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俨这学馆上午辰时上学,蒙童自带饭菜,由学馆的厨房帮忙温热,中午就在学馆里吃。午饭过后休息半个时辰,又随着老师上课,直到末时三刻下学。
万贞捺着性子在学馆对面的茶楼里坐了差不多四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下学的钟声响起,便赶紧往学馆里跑。
学馆里原来的蒙童都已经适应了规律的生活,散学后说说笑笑的各自结伴同行。沂王是走在最后,跟在刘俨身边出来的。
万贞一看这情景,就知道沂王肯定没有交到朋友,心疼坏了,连忙迎上去道:“先生,殿……濬儿!”
刘俨见她没把“殿下”这称呼唤出来,才稍稍满意的点了点头,摆手示意沂王道:“随你家人走罢。”
沂王规规矩矩的行礼辞别了先生,这才走到万贞旁边,拉着她的手一起走。
万贞见他神色自然,并没有什么委屈之意,这才放下心来,笑问:“濬儿今天学了些什么啊?你入学比同学们晚,能赶上吗?”
沂王兴奋的回答:“能的!同学们学得不快,老师的《三字经》才解到第六句,我能听懂。就是同学们学字,已经大字已经写了好几百张了,我要一张张的补,得用点功。”
万贞又问:“那濬儿在学馆里,有交到小朋友吗?”
“我和同学们有说话喔!不过……嗯,贞儿,我明天带好吃的东西来给小朋友吃,好不好?”
“嗯?你有好吃的,和小同学分享,当然是交朋友的方法之一。但是,像这种事只能做一次两次,不能总是做。”
“为什么?”
“因为交朋友,要交不仅是因为你有好吃的东西,才和你做朋友的人啊!你带东西来给小同学吃,如果同学们也回赠你好吃的,你们有来有往,那样的人,就可以做朋友了。”
“我吃饭的时候,把带的菜分给同学吃,算不算?”
“当然也算。”
刘俨目送这一主一仆走出馆舍,好一会儿才问慢慢踱出来的授课老师:“怎样?”
“天资一般,难得心胸眼界不窄,还算勤勉。”
刘俨叹道:“这世间,哪有那许多天才?愿意学习,有勤勉向上之心,就好了。”
顿了顿,他又笑了起来,道:“我还怕这孩子没有父母护持,由妇人内侍养大,气量眼界上会短了些。没想到这最让人忧心的,反而不差。你觉得……咱们能教出来吗?”
授课老师嘿嘿一笑,道:“这个谁知道?然而,我辈入翰林,修国史,制文章。最后求的,不就是一个这样的机会吗?总要竭尽所能,试上一试,才算不负这半截余生。”
刘俨点了点头,忽指了指学馆窗前供着的兰花,道:“这一位,如今就像沙土里养着的一棵小苗儿。需要和风细雨,慢慢浸润养土培根,根基扎实了才能施肥催长,逐渐强大。咱们授课,可得从缓徐和,不可雨水过沛了。”
“省得!你这老货!瞎操什么心?我等又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难道还会像别人那样做什么事都心急火燎的,恨不得当即见分晓吗?你与其时刻跟我们念这牙痛咒,不如多约束那府里的内侍。我看,那批人,才是心急的。”
刘俨摇头,叹道:“有这位姓万的在,我却不是担心他们心急。而是担心她宠溺太过,到了该长的时候,也不舍得催长。总被最亲近信赖的人,当孩子看,那又如何能意识到自己应该长大呢?”
“人已经送到咱们这里了,未必我们这么多做师长的加一起,还掰不过一个内侍?”
“那可难说。当初王振不就只是个内侍么?三杨在时,谁能想到有后面之祸呢?”
