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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里急报
    左相命人备车备马,身后跟着一群随从,他身着粗布衣裳,脚穿粗布鞋,端坐于大车内,车马不畏风雨,浩浩荡荡前往南城。
    而吴之筱裹着一身狂风骤雨,快马折返回临州州衙。
    “快传临州六百里急报,临州降大雨,洪祸伤我民,田舍全倾覆,牲畜俱流散!左相无惧,躬亲治水,乃至摔坠入江成重伤,临州通判筱见此情状,万般惶急,因筱无能,束手无策,特此上报,甚急甚急!!”
    吴之筱人未下马就快语急言,厉声命令驿站的驿丞出来接报。
    临州州衙一旁就是驿站,里面置驿丞一位,驿卒若干,轿夫马倌兽医数名,快马数匹。平时传递公文很是繁忙,而今日最忙,需时刻听命于吴通判。
    临州主薄在州衙门口处远远见到策马而归的吴通判,快步上前扶她下马,给她撑着伞并问她:“左相重伤了?”
    “还没,快了!”
    吴之筱命马倌给自己换一匹骏马,并接过驿丞递过来的笔,在公文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从腰间取下自己的玉章,狠狠盖了上去,交给驿丞,道:“六百里急递!”
    驿丞会意,扯下腰间的羊皮包裹好急报,倏地转眼上马,飞驰出城,不见人影,马蹄声消失在大雨声中。这一份急报将在七天后呈到皇上手中。对于盛都朝堂之上的百官来说,临州大雨或许是小事,但左相重伤绝对不是小事。
    吴之筱的这一份急报前脚才出临州城,左相后脚就摔入洪水滔天的临江中。幸得左相的随从冯里行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左相。周将军、吴通判等众人也都齐力帮忙,总算将左相从奔流的江水中救了上来。
    “到底是谁?!”
    被救上岸的左相目眦欲裂,环视众人,气急攻心,猛地长呕一口黄泥水,捂着心口,呼吸急促,栽倒在了临江岸上。
    临江边上场面混乱,风雨飘摇乱人心,茫茫洪水扑人眼,即使左相随从几十人,也没人能看得清到底是哪一位误撞了左相,并把他给撞得摔下江去。
    “不是我!”左相贴身随从冯里行使道。
    “不是我!”临州护城将军周将军道。
    “不是我!”临州通判吴通判道。
    众人看向吴之筱,吴之筱看向别处,只见风雨渐弱,天光渐明。
    左相如今也五十好几的人了,在洪水里翻滚过一回,又重重地呛了一轮的黄泥水,一把老骨头哪里扛得住?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临州的几位大夫日日针灸用药,轮番治了三天三夜,左相终于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左相这才深觉自己错算了吴之筱。他见多了像吴之筱这样自以为清流的官,知道这样的人饱读圣贤书,自有不折风骨,做清官是为博得清名,享众人称颂与拥戴。因此他从不曾料到,吴之筱此人竟敢自毁为官清誉,就为了把临州水祸闹大,捅到盛都。
    不为权势不为钱财,竟也不为声誉,那她当这官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造反吗?
    “快马急递!”左相一醒来,就怒吼着命人道:“临州通判吴之筱欲图暗害本相,其心可诛,革职查办!”
    “是!”
    “再报!临州通判吴之筱治水有失,庸碌无能,革职查办!”
    “是!”
    “再报,临州通判吴之筱心存怨怼,放闸毁田伤民,至百麻镇数百户性命毁于洪灾,其罪可诛,革职查办!”
    “是……”左相随从面露为难,道:“可是左相,这一项罪名并无实据,百麻镇数百户人的性命也并未毁于洪灾,此一项报上去,恐遭百官非议……”
    “快了。”左相躺在床上,双目缓缓闭上,淡淡问道:“赵泠到了吗?”
    “到了,在门外候着。”随从望门外看了一眼,见着一人影,回话道。
    左相动动手指头,随从便领命,走至屋外,对屋外候着的人道:“赵知州,左相有请。”
    赵泠入屋内,就站在屋门口,挡住了屋内仅有的一点天光。
    躺在床上的左相问他:“放闸了吗?”
    “放了。”赵泠回道。
    “很好。”左相道:“赵知州不愧是英年才俊,很识时务。”偏过脸看向随从,道:“最后一项罪名,报上去。”
    “是!”
