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州衙。
听闻公主被劫掳的消息,临州五个县的知县县丞都往州衙里来了,聚在吴之筱的桌案面前,纷纷出言献策,说着说着,他们都激动了起来,弄得签押房里闹哄哄的。
“不要急不要急!”
吴之筱悠悠道,她双腿搭在座椅扶手上,嘴里横咬着一只羊毫毛笔,手里拿着大蒲扇扇着风。临州的春天闷热,这一群人再拥上来,她就更觉得闷了,手上的蒲扇使劲摇着。
吴之筱看着五个县的知县县丞,操着一口不纯正的临州官话,道:“你们急什么咯,公主要是真的出事了,是本官以死谢罪,与你们不相干的好伐啦?”
不急?也不知道是谁那天拍裂了慎思堂的桌子。
众知县县丞听罢她的话,都退三步站在下边,躬身垂首,不再多言。
“怎么就不相干了?”千江县的知县狄笛突然冒出来,上前说道:“那可是公主啊,官家唯一的女儿要出事了,官家雷霆震怒,我们只怕也要受到牵连的,吴通判没命,我们……我们至少也会被贬官的。”
这位狄笛何许人也,为何别的知县都退三步站在下边不再言语,就他敢迈三步上前来说话?
这皆因他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左相爹爹。
他爹是当朝左相狄甫循,是一位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老于世故的老臣,晚年得了他这么一个儿子,溺爱得不像个样子。
狄笛不经科考,凭着他爹的关系,捡得了个千江县的便宜知县做,这两年来,他没办成什么事,搞砸的事倒是挺多的,很让吴之筱头疼,骂了他两年了,他也没长什么记性,照旧是那副左相之子的做派,贪功诿过,好大喜功。
贪功也就贪功了,你好歹有点脑子吧,但他就是一个脑袋里没脑子的人,做的蠢事简直不能忍。
两年前狄笛为了让官家知道他为千江县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亲自从盛都狄府里带了人到千江县,在千江县里新造了十一座石桥。整整十一座桥啊,花了狄府十万两银子,活脱脱一富贵家的傻儿子。后来因他偷工减料,石桥塌了一半,造成了不少人受伤,而官员掏自家的钱给百姓造石桥生生打了官家的脸,被官家狠狠一顿臭骂,两边都不落着好。
至于他为什么要造石桥,其实他就是想换个法子往家里弄些零花钱,仅此而已。倒也不是真的坏,若是坏的话,年初那些临州商人要给他三分利,他也不会想都没想就拒绝。
他就是蠢,蠢到弄巧成拙。
左相狄甫循如此功于心计,他的儿子却这般的蠢而不自知,未免有些让人怀疑狄府是不是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宅丑闻。
不可说不可说。
狄笛见她不言语,便插着腰,挺着个身板说道:“吴通判,你不会是想一个人抢占救公主的功劳,所以才不让我们插手吧?”
看吧看吧,在场的知县县丞都知道,救公主是一个极其棘手的事情,弄不好就是一个死字,也就他以为救了公主是一件偌大的功劳,争着抢着要上,以为吴之筱不让他插手是不让他抢走功劳。
十亭县的知县胡微君看了狄笛一眼,说道:“狄知县,你知道救公主得冒多大风险吗?吴通判是职责所在,就算救了公主她也没多大功劳,救不成,她可是得掉脑袋的。”再看向吴之筱,道:“通判,我来只是想给通判出个主意,没想着什么功劳的。”
胡微君是一名女官,蜀中人士,吴之筱科考时还与她分在了同一个考场。现在她辖治临州十亭县,她身后跟着的便是十亭县县丞杨樱希,也是个女官,与胡微君一样,也是蜀中人士。
这两人倒还算省心,十亭县是临州民风最清正的县。
十亭县县丞杨樱希也说道:“通判,若有需要出力的,尽管开口,这公主一日没救出来,我们也一日不安心。”
吴之筱摆摆手,道:“你们不要着急,我自有办法,反正公主是死不了的,你们姑且放心,这件事你们若是掺和进来,只会越来越乱。”
在场众人听罢,纷纷说道:“既这样,那我们便不给通判添乱了。”
只有这个狄笛,非要与吴之筱作对,说道:“吴通判,他们怕死,我不怕,救公主这事,我非去不可。”
“去去去,去你大爷的!”吴之筱手中蒲扇重重拍到桌上,手掌抵着前额,头疼道:“狄知县,你去便去,到时候你要磕着碰着受了伤什么的,可别怪本官没提醒你啊!你也别到你爹跟前说我坏话啊!”
“那是自然。”狄笛满口答应道:“不过,到时候救公主的功劳,得算上我一份。”
“算算算!”
