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常清站在河岸的高处,身上披着一件大氅,从这里看过去,两百多步远的那个小小凉棚,只是一个不甚分明的黑影,坐在里面的人,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不过肢体动作还是很明确的。
相谈甚欢。
他面上的神色有些凝重,如果吐蕃人看到已方开出来的条件,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表情?
耳中响起了一个轻微的脚步声,封常清一听就知道是谁。
“成公,有什么好消息么?”
“属下也不知道这算什么消息,咱们派往康提普尔的使者回来了,他没有赶上李使君的队伍,所到之时,大军已经出发三天,前路就连当地山民都不熟悉,他不敢贸然去追赶,只得先遣人回报,再另想法子。”
“这个牯蛮子,是一早就料到了啊。”封常清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他哪里料得到,还不是某人的筹划,中丞,这个结果,咱们不也是一早就料到了么?”
对于段秀实的话,他没有什么表示,有些事情是只能做不能说的,人派出去了,没有赶上,这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啊。
两人所站的位置,是安西唐军的驻地前方,离着北庭兵马也就一步之遥,原本就是为了助威而已,看起来,人家已经不需要这一茬了。
“那位张少卿,果然是能臣,这么快,就与吐蕃人商议妥当,不愧是相府东床。”
还是段秀实眼尖,看出了他们正在起身相互告别,封常清打量了一下天色,从双方接触到现在,过了最多一个时辰,的确是能干。
“某去听听,你等就在此。”
封常清扔下一句,便跨上自己的坐骑,带着一队牙兵,奔向北庭兵马驻地。
他赶到的时候,程千里正好也迎出了营门,两人没有说话,并排站在门口,看着前方一只小小的队伍逐渐接近。
很快,张博济面带得色的那张脸就出现眼线中,他在营门前停下马,兴奋不已地连连说道:“成了,成了。”
“咱们的条件,吐蕃人全都应了?”封常清惊讶不已。
“这个么,进去说。”
张博济没有正面回应,让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不过此地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随他一块儿,进了程千里的帐中。
“他们答应以积石山为界,勃律之地尽归大唐,象雄、尼婆罗为咱们的属国,双方保持目前的边界,不再侵攻,贡塘也归咱们所有,西部边界就到此为止,吐蕃牧民不再臧河上源放牧,咱们也不可再往前行。”
一进去,张博济就将拟定好的条款拿出来,上面当然是汉文,封常清接过去看了看,把它递给了程千里。
“李中使之事,怎么说?”
“此事他们并不知情,李中使既然是在贡塘城中被害,多半与山民有关,已经屠了全城,还拿到了罪魁祸首,再追究下去,就有些不妥了吧,他们答应了,那个什么城主,由大唐处置,他们不会有任何异议。”
“一派胡言,人就在咱们手上,如何处置,哪轮得到他们说话。”封常清不满地说道:“只说土地,人口呢?历次劫去的大唐百姓,就这么算了?”
“哎呦我的中丞,那都是上百年的事了,哪里还分得清?”张博济隐隐有些不耐:“对方说了,他们会尽力清点,能放回的一定放回,这样的态度,已经算不错了,你何尝见过,吐蕃人如此好说话?”
“那是形势使然,没有我大唐将士拼却了性命,他们哪里会如此。”封常清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这样的条件,与咱们事先议定的不符,安西将士,怕是不会答应。”
“那你还想怎样?”
“王子为质、送返百姓、赔偿损失,这三条一日不能兑现,盟约便一日不成。”
“你......”张博济被他噎得一愣,忍不住指着他:“封中丞,不要忘了,某才是会盟正使,该怎么谈无需向你等交待,结果如何,自有朝廷论处。”
“说得好。”封常清接口答道:“那就祝少卿一帆风顺,我安西镇奉命回撤,恕不奉陪了。”
既然说不拢,他也不想再废话,趁此机会,卸下担子,才是正理,封常清说完便走,眼见就要出去了,不防被人拉了一把。
“少卿,老封,二位勿忧,都是为国办事,不至如此。”
一直没有出声的程千里拉着他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是否觉出有什么不妥?”
封常清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道:“吐蕃人答应得如此之快,难道没有问题?如今只是商谈,还要到他们的都城去订约,这其中有什么变故,到了那里,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立下这么多条件,本就是存着试探之意,咱们以为吐蕃人一心求和,却也应该有底线,太过顺利就显得不正常,这点子人,去到了他们的都城,岂不是任人宰割?”
“你又不是不知道,安西镇,经不得一次挫折了,某要为这里的将士着想,既然张少卿一心求去,你就辛苦一趟吧,左右这盟约谈成了,你的护卫之功,没有人抢得过。”
程千里听着他的话,面色有些阴晴不定,他是“疯子”又不是傻子,送上门去让人宰割,换了谁也会仔细掂量。
“你担心他们会劫盟?”
“我不得不做如此之想,安西镇大半兵力在此,被他们一包圆,之前的战果就全都付诸东流了,到时候,什么勃律、象雄、尼婆罗,还不是任吐蕃人肆虐,这和约成与不成,还有区别么?”
“程疯子,这种情形下,某决不会拿将士们的性命去冒险,咱们就此别过吧。”
封常清挣脱他的手,径直走出了大帐,就着押衙的手,跨上坐骑,头也不回地驰向自己的驻地,等到程千里反应过来,追出大帐,只剩了一串呼啸而去的背影。
人家并非是什么以退为进,竟然真得离去了。
晚了一步的张博济恨恨地说了一句:“无须管他,等到盟约结成,奏书之上,某定会参他一笔,此次就要劳动程中丞相送了。”
程千里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看着那串渐渐远去的烟尘,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