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仁寿宫时,孙太后正和钱皇后、周贵妃、万宸妃说话。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都愣了一下,以为听错了,齐声问信使:“你说什么?”
郕王被朝臣们拉着商讨对策,只能派人送信来仁寿宫。但向孙太后和钱皇后送正统皇帝的噩耗,那是明摆着要被两宫记恨,甚至有性命之忧的差事。奉天殿的侍奉宦官,谁也不敢领差,最后却是郕王府的大太监舒良见郕王为难,主动请缨过来。
众人发问,舒良虽然汗流浃背,但却仍然口齿清晰的再报了一遍:“两位娘娘,三营在怀来城外大败,皇爷于乱军中失陷,下落不明!如今朝议纷纷,以天官王佐为首的百官拉着监国议政,奏请派出使臣寻找皇爷下落,王爷不敢自专,命老奴来向两位娘娘报信,请娘娘示下!”
钱皇后终于听明白了舒良这番的意思,“啊”了一声,啼哭犹在喉咙里就瘫倒在椅子里。但这个时候众人都被这晴天霹雳炸惊了,谁也顾不上去看皇后究竟是什么情况。
孙太后的脸色也刹那间血色褪尽,身体晃了晃。但她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一国太后,宣庙在时也曾私下帮着丈夫看过奏折,听过朝议,关键时刻还能以绝佳的自制力抑住伤悲,起身喝道:“这有什么不好自专的?即刻派出使者,向也先询问皇帝下落!同时命怀来卫派当地人遍寻四野,搜找皇帝……”
但她再坚强,也终究是个母亲,这命令下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音,嘶声道:“……让人把皇帝给我找回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舒良领命而去,周贵妃和万宸妃已经哭成了一团,哭丈夫的、骂三军无能的……哪里还有半分平日争奇斗艳的贵人姿态?
万贞在仁寿宫殿外陪着小皇子逗缸里的大锦鲤,突然听到前殿一阵喧哗嚎啕,大吃一惊。旁边的梁芳犹豫一下,挥手道:“黄赐,去打听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黄赐答应一声,撒腿就跑,但他这一去就很久没有回来,而整座仁寿宫的前殿那边,哭声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
宫中不允许大哭大闹,能让宫规管束下的宫人大范围悲号大哭,贵人们还不出面弹压的,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再直白点说,肯定是关系着许多人的命运的大人物的噩耗。
而整座宫廷,目前最大的噩耗能是什么呢?
万贞看着还在拿着棍子兴致勃勃的戳着锦鲤的小皇子,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小殿下,不要玩了,咱们回前殿去找太后娘娘。”
小皇子脆声答应了,丢开小竹杆撒娇:“贞儿,抱!”
万贞心中怜惜,展开双臂将他抱起。梁芳心中惴惴,问道:“万女官,咱们不等黄赐打听了消息再走吗?这么蒙头蒙脑的过去,也不知道犯不犯忌讳。”
万贞微微苦笑,摇头道:“梁公公,咱们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个?小殿下的安全要紧,有异况直管找太后娘娘庇佑是正经。”
梁芳愕然,万贞虽然不知道前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对御驾亲征一事本就心怀疑虑,加上隔壁的舒彩彩天天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此时一听到前殿那边的宫人嚎啕大哭,并且哭声连片震天,心里就有了两三分预料,只是不便和梁芳明说,生怕猜测与事实不符,会惹祸上身。
小皇子虽然还不能直接听懂她话里的未尽之意,但他被万贞抱在怀里,却能感觉到她心中那股惊惶恐惧之意,伏在她肩上,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脆声道:“贞儿不怕!不怕!”
万贞听着他的童言童语,心中一暖,笑道:“好,贞儿不怕……小殿下若是遇到了什么事,也不要怕,啊?”
群体性的情绪感染力是很强的,他们一行虽然离得还远,但听到前边震天的哭声,胆子小些的乳母和小宫女就已经被吓得脸色有些变了,虽然负有看护小皇子之责,却有些不敢跟着万贞往前走,反而劝她带小皇子去坤宁宫找钱皇后。
万贞叹气:“莫非你们以为仁寿宫有变,回坤宁宫就能保平安不成?何况皇后娘娘的仪驾未过,显然还在仁寿宫,并未离开。”
乳母不肯相信,停下脚步道:“万女官,奴等是坤宁宫的人,仁寿宫纵有变故,那也不是奴等能掺和的事。”
万贞如何不知道他们的侥幸心理?当下也不强留,冷声道:“好,你们要回坤宁宫可以自去!但小殿下必要随我去太后娘娘那里!”
乳母急道:“这怎么可以……梁公公!小爷是咱们领着的,可不能让万贞儿带走!”
万贞抱着小皇子,退后几步,看着梁芳,道:“梁公公,太后娘娘由贵妃而为皇后,升太后,历经数十年风雨而不倒,至今独尊仁寿宫,虽不干政,但慎刑司和护卫亲军一直握在手里;而皇后娘娘……平日多赖皇爷周全,如今皇爷……若真有大变,你觉得谁更能保护小殿下?”
