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七十的人了,李隆基的睡眠一向就轻,再加上心思多虑,入睡更是不易,因此在寝宫里入值的内侍或是宫女,首先就是要做到脚步轻盈无声,而当殿门被打开时,隔着厚厚的绵障那种细微的响动,让他一下子就睁开了眼。
内室里没有点灯,不过屏风隔开的另一半会亮着一盏纱灯,隔了好几重,只有一团隐隐的红,既不会影响睡眠,也容易看清东西,毕竟他的年纪不小,起夜是一件经常会发生的事。
李隆基将胸前的一弯雪臂轻轻地挪开,从心爱女人的发丝中抽回手,掀开绵被动作轻缓地坐了起来,下榻前,他看了一眼边上的女子,倚着枕头酣睡正香。
屋子里烧着地龙,为了避免烟气,热量是通过埋在木板下的铜管输送到各处的,因此,哪怕光着脚踩在地上,也不会觉得寒冷,李隆基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反手将床帘罩上。
在外头侍候的宫女一早就准备好了器皿,他却一摆手示意不用,绕过屏风走出去,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高力士那张胖胖的圆脸。
“大家......”
尽管声音很轻,他还是摆手制止了对方的说话,一言不发地朝外室走去,高力士瞅见他身上只穿了件丝织的内衣,赶紧从宫女的手中接过一件长衫,快步跟上去。
李隆基在外室的中间站定,四周的内侍趴了一地,他看着殿门外影影绰绰的火光,心里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高力士走到他身后,李隆基仿佛长了眼睛般地伸开双臂,任他将那件长衫套到身上,同时耳边响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出事了,老奴说出来之前,大家须得沉住气,千万莫要动怒。”
“是谁?杨国忠,还是安禄山。”
高力士的手上微微一滞,面带无奈地说道:“郡王遇刺,生死不明。”
李隆基的眼神在一瞬间收缩起来,他能想到结果不出这二人,是因为从昨天到这会子,京城里唯一值得他关注的事情,就是杨国忠奉诏宴请安禄山,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刺杀这等大事,难怪高力士等不到天明,就来将自己吵醒。
高力士忧心仲仲地为他系好腰带,尽管对方没有说话,可那种勃发的怒意,隔着厚厚的长衫都感觉得到,天子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之所以强忍着,是因为里面睡着他最心爱的女人。
衣衫一穿好,李隆基不待他引路,拔脚便朝殿外走,兴庆宫与其他宫殿的形制一样都是前殿后寝,由殿门外的长廊相连,他甚至亲自动手推开殿门,脚步越走越快,唬得一干内侍赶紧起身追上去,而让高力士始料未及的是,天子毫无停留的意思,竟然是要打算出宫!
“大家!”
眼见着人快到宫门口了,高力士不得不出声叫道,李隆基恍若未觉地走到门前,沉声喝道:“开门。”
高力士动作敏捷地跑到他的身边,低着头急急地劝道:“老奴已经布置下去了,眼下城中情形不明,大家切切不可以身犯险。”
“朕要去看看他,只隔了一条街,难道你们还遮护不住么?”李隆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下也没有丝毫动弹,言语间的那种不满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老奴担心的不光是刺客。”
高力士的话让他一怔,因为这话的意思太过明显,那就是安禄山很可能没救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去不去已经意义不大,要担心的是事情的后续发展。
“怎么可能,谁能伤得了他?”
“老奴问过高仙芝,他被长刀贯胸,当场便不醒人事,老奴命人遣了当值的奉御带上最好的伤药,又连夜去寻外伤圣手,不过尽人事而已。”
李隆基慢慢回过味来,不再坚持出宫,转身走向大殿当中的御座,高力士舒了一口气,赶紧跟上前去。
李隆基在软榻上坐下,沉着脸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据他们所说,郡王是在返家的路上遇刺的,对方早有安排,行事凶狠,猝不及防之下,他的护卫损伤惨重,就连......太仆卿也未能幸免。”
“什么,安庆宗也......”李隆基惊道。
“他是为了护卫父亲,被贼人的弩箭所伤,当时就断了气。”
李隆基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安家父子一齐遇难,这个后果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得多,因为那就意味着,北方三镇同时失去了主事者和继承人,这是大乱将至的前兆啊,难怪方才他会竭力阻止自己出宫,安府如今已成了不稳定因素,他去的话可能会适得其反。
“可曾捉到活口?”
高力士稍稍犹豫了一下,点头说道:“郡王的护卫拿到一名刺客,证实此人为剑南节度牙兵的一个校尉,尚有十八人皆为同一军中......”
“杨国忠!好大胆。”
李隆基一拳擂到几案上,打断了他的话。
高力士不敢接话,更不敢开口为其辩护,他面带忧色地朝后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李隆基果然反应过来,没有再砸案上的事物,偏生就在此时,一个内侍跑进来,向他们禀报。
“大家,杨大夫在宫外请见。”
李隆基一听,怒火一下子升腾开来,抓起几上的一方砚台便砸过去。
“朕命他在府中禁足,竟敢视若无物,谁给他的胆子,滚,让他滚,朕再也不想看到他!”
内侍被砚台砸中额头,顿时鲜血横流,可怜他连闪都不敢闪,也不敢用手去按着,只是巴巴地望着高力士。
“去传旨吧,命杨国忠于府中待罪,不得有误。”
好在高力士反应极快,立刻将他的意思变成了诏命,内侍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连滚带爬跑出去,或许是鲜血让李隆基出了一口气,脸色稍稍平复了一些,高力士马上趁热打铁,为他倒了一杯茶汤,热腾腾的杯子接到手里,李隆基果然没有再扔下去,而是站在那里思索着。
过了好一会儿,高力士才听到他再度开口。
“你带来的人证物证朕都不看了,去寿王府,叫十八郎来。”
“只传寿王一人么?”
李隆基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高力士马上明白了,所有的人里头,只有这位新近起用的皇子没有嫌疑,他恭身领命,正待转身离去,一个内侍匆匆进来,向他们禀报了一个虽然有准备,但还是心惊不已的消息。
东平郡王安禄山殁了。
“砰”
那杯没有动过一口的茶汤落到了地上,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