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二十载，这是无妄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感觉。
    像是心中塞进了一根羽毛，时不时地轻挠一下，又像是春日下了落雨，带着股生机的勃发。
    每日夜间打坐时，听见竹楼里传来的叮叮当当铃铛声，还有那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时，无妄都忍不住分出了一点心神在思忖，那个时常会异想天开给自己添麻烦的少女又在干什么？
    一次两次还好，时间多了，无妄就明了了，他的心，乱了。
    无妄在西佛寺长大，他是弃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师傅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是他最为崇敬的人。
    师傅告诉过他，在收养他时，就曾为他算过一卦，他命里有个死劫，应在他二十岁，命盘里，会有个和他关系匪浅的人和他命数纠缠。
    无妄知道，却也不在意。
    如是我闻，世间一切，如电如雾，皆为虚妄。虚妄而有形，心之所念，心既有念，即为执着。
    师傅夸赞无妄有一颗赤子之心，因为无妄，从不执着。
    门派里的长老都说无妄是西佛寺大能转世之身，因为他剃度时佛池中莲花绽放，寺庙中被雷劈死的古树枯木逢春，都是大吉之兆。
    等无妄稍微长大了一点之后，他又表现出了惊人的佛性，和师兄们论道讲经再无败场，武力同样高深，身上带着无可避免的通透。
    但主持师傅告诉无妄了，距离真正的得到成佛，他还欠缺一样东西，那就是佛心。
    说他是三代佛寺大能转世，也是因为在西佛寺的记载中，那是同样缺乏佛心的一位。
    佛心无处寻，佛心红尘中寻。
    到了前不久，西佛寺的主持又给无妄重新起了一卦，他命里的劫难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就连是生是死，是缘是劫，都已辨识不清。
    但那命盘中和他纠葛而缠的命数倒是慢慢清晰，那是根红线，是和尚避讳莫深的红线。
    命数的另一端，牵引着南方，更多的，则是天机不可泄露了，就是主持大师都无法向无妄更加言明，更何况，主持自己都看不清楚心爱弟子的路数。
    直到武林大会前，万剑山庄给西佛寺送来了请柬，明明按照往年的惯例，这请柬是会被他们束之高阁的，但在主持想要婉拒这次入席时，西佛寺的长深钟响了。
    再次起卦，是吉，也是难。
    西佛寺主持带领门中优秀弟子出场武林大会，其中包括了西佛寺的佛子无妄，他们给予厚望的转世佛陀。
    无妄和主持都没想过，无妄身上应着的另一个人，就在这场武林大会中现身了。
    明明之前什么反应都没有，但在那漫天花瓣雨中，素白围帐轿子落下，那容颜惊世的少女撩帘而出的时候，那股尘埃落定的感觉就这样来了。
    无妄起身，既是为了武林中各大门派受蛊虫牵制的人求一丝生机，也是应了自己命里的劫数。
    如果说，刚开始无妄还不知道自己的劫在何方的时候，现在这跳动的心跳就已经在隐隐告诉他了，他的劫难，是情劫，也是苏灵雨。
    佛祖庇佑世人，无妄本是以为，魔教走的是妖邪一路，魔教圣女必然也罪恶缠身，却不想，他的所见所闻，全然和之前的印象不同。
    他犯了妄罪。
    在魔教的这些日子里，即使被困在神鹰顶不得外出，但无妄的行径却没有被限制，除了苏灵雨外，无妄也见过了魔教的左右两位副教主，见过了几位护法。
    虽然神形言论异于常人，但无妄见了他们，也能称得上一句坦荡，比起名门正派的规矩森严，弟子的一言一行皆如模板，在魔教中，好像多了一丝随性，虽同样对上对下等级森严，但言谈举止中，那几位魔教门徒可以说是性情迥异，自在随意了。
    就是苏灵雨，在和她的相处中，虽然每每被迫打破面上的平静，但无妄看着她的目光，却依旧是忍不住一软再软。
    一个爱玩又富有秘密的天真小丫头，只是这样一想，无妄就忍不住想要微笑了。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口中念着佛经，无妄心中却静不下来。
    悦耳的铃铛声已经很久没有响起，他没有意外，因为铃铛的主人此时正在溪流中沐浴。
    竹楼这里有山有水，有花有异草，可以说，环境是很清幽动人了。
    盈盈月色下，溪流清澈宛如流淌的月光，苏灵雨不在意那些，反正也是夏日，每晚的洗澡，她也都是就着这清澈的溪流而清洗的。
    这是苏灵雨的习惯，也是她寻常的事情，她不曾因为居住的竹楼这里多了一个和尚而烦恼，又或者她自身就怀揣着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和尚虽好，不是自己的，看起来也别扭不是？
    至于怎么是自己的，苏灵雨表示捂着脑袋不知道啊不知道。
    她和无妄的缘分，按照常理来说，合该是前世就已消散的，她没等来说要娶她的和尚，不过三四年就死在了正道联盟的攻讦之下，她无悔无怨，只是有点那么说不出的怅惘。
    她等了很久很久的和尚啊，那是她最初动心的人，也是最后让她动心的人，与其说最后她是死在了围剿之中，也可以说是她已经厌倦了江湖中的打打杀杀，见不到头的鲜血和仇恨。
    她也是想明白了，她的小和尚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即使苏灵雨捂住耳朵选择不听不言，但还是有那么些的消息会传进她的耳朵里。
    无妄，他该是死在了前往神鹰顶的路途中吧。
    一个弃明投暗的转世佛子，又是当世难得的练武奇才，正道那些人哪，哪里愿意放这样一个潜力股到魔教来？
    苏灵雨说是怨无妄毁约，又何尝不是埋怨他人傻？
    难道就不会偷偷摸摸，轻悄悄地溜回魔教吗？做什么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就是被人围攻，也不会说些好听的先保住自己的命吗？
    不过，要是他真的那样做了，也就是不是她苏灵雨看中的傲骨铮铮又赤子坦诚的佛子无妄了。
    多想无益，苏灵雨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溪流之中，欢快地将水扑到了自己的身体上。
    她是畅快了，无妄，他可喟然一笑，是说不出的自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