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闻鼓是一项历史悠久的制度,传说自商周之时便有了,随后的几千年里,一直保持和完善,因为从理论上说,这是普通百姓唯一能与天子交流的机会,所谓的“上达天听”就是指的这个。
唐制,朝堂之外设石、鼓各一,有冤不能自诉者,立石得闻,有案欲奏于天子者,敲鼓咸知,立石者由左监门卫负责传达,敲鼓者由右监门卫负责上诉,接案官员不得推诿不得阻拦,有点像是的后世的信访制度,当然它有着一定的局限性,那就是,天子不一定会真得接见并为你伸冤。
历史上在清以前,这都是平民百姓的一项政治权力,宋朝时有一个很特别的例子,一位东京的百姓敲登闻鼓求见天子,当时的天子宋仁宗真得接见了他,结果那个百姓并不是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冤情,而是丢了一只猪,你没看错,就是丢了一只猪,这要换到后世的明清,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是跑不掉的,最好的结果也是一顿板子伺候,可仁宗皇帝只是笑了笑,虽然并没有派人去帮他找猪,可是赔了他一千钱,大概能买十头猪的样子吧。
这个例子说明,登闻鼓制度是一种很朴素的舆论监督权,不一定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是不可或缺,唐朝也是一样,仆固砀他们之所以惊讶就是因为这鼓敲响的时候不多,但是当真响了,或许就是不小的事情。
看着被带进来的身影,哥舒翰微微有几分错愕,因为那分明是个女子。
“这是哥舒相国,有什么话,请说吧。”
王蕴秀抬头看了一眼,蹲身行了一礼,口齿清晰地说道。
“民女王氏,家父故河东节度使讳忠嗣,此次前来,是请天子为民女申冤,惩办害死家父的凶手。”
“什么?”
哥舒翰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故人之女,更没有想到,她一开口,说的就是本朝的一件秘辛。
“令尊是河东王节度?”
虽然王忠嗣曾经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可习惯上河东节度使才是他的本职,况且因为出身太原王氏,而太原恰恰是河东节度使的驻地所在,故而人们都会以河东王节度呼之。
“正是。”
“那你可知本相与令尊乃是故交?”
“家父信中多有提及,言哥舒相国是可托生死之人,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王蕴秀落落大方地答道,尽显世家女的风范。
哥舒翰当然明白此时不便叙旧,继续问道:“那好,某来问你,你说令尊是为人所害,所谓何人?”
“杨国忠,指使者是已故去的李相国。”
“可有真凭实据?”
“家父遇害前数月曾有书信寄回,自调任汉东郡伊使,便无劳殂、病患,何以区区数月卒于任,此其一也,其二,家父过世后,遗骸归乡梓,民女曾亲眼所见,口乌皮黑,绝非伤病所致,故而家中使人请来县中忤作,果于体内查得附子等物,可知身前乃中毒而亡,其三,此事过后,原近侍及厨娘等数人无故失踪,怕是已为人所害,有此三点,民女恳请天子垂问,为家父讨一个公道。”
王蕴秀拿出一撂纸递过去,哥舒翰接过来略略一翻,除了方才的口供,后面还附有一干人等的证词,而从字迹和纸张的新旧程度来看,所录已非一日。
“既有疑点,为何当时不诉?”
王蕴秀语带悲怆地说道:“李相当国,岂容民女说话,说不得还要祸及家人。”
哥舒翰叹了一口气:“既是故人之女,此事本相理应回避,可兹事体大,又不好假手他人,这样吧,你随我入宫,一切听凭圣人裁断。”
“民女谢过相国。”
王蕴秀毫不怯弱地跟在他的身后,从这里到兴庆宫要走上一段不短的路,还要经过各部衙署,快到到达城门的时候,她与一个青衫官员暗暗对视了一眼,后者收到她的示意,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快步走向另一个方向。
大理寺,位于皇城左侧的边缘,占地大约是四分之一个坊市,除去办公的衙门,官舍,还有一间牢狱,与天下所有的牢狱一样,黑乎乎的囚室里,显得阴森而安静。
元载走入大牢,与一个上了年纪的牢头打了个招呼,后者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
“司直可有公务,但请吩咐。”
“奉上命,提审要犯杨国忠。”
那牢头吃了一惊,语气间便带上了犹豫:“昨日送来时,听他们的口气,是至尊发的话,这般提审,怕是不妥吧。”
元载笑了:“你是认为本官位卑不够格?要讨诏命才成,就算有,你配吗?”
