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彪回敬的蛇毒十分利烈,万贞虽然醒了,但一时半刻的喉咙疼痛却是无法出声,且手脚无法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只不过感觉到自己除了喉咙痛以外,没有再出现心悸头晕发热一类的症状,万贞对身体暂时失控倒也不太担心。
帐外守着的小宫女听到里面的动静,凑过来一看,大喜过望,连忙叫道:“秀秀姐快来!姑姑醒了!”
秀秀奔过来一看,连忙道:“快,请向二先生和御医过来;还有,给殿下送信,告诉他姑姑醒了。”
万贞勉强张了张嘴,秀秀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只能一件件的问:“渴了?饿了?内急了?要起来?”
万贞本是发现自己躺的地方似乎是太子的寝宫,怕多生是非,想让她搬回去。结果连连示意,秀秀都没问到点子上,还在那里瞎琢磨,万贞干听着,差点被这脑子不想事的笨姑娘气死。
急了会儿,转念想到太子都已经把她安置到这里来了,这一时片刻的争也争不上。何况自己现在还是个尊严扫地全靠人服侍的病患,少诸多要求,给人添麻烦才是正经,那点儿气性也就消了,冲秀秀笑了笑。
她不笑还好,一笑,秀秀眼泪就掉下来了,一边和小宫女扶着她起身,一边道:“姑姑,您往后就好好地在宫里呆着吧!这一出门,就遇刺下毒的,我都要吓死了!”
万贞不知道这件事东宫采纳的是什么说法,只能听她念叨:“这还是在京里,有殿下护着呢!都能遇到这些事,你还要离宫到处走……谁知道外面都有些什么人,什么事?有什么危险?万一哪天受伤了,中毒了,没有我们在身边,谁来照应服侍你啊?”
大约是为了发泄万贞一意孤行,准备丢下她们离开宫廷的失落和怨气,秀秀从帮着她洗漱更衣开始,一直念叨到御医和向二先生进来看病才罢。
御医照常施针开方,向二看到万贞醒来,却是特意停下来找她说话:“万姑娘,这蛇毒发作起来快,要恢复起来却慢,没一两个月怕是没法完全恢复的。您觉得今年秋季之前,能南下吗?要不要在下给东家传信,等一等再说?”
万贞已经定了行程,并不准备更改,微微摇头示意不用。向二私心里其实也不愿意总在京师等着万贞,却耽误了杜箴言的事,见她不准备改变行程,笑道:“既然您这么决定,在下就还照旧安排事务了。”
万贞点头,叩指做了个道谢的动作,目送他出去。
她出宫南下的准备没有瞒过人,这向二自然也太子不待见的名单上呆着。若不是为了解蛇毒,太子是连影子也不想看见他的。如今听到万贞刚醒,他就来问南下的行程是否安排,更是恨得牙痒痒,在前室呆了好一会儿,又在脸上抹了一把,才换出笑脸往内寝走。
万贞喉头肿痛,服药困难,秀秀正端着药碗一点一点的喂药,见太子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太子摆了摆手,接过药碗亲自来喂万贞。
万贞说不了话,只能微微偏头,以示拒绝。太子只当没看懂她的神态,径自舀了药来喂她,一边喂还一边说话:“贞儿,御医说这蛇毒最败人经络根骨,就是毒解了,要恢复起来也特别麻烦。你可一定要乖乖吃药,别耍小性子,耽误了身体。”
这哄孩子吃药的话,他居然倒用在自己身上了。万贞啼笑皆非,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可少年身份尊贵,他执意来抢药碗,秀秀他们谁敢别苗头?都只躲在旁边不说话,万贞跟他打了好几下眉眼官司,见他就是装傻,只能无奈地就着他的手喝药。
她体质强健,十几年来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像这种虚弱得连手脚都无力举动的样子,更是前所未有。少年心中难过,脸上却满面笑容,喂完了药又道:“我叫将作局那边帮忙打了个小椅车,下午他们就会送过来,到时候我推你出去走走。”
他虽然不想让万贞休养的时候还为外面的事操心,但不告诉又怕她胡思乱想,反而影响心情,沉吟片刻,凑在她耳边道:“我对父皇说石亨暗中联络,意欲挟制我不轨,父皇信了。”
万贞大吃一惊,她听到石家的人联系周贵妃,只怕事情会撇不清,牵扯东宫。没想到太子却反其道而行之,在石亨还没有来得及把手伸到他这里时,反而先给他栽了个意欲挟制不轨的名头。
石亨已经有过一次夺门的前科了,陷在眼前的危局里,再挟制东宫谋不轨,以摆脱自家的困境,那当真是半点都不稀奇。太子这刁状告的,皇帝估计连查证都不用,就会相信。
只不过这个办法虽然能够遮掩周贵妃漏出的踪迹,并且快速置石家于死地。但对东宫来说,却实在太危险,太容易招皇帝的猜忌了,一个不好就会引火烧身。
少年看到她脸上的惊色,赶紧安慰她:“父皇已经命母妃身边的小宦官去锦衣卫首告石亨谋刺东宫了,并没有怀疑我。”
皇帝这一时没有怀疑,但谁能保他以后不怀疑?若是以后有什么事让他起了疑翻旧账,这就够动摇信任基础了。
万贞急得勾住他的衣袖摇头,少年握住她的手,低声应诺:“我知道,这种取巧的事不能再干……我保证以后都不干了,好吗?”
