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延是孤儿,随了师傅顾山的姓。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和师傅相依为命,谁知道在十一岁那年,他多了一个叫尚无暇的师弟。
师弟的面目表情并不生动,平日里不爱哭,也不爱笑。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会挣扎着流泪。
他以为师弟失去了双亲才会如此,后来才知道,原来师弟的父亲尚在人间。只不过,因为师弟乃是天煞孤星,命太硬,师弟的生父根本不愿意靠近他。
顾承延觉得自家师弟,可能还不如他这个孤儿,有点小可怜。
直到看见一个说话软糯糯的小姑娘,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给师弟送糕点,他觉得可怜的或许还是自己。那小姑娘真漂亮啊,大约是因为跑上山,脸颊通红,就像是脆甜的红苹果。
“滚开,我不是你哥哥。”尚无暇面无表情,一把将那糕点掀翻在地。
小姑娘扁着嘴哭了:“娘说了,你就是我哥哥……她说过,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要对你好。”
尚无暇没有理会小姑娘,就这么走了。
小姑娘抽抽噎噎地捡起地上的糕点,一块块地放回盒子当中去,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口齿不清道:“都脏了……不能吃了……”
顾承延走了出来,试探地问小姑娘:“那就拿去喂猪?”
“你坏,我明明是要给哥哥吃的。”
“那我帮你交给他?”顾承延又问。
“可是脏了……”
“没多脏,外面沾了一点灰而已,弄掉脏的部分,还可以再吃的。不信你看,我吃给你看。”顾承延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从点心盒子里拿出了一块糕点,弄掉了带草屑的那部分后,塞进了嘴里。
“你看,我没有骗你吧,能吃的!”他一说话,腮帮子就鼓鼓的。
小姑娘破涕为笑道:“今天这份我拿给猪吃好了,明天我再带一份过来,你帮我带给哥哥好不好?”
顾承延瞧着小姑娘笑得和苹果花一样清透美好,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忙不迭地点头。
“那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顾承延,你呢?”
“向静雨。”
因着向静雨时时给尚无暇送东西,顾承延充当中间人,久而久之,二人便熟识了。
尚无暇其实也知道很多东西是向静雨送来的,顾承延不过是在中间帮忙的,但他还是收下了那些东西。他们俩都天真地以为,没有正面接触,向静雨就不会有事。
奈何,向静雨的身体还是有了变化。
“你脸色不太好,还是不要老往山上跑了。”虽然对顾承延来说,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和向静雨见面了,可是瞧见向静雨苍白的小脸,他心疼。
“可是延哥哥你说过,过些日子你们要和师傅一块去抓一只非常厉害的老僵尸。这个给你喔。”向静雨道。
“我知道了,我会给你哥哥……给我的?”
“对呀,这面护心镜是给延哥哥你的。”
顾承延接过护心镜,整个人都快乐疯了,完全就没有听到向静雨的下一句话:“顾师傅说哥哥太厉害了,根本不需要护心镜。”
老僵尸太厉害了,顾承延要不是有那面护心镜,还真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用棺材钉封住老僵尸的过程极为凶险,他们的师傅顾山也因此受了重伤。
虽然暂且难以将老僵尸除掉,只能封住,但是这僵尸暂时没有办法危害人间,倒也是好事一桩。
顾承延一直想着,回去再见到向静雨的时候,要和她说什么话,要送她什么东西,要带她去看什么美景。可是,她一直都没有来。
直到向家的人找来,请求顾山帮忙,顾承延才知道向静雨病了,重病。
顾山带着顾承延和尚无暇一块儿到的向家,但是能够见到向静雨的只有顾承延和顾山。
尚无暇就和被人遗忘了一样,虽然进了向家,却没有人理会他。向父更是常用怨毒的眼神看着尚无暇,那眼神就和看仇人没什么两样。
顾山多次劝向父,说命数这种东西是上天定的,不是人为的。尚无暇天生就是这个命,他能如何?