梁芳心中其实也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听着远方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哭声,脸色青红交错,一跺脚,道:“咱家随你一同护送小爷去找太后娘娘!”
乳母等人被前方未知原因的哭声所吓,惊惶失措,虽然想把小皇子夺回来,但面对万贞和梁芳的同盟,又哪来胆量?只站在当地干着急。
万贞恐怕时长生变,抱着小皇子就往仁寿宫前殿狂奔。等他们跑到前殿云台下,奉天殿那边的第二次消息又传了过来:原锦衣卫千户梁贵逃回来了,他带来了正统皇帝的确切消息,皇帝没有死,只是被瓦刺所俘。
得到儿子、丈夫没有死的消息,孙太后和钱皇后虽然还在哭,但悲痛却稍缓了些。周贵妃抹了把眼泪,暴怒喝道:“既然皇爷没事,为什么锦衣卫不将皇爷带回来?他们世食国禄,就是这么回报君恩的吗?把这梁贵拿下,千刀万剐,诛连九族!”
孙太后气得一拍桌子,怒声喝道:“住口!外朝臣子,自有阁辅议策商处,你一个后宫妃嫔,安敢口出狂言,妄定外臣之罪,擅干朝政大事!”
梁贵弃驾奔逃,固然罪该万死,但他在逃出来之后,没有畏罪潜逃,还记得回来报信,也算尽了一份心。周贵妃这种时候,不想着如何笼络人心,却要打打杀杀,岂不是要寒了别人的心?
要知道,皇帝被俘,这已经是丢了帝位,丢了江山,丢了整个国朝及列祖列宗的颜面,若连人心也丢尽了,她们怎么带着号称三岁的小皇子活下来?
孙太后喝斥完了周贵妃,正要命人去找孙儿,就见万贞带着孩子站在旁边,稍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金英,备驾!哀家要带着皇长子去奉天殿!”
大太监金英经历过四朝风雨,三次帝位更迭,初听到正统皇帝失踪,就知道为了名分大计,孙太后必然是要与外朝阁辅接触的,早早准备了銮驾,此时立即应声:“老奴已经备好銮驾,请娘娘登车。”
孙太后嗯了一声,从宫正王婵手里接过热手巾抹了把脸,又整理了一下仪容,招手道:“贞儿,你替哀家抱着濬儿,一同前往。”
万贞应了一声,抱着小皇子跟在后面。
太后的銮驾一路西行,穿巷过宫,直到奉天殿前停下。
因永乐朝三大殿遇火灾,不能使用,因此大朝会只能在奉天殿门前的广场上演礼,皇帝御门听政。至本朝时,三大殿虽然修缮好了,但皇帝御门听政的习惯没变,群臣仍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参加朝会。
太后的銮驾到奉天殿前,便是直接与群臣照面。
群臣正自与监国郕王愁眉相对,见孙太后驾到,纷纷肃立行礼。
孙太后避让不受,反而向群臣弯腰行礼,哭着道:“我为朱家寡妇,自宣庙崩殂,日夜为我大明颂经祈福,以乞国运昌隆,万世不替。岂料妇人女子,教儿无方,皇帝误信奸人,以至今日兵败怀来卫,落于敌手,愧对列祖列宗,亦负了诸位老臣一片赤胆忠心!”
皇帝不听劝谏执意亲征,以至带累得满朝文武一去大半,三大营精锐全军覆没,诸臣兔死狐悲,心中岂能没有悲愤怨恨?
这种情况下他们对于孙太后,其实好感很限,都更乐意亲近监国的郕王。然而此时孙太后情真意切的行礼哭诉,却反而让群臣心中很不是滋味——当初宣庙遗嘱,是托张太皇太后和三杨辅政的,孙太后全然插不上手。
皇帝少年登基,说句托大点的话,长成什么性格,更多的是受外朝辅臣的影响。至于宠信王振造成今天的大祸,也跟张太皇太后和“三杨”相续老去,群臣不敢制约其权有一定关系。如今孙太后一个深宫女子,出来背这教儿无方的罪名,群臣又哪有怪罪她的底气?
孙太后一礼行毕,见群臣面有愧色,便又转头喝道:“濬儿,过来!”
万贞心中一紧,安抚的拍拍小皇子的后背,将他放在地上,小声道:“小殿下,莫怕,慢慢地,走到皇祖母身边去。”
小皇子点了点头,果然一步步的走到孙太后身边。
孙太后拉着小皇子的手,又对群臣道:“此为皇帝长子,贵妃周氏所生,皇后钱氏抚育,宗正录牒,名为见濬,为人虽不伶俐,幸而稳重知礼,小小年纪,颇有孝心。”
说着她拂了拂小皇子衣裳上的皱褶,忍着泪吩咐:“濬儿,如今大厦将倾,全赖诸位大臣戮力同心,为吾家解倒悬之危,营救尔父。来,给诸位大臣行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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