万贞这才松了口气,笑了笑。
少年看到她笑,自己也笑了,在她身前坐了下来,摩挲着她的手掌。她的地位虽然不低,日常琐事有小宫女帮忙照应,但自己勤于锻炼,并非四体不勤的娇女,双手骨肉匀停,指节还有执笔挽弓所留的薄茧。
从少年有记忆起,这双手就是温暖有力的,一直环护着他,替他遮挡着外面的风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搭在他手上没有丝毫力气,绵软得连想抬高动一动都困难。
他握着这双手轻轻地放在自己脸上,轻声说:“贞儿,这么做是冒险了些。可是,我只要想到他家一日不倒,就还存在着对你的威胁,我就无法忍受!”
万贞抚了抚少年的眉眼,拇指在他微显青黑的眼眶边上停留不动,无声地叹了口气。少年体味着她的温柔关怀与轻责,笑答:“我没事,就是这段时间因为春游落了功课,几位先生催着我赶课,所以睡的时间有点短,等我把功课补上来就好了。”
东宫的课业虽然紧,但教导太子的学士又不是古板的冬烘先生,会按照进度调整课业的,再怎么赶功课也不至于不顾惜太子的身体,把少年累出这么明显的眼圈来。
万贞心中五味陈杂,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催他快去午休。少年见她脸色严肃起来了,知道她在关乎自己的身体健康这件事上是不会退让的,只得准备休息。走了两步,计上心来,笑眯眯的说:“贞儿,御医说你也要多休息,你也一起休息吧!”
万贞连连摇头,少年却只当没看见,返身过来将她抱起放回床上,这才让人服侍洗漱休息。万贞本想让少年把她送回住处去,没想他不止不送,还变本加厉,当真气得胸闷。
少年趁着她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当口大耍无赖,但见她连汗都急出来了,也不敢再闹,连忙解释道:“我是将几件旧寝具挪到偏殿值房来了,没睡正寝,王大伴要管也管不到这个。”
就是让她睡偏殿值房也不合规矩,何况他还赖着一起睡?
万贞气得直瞪眼,少年叹了口气,道:“贞儿,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而是让你一个人睡,我不放心。”
深宫禁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周贵妃胆大包天,这毒也只敢到郕王府才下,未必她都宿到太子正寝后的值房里了,还有人敢过来下毒手?
少年懂她的意思,脸色沉郁的道:“你知道的,母妃……她是个……冲动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人。想一出是一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
提到周贵妃的脾气性格,万贞也默然了。
少年苦笑一声,在她身边侧卧下来,半带求恳的说:“贞儿,你就让我这样睡吧!不守着你,我心里不安,睡不好。”
万贞看着少年疲惫的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太子的刁状告得实在太过触动皇帝的神经,还是皇帝自身也已经准备妥当,不虞石家造反。四月,锦衣卫指挥使逯杲上奏石亨心怀叵测,与术士邹叔彝等制造妖言,图谋不轨。皇帝大怒,立即令将石亨下狱,举家抄没。
朝堂重臣深恨石亨专政弄权,石家横行霸道,不止无人替他辩解,反而人人奏请重惩。于是这权倾朝野,朋党翼蔽京师的家族一夜倾塌,烟消云散。
石亨病死狱中,其侄石彪、孙石后等人皆以谋反罪斩决,门生故吏,悉数罢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