似乎不像生气的样子。
“不会吧,虢国夫人眼光何等的高,怎能看得上他?”
“说得也是,一个空有莽力的毛头小子,怎会入了三姨的眼。”
李隆基说完自己也笑了:“上元灯会在即,可惜不能三姨同游,总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
“秦国夫人仙逝,她们阖门举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哼,杨国忠,枉朕对他信任有加,竟会做出如此禽兽之事,当真是死有余辜。”
一想到这里,李隆基就气不打一处来,连说话的兴致都缺缺,二人就这样下了勤政楼,朝着贵妃的寝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