吴之筱揉揉眉间,命临州主薄将这些知县县丞送走后,仰躺在座椅上,双手垂下,生无可恋时,又听得门外有人哭嚎。
她以为又是百麻镇那些人来州衙门口喊冤,对主薄道:“劳烦主薄去看看,若还是百麻镇那些人的话,便打发回去。”
百麻镇去年因闹鬼的事来州衙门口喊过几次冤,后来又因吴通判不愿踏进百麻镇的事传开了,周围县镇也都不愿与百麻镇有什么交集。缫丝坊不收百麻镇的蚕丝,米坊不收他们的稻米,连小贩都不收他们的鸡蛋,他们自给自足一段时间后,发现到底是行不通的,便隔三差五来州衙门口哭喊,要求吴通判还他们小镇一个清白。
清白?
百麻镇的事,是吴之筱到各地宣讲律令时必讲的一件事,两年下来,整个临州大大小小的县镇都知道了,除了他们自己,谁会觉得他们是清白的?
主薄到州衙外看了看,便领着一个小孩子回来了。那小孩子跟在主薄后面,一边哭一边喊着:“吴通判,你还我蛐蛐儿!还我蛐蛐儿!”
吴之筱抬起头看了这小孩子一眼,认出了他就是昨晚那个被自己压碎了蛐蛐罐子的小孩。她从座位上起来,伸了伸懒腰,缓缓走到那孩子跟前,半蹲下来与小孩平视,拿起小孩的手,用他自己的手捂住他自己那张哭喊的嘴。
耳边终于消停了。
她纳闷道:“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诉来。”
那小孩抽噎着,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鼻涕和泪水,他说道:“吴通判,你压碎了我的蛐蛐儿,你得赔我!”
吴之筱说道:“我不是赔了你爹娘三两银子了吗?那够买好多好多蛐蛐儿的吧?”
“我那蛐蛐儿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去草里捉的,和那些买的蛐蛐儿不一样,它是野蛐蛐儿。”小孩说着,用他那只沾满涕泪的手摸了摸腰间夹层,掏出一把碎银子来,道:“这是吴通判给我爹娘的三两银子,我爹娘昨晚给我买了糖花了几百钱,还剩下这些,全都还给你。”
吴之筱伸出双手接过碎银子,问他道:“然后呢?”
小孩说道:“我要吴通判去给我抓野蛐蛐儿,抓的野蛐蛐儿要比我之前那一只大,否则,我就状告知州,说你横行霸道,毁我宝物!”
吴之筱起身,将手里的碎银子放到桌上,低头看着小孩,道:“花钱买的不也是野蛐蛐儿吗?”
“不是不是,那些蛐蛐儿不是山间的蛐蛐儿,是小贩自己养的,不一样的。”小孩执拗道:“吴通判得去给我抓一只野生的蛐蛐儿!”
吴之筱略觉有些厌烦,道:“你是觉得我平时很闲吗?给你去抓野生蛐蛐儿?你当我是什么尊老爱幼的好人啊?”说着,冲着小孩张大口学老虎状“哇”的一声,张牙舞爪道:“看,我本人就这么凶,别以为我好说话!”
她才凶完,小孩也“哇”的一声,扯着嗓子大哭大喊起来,喊得整个州衙都快浮起来了。那小孩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仰着脖子嚎天动地,魔音入耳,能要了吴之筱小命。
直到吴之筱答应他去给他抓蛐蛐儿,他才慢慢熄了哭声。
按着那位小孩的话,她得跑到北城城郊的河边去找他要的野生蛐蛐儿。
小屁孩儿就是麻烦。
酉时日落,她还蹲在野草丛生的河边寻蛐蛐儿。
一身绯红色圆领襕袍,板板正正,罩着她纤细身子,不显山不露水,蹲在一大片疯长的野草之中,若不是衣裳的颜色为绯红色,很难发现这里有个人。
西边的霞光倾洒而下,暮色在她侧脸随风晃动。她的背影有醇厚的霞光流淌着,袍服上的洒金梅纹样闪烁出细碎的光。
“吴之筱。”
有人叫她,声若潺潺溪流,在她耳边流淌。
她回头,远远看到赵泠朝自己走过来,扬声道:“是那个小屁孩儿让你来监督我的吗?”
“找到蛐蛐儿了吗?”他问道。
吴之筱继续埋头扒拉着草丛,说道:“找到几只,但太脆弱,到手没一会儿就死了。”
赵泠走到她身后,俯身看着她,说道:“那小孩儿父母来州衙里要带他回去吃饭,他却执意要等你给他抓到了蛐蛐儿再回去,还担心你迷路了让我来看看。”
“这小屁孩儿就是难缠,为了个蛐蛐儿居然连饭都不吃了!我看他就是故意刁难我的。”
吴之筱又累又气道,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前额的汗,脸颊被汗水濡得绯红。
“那小孩还问我吴通判喜欢吃什么,让他父母去给你买,等你回去了他就把好吃的都送给你。”
赵泠走到她跟前半蹲下来,抬起手抚了抚她有些凌乱的长发,顺道将她头发里的几片杂草拿掉。
他说道:“你看,你不喜欢小孩,但小孩都喜欢你。”
吴之筱抬眼看他,道:“喜欢我又不是一件难事。”说得理所应当。
确实不是,赵泠心中暗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