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伤,是不是在文德殿救我时受的伤?”
吴之筱咽下最后一口青梅子,与他说道。
窗外惊雷劈下,屋内瞬间惨白,吓得烛台晃动,窗棂作响。
赵泠诧愕:“你那时……”
他以为就算她把所有的事都记起来了,也不会知道当时是谁救的她,他以为那时候的吴之筱已无意识了。
“嗯。”
吴之筱点头,并将头压得低低的,被濡湿的头发早已干了,发梢闪着烛灯飘摇的光。文德殿起火后的事,她此前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星半点,直到赵泠把她丢到浴桶里,浑身赤/裸的她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赵泠,忽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于是乎想起了一些事。
“所以你……”赵泠手指僵硬地扣着茶盏,艰难地开口。
“嗯。”
她低声道。
所以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当时赵泠冲进文德殿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躺倒在地,口涌鲜血的吴之筱和殿内漫天的大火。
砸下的粗壮横梁将殿内一分为二,大火的这边是大火,大火的另一边也是大火。
横梁另一边的大火里,传来激烈的声音。
倒在血泊里的吴韶怒斥皇帝的种种恶迹,手持利剑的皇帝怒骂吴韶的种种罪行。
皇帝是如何纳宸妃为妃,又是如何利用她母族成为太子,登上皇帝宝座,又是如何灭其母族,如何害其抑郁而终。吴韶又是如何借着征战之名,排异己,树威望,得民心的。皇帝再骂吴韶如何目无君王,朝会之上多次不禀就去如厕,吴韶回骂皇帝奢靡无度,用膳时只吃面皮不吃馅。
大人总会做一些不得已的错事,吴韶是位高权重的大人,做的错事自然多一些,而皇帝是最大的大人,做的错事也就更大一些。
不管是天大的秘密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赵泠一概不理会,大人间的互相斥责谩骂与他无关,整个文德殿,唯有吴之筱与他有关。
当他奔至吴之筱面前时,发现她所中之毒已至肺腑,且是无药可解的鹤顶红,他必得尽快将其体内之毒逼出体外。当他试着运气于她心脉、手脉时,发现仅凭着她身上这两道经脉,根本没有办法将其毒逼出,只能以其身贴其肤,将他全身的经脉与她全身的经脉相合,堪可将毒从她肺腑逼出。
当时她已奄奄一息,危在旦夕,再晚一点点,毒入其心,便回天乏术,而冲破火海她又要遭一重罪。赵泠将她抱至后殿最近的榻上,以大火掩之,解下两人身上衣裳,用沾满雪的红色大氅罩住两人。火将雪融化,雪浸入大氅,湿透的大氅之下,他与她赤/裸相拥,与火隔绝。
他不知道吴之筱当时是有意识的,更不知道当时的她内心有多可怜多委屈,当他赤/裸的身体贴上她后背时,他的双臂紧紧拥住她时,她心里有多颤栗多慌张,多无助多崩溃。
大火烧断横梁,一根根地砸落到他身上,火烫灼他的皮肤,梁木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他背脊上,背脊都快要被砸出森森骨头。他仍旧将吴之筱紧紧护在怀里,越抱越紧,用尽毕生所学的运气之法将她救活。
两人第一次肌肤相亲,便是那时候,在文德殿的大火里。
大火比新婚之夜的红烛还要明亮,大氅比新婚之夜的床帐还要烫红,木梁被火烧裂砸下的声音比新婚之夜的炮仗更热烈。
其实赵泠当时还有其他的选择,比如说拼尽全力抱着她冲出火海,寻另一个人与她肌肤相贴,经脉相合,这个人可以是她阿姊,可以是安阳公主。而赵泠只需运气于她阿姊或是安阳公主的主心脉上,照旧能将她体内的毒缓缓逼出来。
只是这得需要更多的时间,还得冒更大的风险,吴之筱随时可能因来不及而死去。况且他当时不想也不愿做出别的选择,他有他的私心,和吴之筱紧紧相拥的私心。
这事,他以为只有自己知道。
他将此事好生藏起来,存在心里的角落,直到有一天,两人老得走不动了,坐在廊下晒着太阳时,他再与她小心翼翼地提起。
事不遂人愿。
如今两人面对面的将此事提起来,免不了要一阵尴尬的。
她低头喝着茶,茶水只剩下茶盏底部一点点了,她还不肯抬头,不知是不是在埋怨他,在责怪他,甚至在暗暗记恨他。
赵泠也不敢看她,抬眼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心里却不断的在回想当初与她肌肤相亲时的画面。那是他调运全身气息最快的一次,也是心跳得最凶悍的一次。现在回想起当时怀中那不真实的柔软与细腻,他甚至觉得那是自己一场旖旎的梦。
两人这般不言不语了良久,他终觉着此事该自己主动与她道一声歉,她怪自己也好,责骂自己也好,以后再也不愿搭理自己也好,都是他应该承受的,推脱不掉。
