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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州的雨:你居然嫌弃我!
    左相自到了临州之后,便没再出过府宅,只偶尔在院中走动走动,要办的事全由跟来的随从去办。这几日正逢临州大雨,连屋门都不出了,或是登到阁楼望着雨,或是绕着书案走一圈,或是坐下来写几个字。
    旁人见他如此,还以为他在思虑什么家国大事,其实不然。他写的字没有什么意义,做的事也没有什么意义,脑中更没想什么事,家事国事政事,统统抛却脑后,若一个无知之人,双目呆滞地、毫无目的地望向某处。
    小儿子的死,是他能想到的,自己会遭受的最大的惩罚。历数过往,他手中做下的事,错的,对的,好的,坏的,数不胜数,如今能怪罪的只有自己。
    随从走上阁楼,声音很轻很轻,生怕惊动到了阁楼上的人。
    随从走到他身侧,并与他说了一些事。
    “百麻镇?”左相凭窗栏望向远处的雨,问道:“就是那个害死三位女孩的愚昧小镇?”
    “是的,吴通判不肯踏足的,就是那个小镇。”随从低声道:“这事,临州城众人皆知。”
    左相冷笑,说道:“少年人,心气高,见不得一点不干净的东西,受不得一点不合意的事情,终究是书生气啊,不堪大用,着实不堪大用!”
    忽闻琵琶声起。
    “她是赵泠引荐来的?”
    左相向楼下瞥一眼,楼下不远处的水榭里,正端坐着一个弹琵琶的女子,一袭水色衣衫,娉娉袅袅。琵琶声透过雨声传到他耳朵里,玉珠碎裂,清润入耳。
    “不是。”站在他身侧的随从也向下看了那女子一眼,躬身道:“听说她是赵知州最中意的女伎,卑职不信,故而试探了几次,欲图碰一碰此女伎,都被赵知州拦住了,卑职便觉得此女伎或许有用,带回来给左相看看。”
    “你个蠢货。”左相嘲笑随从一句,道:“你试探多少次,她都是赵泠故意引荐给本相的。”略抬抬手,道:“让她走出来瞧瞧,能用就留下,不能用就赏给你那些弟兄们玩乐去。”
    进了左相府宅的女伎要想再出去可就难了,即使侥幸出去了,也不能再同往常一般弹琵琶了。没人敢再靠近她接近她,更不敢叫她弹琵琶,达官显贵不敢,普通人就更不敢了。进了左相府宅的女伎只有两条路,要么留下,兴许能改头换面,一步登天飞上枝头,要么死,面目全非,坠入泥淖跌到谷底。
    随从应声是,吩咐人下去传话。
    不过半晌,那女子便从水榭中迈着小步款款走出来,目不斜视,腰肢纤细而挺直,媚骨天成却不妖。她走到雨中,雨水打在她水色衣衫上,她亦不闪躲,不退却。天人一色,宛若雨中睡莲,静静开合,无需人赏。
    她凭栏远眺,湖水朦胧,烟波渺茫,缓缓回眸,抬眼望向阁楼上,眼睫沾满颗颗雨珠,润润生动。唇角上扬,粲然一笑,微微歪着脑袋,添了些许俏皮。
    “让她走上来说几句话。”左相道。
    “是。”
    左相适才见到这位女伎,眼睛突然亮了亮,随从便知道此女伎多半是能留下的了。
    随从的猜测没有错。
    那女伎轻轻迈步走上阁楼,浑身淌着雨水站在楼梯口出,福了福身子,开口道:“奴家凝露见过左相。”语气平稳不慌张,镇定自若,盛都的口音拿捏得恰到好处,应该是在盛都待过的读书人家的女子。
    “留下。”左相上下打量她一眼后,便做了决定。
    “是,卑职这就给凝露娘子安排住处。”
    凝露道了一声谢便敛身退下,脸上并无欣喜之色,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颇有宠辱不惊之态,更坚定了左相留下她的心。
    左相看了看退下的凝露,道:“赵泠这人……”忽地笑了笑,转过脸又望向窗外的雨,双目迷蒙,叹一声道:“有意思,少年人呐,就是心思别致,有意思极了!”