向父根本不愿意和顾山讨论这件事。
无奈,顾山只好让尚无暇暂时回到尚家了。好歹回到尚家,还有老太太护着尚无暇。
向静雨的身体稍微好转一些之时,顾承延还来不及高兴,就被师傅带去了尚家。
尚无暇也病了,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恶鬼入体。
老太太担心得不得了,抓着顾山就请求顾山一定要帮忙。
顾山让老太太暂且避让,只留下了顾承延。
“师傅,您说,要怎么做!我都照做!”顾承延道。
“不用做了,这都是这个小兔崽子自己弄出来的事情。他把恶鬼吞了,用鬼的煞气来压住自己的命数。”顾山在尚无暇的枕头底下翻出了一本书,“把这书拿走销毁,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里弄来的歪门邪道。”
“是,师傅。”顾承延拿着那本邪书打算出去烧了,但是烧之前拿出来看了两眼,又留了下来。
师弟会按照上面的方法做,还不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了,才铤而走险的?
人在绝望的时候,哪里会去思考什么正邪?
顾承延日夜照顾着尚无暇,终于看着师弟就这么挺过来了,看着身体虚弱了许多,但是那命终归没有那般克人了。
后来,他们的师傅顾山,终究还是挺不过旧伤,就这么走了。
他们也长大了。
尚无暇成了尚家体弱多病的尚五爷,清江镇最为厉害的天师,他顾承延几乎向家小姐的专属天师。
“静静现在如此,你纵然吸食再恶的鬼,也没有用了。”顾承延并不明白,尚无暇为什么要坚持着伤害自己的身体,即便是命硬不会死,也会难受。
“我害怕。”
顾承延不解:“害怕什么?”
“我怕有一天,会伤到我喜欢的那个人。我怕有一天遇到她,她会害怕我的命数。”尚无暇的眼圈泛着红,语调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我不希望有一天终于遇到她,她会看到我掉头就跑。而我不敢追她,不敢上前去拥抱她,就因为我的靠近会让她面临死亡。”
顾承延觉得师弟很奇怪,明明没有见过他和任何一个女子来往,却像是从小到大都喜欢那么一个人似的。
不过,向静雨的病情不断恶化,让顾承延没有时间多管尚无暇的事情。
“延哥哥,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就认我爹为义父好不好?他虽然对哥哥不好,却很疼我……”向静雨咬了咬唇,“爹爹只不过是因为……太爱娘亲了。”
爱到把自己的儿子,看成了杀妻仇人。
“静静,我娶你好不好?我娶了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师傅早早就给我算过了,我是旺妻命。”
向静雨摇摇头:“我只听说过旺夫命,哪里有什么旺妻命?”
“师傅说的话,从来就没有出过错,你信我,也信师傅。”
向静雨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在顾承延渴望的眼神下点头了。
顾承延把向静雨哄睡着了,走到门外,看着外面细密如牛毛的雨丝喃喃道:“师傅说的话,从来就没有出过错。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向静雨撑不了多久了。
顾承延怕了,怕到不愿再坚持善恶正邪的底线。他翻开了那本从尚无暇那里得到的邪书,学习了上面的抽魂之法。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和他一样,那样爱一个人,明知道是错的,还是会去做。
明知道她会不高兴,还是忍不住偷偷去做,把良心丢掉了,不顾旁人的死活。
向静雨的身体太弱,此生不管是阴寿还是阳寿,注定不长。适合她的魂魄也并不多,顾承延把镇上适合的人,筛选了一遍。
正在他要动手的时候,遇到了带着那只老僵尸过来的离间者。
反正他已经决定坠入黑暗了,也不管那离间者的身份,便与离间者狼狈为奸了。或许还算不上狼狈为奸,那离间者没有要他做什么的意思,甚至还用颇为挑剔地口气说他没有达到合作资格的标准。
顾承延和向静雨成亲那日,尚无暇来了。
顾承延的心紧绷着,生怕尚无暇看出什么来。
那晚,顾承延和尚无暇聊了延续向静雨寿命的办法。两人聊了很久,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尚无暇说:“世间一切,逃不过因果循环。”
顾承延觉得,尚无暇或许知道了,事情是他做的,又或者只是在试探他。
他装傻,蒙混过去了。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最先把这一切挑破的人是向静雨。
向静雨割腕自杀了,他没来得及救治她,只能看着她的呼吸一点点减弱:“你做错了……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一个人的错。”顾承延从来不觉得自己做得对,但是为了让她活下来,他别无选择。
可她不愿意这样苟且地活着,那好,他可以陪着她一块儿死。
顾承延用邪书上的术法,拼着命把老僵尸杀死了,然后踉踉跄跄地跑回向静雨的身边。
可是啊,他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再也走不动了。
做错了事,要受罚的,所以他死前没能再拥抱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