“小的绝无此意,司直请稍候,这就将人犯提来。”
不等他走远,元载在后面加了一句:“差两个问讯的好手来。”
这是要动刑啊,牢头不敢再多嘴,赶紧命人打开囚室,将一个高大的身影押出来,又叫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粗汉,一看就是做惯的那种。
看到来人,杨国忠不屑地撇过头,一口吐在地上。
“一个青袍小吏,安敢问我?”
元载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曾经的宠臣,除了头顶的官帽不见了,身上竟然还穿着一袭紫袍,玉带革靴也是样样不少,哪像个囚犯的模样。
“扒了他的衣衫,上镣铐。”
杨国忠一听就火了:“你敢?”
“一个残害自家姊妹的市井儿,天子亲口严审,本官有何不敢!”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以为是奉旨审案,两个狱卒马上冲上前去,两三下就扒掉了杨国忠的衣裤,同时将沉重的铁镣锁在他的手腕和脚腕上。
自始至终,杨国忠都没有动弹分毫,他已经吓呆了。
外强中干尔,元载一声冷哼:“本官开始问案,你们须得详实誊录,不得错漏。”
“是。”狱中负责记录的文书答道。
“堂下可是杨犯国忠。”
杨国忠愣了一会儿,元载又问了一遍,方才不情不愿地答道:“正是某家。”
“杨犯国忠,本官问你,天宝八载你所任何职,做何勾当?”
三年前?杨国忠有些不明所以,想了想,回道。
“那年某为天子信重,升太府卿,兼殿中侍御史,做了何事,一时记不起了。”
“本官提醒你一下,你是否遣人前往汉东郡?”
“汉东郡?”杨国忠摇摇头:“或者有过,应当是公干。”
“记录,天宝八载,杨犯自述曾遣人往汉东郡,托名公干,实则行谋害之事。”
杨国忠吃了一惊:“谋害谁?”
“你与李相国谋划的勾当,也不记得了么?”
汉东郡,汉东郡,杨国忠脑子急转,突然间灵光一闪。
“王忠嗣。”
元载面无表情地说道:“记录,杨犯自认谋害太守王忠嗣。”
“某没有!”杨国忠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倒底想做什么。
“没有?本官并未说出死者之名,你却一口叫出来,这岂是巧合。”
“某,某当时在李相国麾下当差,知道此事是他们密谋所为,可人不是某派的。”
“你的意思,李相国遣人毒杀了王太守?”
“是的。”
“记录,杨犯供认此案李相国亦有涉及。”
“你,你这是断章取义,某决不画押。”
元载仍是那副表情,不阴不阳地说道:“早知你冥顽不灵,这里的刑具,皆是依律而设,犯官自述在前,拒押于后,本官要依律行刑,再问尔一遍招是不招?”
“你敢屈打成招?”
“屈打成招?说得好,你等依附李相国时,多少人就是被如此屈打而死,今日也算是报应不爽,来人!”
元载一声断喝,两个狱卒早就按捺不住了,皆是兴奋地答道。
“在!”
“上刑!”
“你们敢……”
杨国忠的话被堵在了嘴里,两个狱卒拖着他退到一个木架子上,分别将双手双脚绑成一个大字形,只听得“滋”地一声,一个狱卒从火炕拿出一把烧红的铁钳,在水桶里浸了一下,水被陡然加热变成了蒸汽,在他眼前腾起一片水雾。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这样的情形,当年在李林甫手下里,不知道看到过多少回,那犯人被酷刑整治得死去活来,几乎没有一个扛得下去,如今轮到了自己,才知道有多么恐惧。
他不是那个敢在街头斗狠的市井儿,而是差一点点就将掌握这世上最强大帝国的男子。
“听着耳熟吧,一会上了身,才叫好看呢。”
杨国忠看着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嘴里嚅嚅着就说不出话来。
“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以免皮肉之苦,不妨告诉你,就算是大理寺问不出来,送到了御史台,相信吉温吉中丞会很有兴致亲自动手,到了那里,只怕求死都难。”
听到吉温的名字,杨国忠下意识地浑身一颤,李林甫手下的左膀右臂,头号大将,号称“吉网罗钳”的吉温,在这座城市里,不吝噩梦般地存在,特别是对于那些犯了事的官员来说,当时一起做同僚时,他曾经无数次地见识过对方的手段,就连想一想都不寒而栗。
“你想让某招什么?”
见他终于松了口,元载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一趟审讯,实际上没有经过任何上官,他很怕下一刻就会有人推门而入,制止自己的行为,那样的话,就不只是私自用刑这么简单了。
“记录,犯官已有自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