赵泠起身,看着低头的她,只看得到她的后脑勺。他只能察其细微之声观其微末动作来揣摩她的情绪。她后脑勺微微一动,口鼻中似发出一点轻微声,他瞬间停住,生怕她是在默默地抽泣。僵持着姿势,等着她后脑勺不动了,也无声时,再缓缓往她身侧移步。
不过两步的短短距离,他谨小慎微,悬着一颗心,花了足足一刻钟,终于走到她身侧。见她身子一颤,立马跪坐下来,双臂欲要拥住她却迟迟不敢触碰到她分毫,空悬在她双肩处。
赵泠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弹,就这么坐在她身侧默默陪着她。
“呜呜呜……”
埋首于双膝间的吴之筱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带着哭腔含含糊糊道:“我当时还听到你骂我笨蛋,小傻子,还说我什么人给的东西都敢往嘴里放,可那是皇太后赏的酒,又是她寿辰,我能不给她面子吗?况且我父亲和皇上都在,我能不接过来喝了嘛,你居然还骂我!呜呜呜呜……我招谁惹谁了我,我不就去给皇太后祝个寿了嘛!呜呜呜……”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时都快没气儿了,胸前剧烈起伏,一吸一顿地抽噎,小脸都哭得涨红。
“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都可以,不哭不哭。”赵泠情动深处,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抚着她后背,自责道:“我不该骂你的,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的筱儿最聪明了,才不是小傻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别哭了好不好?”手掌拭去她眼下的泪,手背擦去她眼角的泪花,轻声哄着劝着,“我的错,让我的筱儿受委屈了!全是我的错。”
“那……那……”吴之筱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红红的眼眸里,点点泪光,鼻尖透粉,樱唇湿红,与他说道:“那我还想再吃一颗青梅子。”
“好好,想吃多少都行。”赵泠俯身,薄唇落在她发心上,一下又一下,心疼又欢喜地答应她,“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全都给你。”
命都可以给你。
吴之筱望向半月形的置物柜,皱着眉头委屈道:“可你把它放得好高,我自己拿不了。”
“我去给你拿。”赵泠终于舍得放开怀中的人,去给她拿她想要的。
她抹着泪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吃才把它放这么高的?”
赵泠忍不住笑道:“怕你吃多了,对胃不好。”
“我姑且信你。”
吴之筱张口吃下他喂到口中的青梅子,红着眼眶问他道:“你身上这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全啊?”
“刚刚。”他深深地看着她,低声道。
“这就好。”吴之筱不知怎的,想起了什么似的,越哭越凶,眼泪哗啦啦地流着,说道:“那个……过两天我把凝露带来见你,由你引荐给左相,此后我不会再与她过多接触,所以,日后只能劳你多费心了,此其一。其二,左相必定是要我死的,在他没对我下手之前,狄笛还活着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左相下手越狠,皇上才越是相信狄笛已经死了,狄笛才越安全。”
她脸上还挂着清莹的泪珠,带着可怜的哭腔,说的话却是正经的公事,让人看了听了,忍俊不禁。
赵泠一面抬袖替她拭泪一面轻声应她:“好,好,好,都听你的。”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与你长相守,但两不疑我是可以做到的。”
她终于收住了肆意流淌的眼泪,与他认真道。
“好。”
不急不急,慢慢来。
此前他总是想着如何让她承认这桩婚事,让她接受自己,可今夜过后,他可以等,多久他都等,等到与她长相守。
“左相来临州,你我一举一动皆在他视线之下,所以我以后难受的时候也不能来找你,更不能咬你了。”
她刚才是想起了这个才越哭越凶的,现在说出口,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哗哗哗淌了下来,赵泠的前襟都被她哭得湿透了。
她曾以为赵泠习惯了自己黏着他,可是,她却也习惯了缠着赵泠,人都屈从于习惯,她也不例外。
赵泠双手捧起她哭成泪人的脸,温声道:“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有朝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