    “另有……”左相移目看向站在屋门处的赵泠,道:“临州知州赵泠治水有奇功,应当嘉赏,这一项,也报上去。”
    “是。”
    左相对赵泠道:“赵知州,本相并未亏待你,你也不要让本相失望。”
    “泠承蒙左相赏识,定不负家国不负民。”
    赵泠躬身作揖,淡淡道。
    天色将明,临州急报已呈盛都,第一时间到的是临州通判吴之筱那一份,三天后到的是左相狄甫循那一份,一时间,物议沸腾。
    临州的雨,停了。
    不日,盛都急报传至临州。
    “临州大雨,毁田伤民,朕已悉知,遭此天灾,万民无辜,故而免临州及五县两年税米绢绫,休养生息……另调工部诸人至临州建堤修渠,以遏水祸,以灌良田……”
    此为第一份急报。
    “左相狄公躬亲治水,不慎重伤,朕深夜闻得此讯,大惊,心甚忧之虑之,特命御医数名赶往临州,盼狄公康健,早还盛都。”
    此为第二份急报。
    “临州知州赵泠制布防图以防水患,疏堵有道,治水有功,护得万千民众,保得百万良田,朕闻之,甚感欣慰,赏宫中绸缎八十一匹,赏银一万八千八百两,赐京畿良田六百亩……”
    此为第三份急报。
    “临州护城将军周楚天率兵治水有功,指挥得当,朕闻之,倍感欣慰,赏临州护城军银五万三千五百两,赐军械、车骑、粮草、被服……”
    此为第四份急报。
    这四份急报是同一天到的,理应会有的第五份急报却迟迟不送来,也不知是不着急还是急得都忘了。
    送急报来的是皇帝身侧的禁卫军,并带了口谕,临州知州赵泠与临州护城将军周楚天为官有绩,擢升两阶,明年春至盛都为官,品级职事另论。
    吴通判府邸。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獾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吴之筱低低的读书声自里屋里传出来,她在府中已七日不出门,从早到晚捧着一卷《诗经》,张口念着,来来回回念了好几遍。
    “念了一早上了,这《伐檀》都念了第七遍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阿姊在东外间听着,皱眉道:“坠珠,去给她添点茶水。”
    “是。”
    外面民众议论纷纷,对吴通判本人,对吴通判在临州受灾时做的事,对吴通判平时做的事,都有了新的看法,新的说法。
    左相因查看水势而受了重伤,赵知州日夜勘水差点失踪,周将军更是率兵夜以继日的堵水疏水,若无这三人,临州百姓必定受难。而吴通判无能,临州遭水患她却束手无策,只知上奏急报,以求圣恩。
    吴通判府邸外面冷冷清清,只有临州残雨点点滴滴,落在阶前。
    理应会有的第五份急报事实上并没有,来的是一道简简单单的口谕:“命临州通判吴之筱明年春至盛都向朕述职。”
    吴之筱对这一份口谕的反应淡淡的,只点了点头,问那位来传口谕的禁卫军:“工部的人何时到临州?”
    那人回道:“八月初三。”
    “多谢。”
    这一份口谕同时传到了左相耳朵里。
    “述职?”左相道:“官家明显偏私于吴之筱了。”又淡淡道:“这于她未必是件好事。”
    “左相,经查实,百麻镇的数百户民众仅十一户受灾,伤亡三人。”左相随从低声道:“卑职去问过赵知州,赵知州说,他也未曾料到百麻镇附近山中有溶洞,洪水下渗并从溶洞泄出,未伤其民。”
    正是因这一项罪名未成,皇帝才敢力排众议,只需吴之筱入盛都述职即可。
    左相仰面望天,深深长叹一声:“赵泠此人果然不可尽信。”
    随从再道:“官家盼左相早日回盛都。”
    “知道了。”左相淡淡道:“那就明日启程吧!”
    “那吴通判……”随从支吾问道,并抬眼看左相脸色,道:“需不需要卑职……”
    左相来临州,是为了将吴之筱置之于死地,一次不成,随从便想着必有第二次。
    然而,左相却道:“山高水长,自有再见时。”脸上并无一点恨意。
    左相苍老的手中正握有一枚暖玉,玉上新刻着“笛”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也没个章法,正是他小儿子的手笔。玉是吴之筱托人送到他府上的,并给左相带了一句话:“家中厨子做的蟹玉青雪肉丸有大有小,爹爹吃大的,小儿子吃小的。”
    左相问随从:“临州人们如何议论她的?”
    随从回话:“无能,无用。”
    左相只摇摇头,往阁楼下走去,并道:“带上那位叫做什么凝露的。”
    “是。”
    这一场赌局,吴之筱到底是输是赢,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