沂王的学业步入了正轨,万贞的精力也就更多的转移到经营生意上去。她当初在宫外的产业,京师保卫战时捐赠了大半;为了哄舒彩彩出宫,又把新南厂那边的部分交给她代管;东江米巷那部分,则在太子遇刺那天连印信一并给了杜箴言;清风观那边的开发,因为地利,已经由守静老道师徒接管,不准备再问。
如此一来,现在王府要经营产业,就要从头开始。这一忙,就将将到了年关,事情才算步上了正轨。沂王府外守着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随着景泰帝的态度,逐渐减少了值守的人数,盯得不那么紧了。
正好王府的修缮也基本上全部完工了,府中的人心也开始安定下来,由韦兴和小秋领着打扫装饰,准备过新年。沂王刚开始看到府里的热闹很是高兴,但过了两天,情绪却又低落下来。
万贞和梁芳都知道他因为什么而不开心,但却无可奈何。如今沂王已经被景泰帝送到宫外开府了,血缘上再亲近,于国礼来说,都属于外臣。
就像当年太上皇朱祁镇在位时,宫中过年的大宴,郕王只有得到哥哥的诏令才能参加。但却不可能入仁寿宫,与吴贤太妃一起过年一样。沂王现在也不可能无诏入宫。
虽说孙太后若是横了心要诏孙儿进仁寿宫过年,景泰帝也不能明面上做什么,可节后随意扣个驾前失仪一类的帽子,申斥一番,却谁也没法分辩。
可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平时的节日、生日没有长辈陪伴,已经很让人伤心了。连过年这样举家团圆欢庆的大节,也没有至亲相伴,那实在太过残酷了。
万贞正自发愁,王府却来了个意外的访客,几年不见的康友贵投帖求见。
当年万贞献出军资时,给康家叔侄、吴扫金等几位得力的助手报了个名头上去,孙太后事后行赏。趁着京师保卫战后,重整军制的机会,给康友贵补了个锦衣卫百户的职务,吴扫金几人各自升了职。除了康恩那宦官因病老主动推辞了酬谢以外,这几年他们过得都还不错。
万贞因为做了东宫侍长,再没有机会私下出宫,与这些旧同伴见面。本来以为就目前沂王的处境,这些人不可能还与她联系,没想到康友贵竟然敢来。
一时间万贞都有些摸不清头脑,一边让人请他在倒座会客间相候,一边琢磨他的来意。
康友贵几年锦衣卫百户官做下来,蓄着修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穿着酱紫色胖袄,戴着顶八瓣瓜皮帽,虽然只是市井仆役的打扮,但却有些气度。不再是当年那个锦袍高帽,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只是骨头轻四两的无赖子弟模样。
万贞进了会客间,认了一下才笑道:“康百户,这许久不见,可比以前气派多了,稀客呀!”
康友贵实在是在她手下吃的教训太多,有了心理阴影,完全分不清她这话究竟是高兴,还是责怪,激棱一下就冲着她行了个锦衣卫内部堂参时才用的大礼:“拜见贞姐……万女官!”
万贞被他这过重的大礼弄得懵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摆手道:“你这是干什么?我有那么凶吗?至于吓得你腿软?起来罢,都做百户官的人了,这么个样子,可不好看。”
康友贵见她不是生气,这才缓过心中的紧张感,连忙道:“不是,不是……是这个……蒙万女官关照,让小的补官,小的礼应大礼拜谢。”
万贞笑道:“当年你虽然闯祸不少,但做事好歹肯尽心。能顺利得到太后娘娘恩赏,也算缘法,不必这么客气。”
康友贵恭声道:“虽说恩赏出于娘娘,但缘法却是万女官所赐,小的和叔父不敢忘本。说来几年前刚补官时,小的就该拜谢您的大恩,只是东宫门槛高,小的和叔父都进不去。只能趁着您出宫后的年节大礼,才敢腆颜求见。”
万贞示意侍从奉茶,在主座上坐了,笑道:“行了,在我面前不用这么文绉绉的说话。不要到时候舌头打结,又来怪我严苛。”
她嘻笑打趣,康友贵也恢复了常态,在她下首坐了。万贞问了问康恩和吴扫金他们的近况,便又问他在锦衣卫如今干得怎么样。
康友贵有些提不起劲来,道:“我被分到了正南坊,这地方达官贵人多,份例收不上,普通商贩的份例又有限。一个月归总都不到三百两,结算了分到每个人头上,一两都勉强,日子清苦得很。跟那时候和您一起做生意时,没法比。”
万贞忍俊不禁:“我就不信你真这么老实,说收这么多钱,就真只收这么多了?”
康友贵叫屈:“这是真的!您也知道,如今锦衣卫的指挥使朱骥大人,那是于阁老的亲女婿!这翁婿俩都是一般儿品性,豆腐里夹葱苗。有这样的上官,谁敢造次?别说锦衣卫,就是东厂番子,这几年也都缩了。”
正人在朝,厂卫不敢放肆,这是于民有利的大好事。万贞总不能昧着良心硬说这不好,只能安慰道:“你也别嫌少!你想,普通老百姓一年加起来的收入,恐怕都不过五六两。你们一年总有二三十两银子吧?”
囚禁太上皇的南宫,就在正南坊内。万贞沉吟一下,问道:“看守南宫的锦衣卫,也像你们这般困窘?”
感谢transference、猪猪@小猪、土豆鱼投的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