    人上了年纪就是有一点不好,总是执念于少年时的种种过往,遗憾、爱慕、眷恋、悔恨,一点一滴,一人一景,都难忘却,都可触动心弦。
    此后,凝露便在左相的府宅里住下了,至于她能不能脱离乐籍到盛都,这是后话了。
    州衙。
    吴通判正在为一件事发愁,她此前说要给赵泠做的那件襦裙,她已按着他的尺寸做好了,只是有些线头粗糙的地方还需修剪修剪。昨晚她一时兴起拿起剪刀,咔嚓那么一剪,把裤子的裤/裆给剪坏了,裂了好大一个口子。
    那件襦裙用的是夏天的衣料,本想着在夏日时做好了交给他,这一剪刀下去,把她原本的计划全都打乱了。她想着重新缝补好裂口,也能穿,可不动手不知道,这缝补比新制一件还要难。
    于是她想糊弄过去,不要这裤子了,只一件裙装便好,反正赵泠也不会穿,何必做得这么认真呢?可她自己想想,她制这件衣裙的本意是为了让他穿上的,自己若不认真对待,到时候又如何哄得他认真穿上给她欣赏取乐呢?若是不能取乐,那她费尽心思,苦熬着夜灯制这件衣裳做什么?积德行善啊?
    如此,吴通判便纠结了起来,纠结得眉毛都皱在一起。
    “通判,我们十亭县今年被淹的良田多达六百多亩,桑田也有几百多亩被淹过,歉收的田地更多,上边还要我们税米,绢绫也是一丈都不能少,真的是难啊!”
    胡微君站在翘头书案的下手边,看着后脑勺枕着书案,双脚高高地搭在黄花梨木椅靠背上的吴之筱,皱着眉头说道。
    吴之筱偏过脸看了一眼胡微君,她从十亭县赶过来,全身上下都是雨,淡绿官袍都被浸得深了一个颜色,头发上滴着水,脚下淌着水,再看看她鼓起的破旧的官靴,里边只怕早就泡了半靴的雨水。
    世道艰难啊!难啊,真的难。
    吴通判冲着门外扬声道:“主薄,劳烦给胡知县上一盏热茶来!”又对胡微君道:“看你一身雨水的,去擦擦,别得了风寒,日后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可不能这时候病倒了,后边有一双木屐,可能是仵作从死尸脚上扒拉下来的,我看着挺干净的,你若不嫌弃,凑合着穿穿。”
    “是。”
    胡微君到签押房后边擦了擦衣裳,理了理发髻才走出来,脚下已换了一双崭新的木屐。
    临州主薄端着一盏热茶上来,见着胡知县脚下穿着木屐,说道:“胡知县,这木屐好穿伐?吴通判前些日子命我去鞋铺定制的,十几双呢,按着五县的知县县丞的脚码做的,合不合脚的呀?若是不合脚,我叫人再去改改。”
    “麻烦主薄了,正正合脚的。”胡知县接过主薄手上的热茶,看着双脚还高高搭在黄花梨木椅靠背上的吴之筱,笑道:“吴通判有心了。”
    凭着胡微君平日里办案的经验,她在后边见到这双木屐的第一眼就看出来是新作的,便知刚才吴之筱那话是故意吓唬人的。
    “我知道你们艰难,十亭县地处低洼处,最是艰难,可这临州城也好过不到哪里去,赵知州现在还在江边勘水,不知死活的。”吴通判偏过脸看向外边的雨水,似嘲讽一般,冷冷一笑道:“这临州的雨水不大不小,空有淹田的本事,却没有淹死人的本事,真是没出息啊!没出息!”
    胡知县不解,问道:“通判这话是……嫌临州的雨还不够大?”
    吴通判这是嫌淹没的田地不够多,还是嫌失田饿死的人不够惨?
    “当然!”吴通判后脑勺仍枕在书案上,抬眼看着签押房上结着蜘蛛网的房梁,幽幽道:“说句遭天谴的话,我盼着临州的雨再大些,再大一些!”
    轰隆隆,说真话遭雷劈!签押房外突降大雨,倾盆的雨从天泼下,噼里啪啦砸下来,吓死了临州主薄:“诶呀呀,我家怕是要被淹了,我得赶紧回家一趟!”
    胡知县走到签押房门口,望着天上翻卷的黑云,再看看暗暗的签押房里,那位坐没坐相的吴通判,低声笑了。
    她说:“吴通判,你的话,怕是应验了。”
    吴通判猛地翻个身坐直起来,抬手拍桌懊恼道:“早知道我就该盼着天上下碎金子了!我这张嘴啊!”
    又是一阵轰隆隆,黑云翻滚,整个临州城都震了震,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