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定杜箴言的书信断绝后,万贞反而一扫前两月的懒散,像有人追赶似的疯狂工作,不仅新南厂系出身的康友贵、郑蔬子等人被她赶得团团转,连吴扫金这只是偶尔被她提溜出来帮忙的人,都觉得劳动强度太大,有些吃不消;至于小福、小宁、喜子这些随她出行跑腿的小宦官,更是被分成了两班,轮流当值,才算接上了她使唤人的茬。
新南厂系的大小头目是被她整治顺服了的,众军余还在补想另起炉灶的心虚,被赶得脚不沾地也不敢多话;反而是小福跟她的时间最久,最敢说话,累得狠了就忍不住来问万贞:“贞姐姐,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万贞诧异的问:“怎么这么问?”
小福道:“因为贞姐姐这段时间用人用得太狠了,以前你虽然严厉,但其实很体贴,即使路赶得再急,隔段时间也一定会给我们留喝水如厕的机会,不会只管什么时候能到地头的。”
万贞恍然,笑道:“不好意思啊,主要是这段时间生意太好做了,看着钱在眼前流,实在忍不住伸手去抓。”
小福奇道:“我觉得现在和往常也没什么分别啊,姐姐怎么觉得生意好做?”
万贞乐意教导手下,便摊开账本给他看:“你看,咱们原来做的腾换禄米的生意,一直都是和吴扫金他们那边的低层军士做少量置换,但五月以来他们换细粮的份额就大了,随之而来的是他们投在穿、用上面的资金……”
小福一脸蒙:“贞姐姐,这个我不明白啊!”
综合信息判断市场活跃度,是现代人做生意必要的技能之一。但放在商业本就不发达的小农社会,这种东西讲起来别说一个没读书的小宦官了,就是有功名的秀才,没有实打实接触过庶务,都不一定能明白。
万贞被小福这话堵了一嘴,顿时也没劲了:“总之就是五月以来,军士们手里的现钱突然就多了,物资也比以前富裕……”
话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明朝的军士没有战事时都是些苦哈哈,钱粮本就不多,还要被上官折色,到手的实发连自己吃饱穿暖都不太够。突然大面积的出现手头宽裕的情况,只说明他们最近提高了俸禄。
小幅度的通货膨胀,有利于商业活跃,促进社会经济发展。可一旦通胀幅度过高,那是要死人的。若在现代,有能力的政府会控制通胀幅度,做生意的也有多种金融手段抵御通胀风险。
但大明朝的经济奇葩到什么程度呢?发行的纸币宝钞,老百姓擦屁股都嫌硬;官方的铸钱还是洪武、永乐朝制的,民间不够使用怎么办?混着私制钱、前朝老钱一起用呗!一个连货币工具都不掌握在手里的政府,说什么金融手段,那不是搞笑嘛?
生意人也就只剩下自救一条路可走了。万贞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小福,咱们去清风观。”
小福的思维还在生意上面打转,有些回不过神来,咦然问:“贞姐姐,你又去清风观干什么?”
万贞道:“你说得没错,我最近忙碌得太忘我了。是时候放缓些脚步,收缩生意了。”
遇到通货膨胀,粮食、布匹等实物反而成了硬通币,万贞接下来的一个月,除了收缩生意,就是把前段时间赚的钱换成物资,存在清风观小区后面的几十座大仓库里。连新南厂那边也不仅将旧有的库房堆满,还将转运场边上有余的空地也搭上棚子,全存上了柴火炭煤。
康恩那老宦官爱钱,见万贞大手大脚的把厂里的余钱都换成了物资,心疼得脸皮直抽抽。虽说他在万贞手下几年已经怕了她,但这种情况还是让他忍不住多嘴道:“万女官,如今外面生意好做,咱们厂里这些银钱借出去,不说九出十三归,一月赚个二三十两银子的总有的!咱这厂务就是个承运调转的地方,犯不着存这么多现货啊!”
万贞淡淡地道:“就连你都能觉出生意好做,那说明生意很快就要不好做了。胡乱放钱,别说取利,人不把你本吞了,就算有信用。”
康恩明明有着身份便利,但辛苦几十年也不过攒千把两身家,还把个侄子养成了混混;而万贞不仅把他管不了的侄子管得服服帖帖,还带着他两年不到赚了上百两银子外加娶媳妇的房子。因此虽然万贞这话,实实在在地让康恩碰了一鼻子灰,他却没有什么不平,而是有些吃惊的问:“万女官是觉得这行情不好?”
万贞摇头道:“这行情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但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赚了一波行情,保守些没错。何况我们是把钱变货,这货由于使用特性,本身还具备一定的硬通货能力,怎么着也是能赚的。”
其实遇上这种行情,再放点耐心在市场里折腾,资产翻几个番没一点问题。但万贞主要是考虑自己的身板在京都比起公侯勋贵来实在太小了,太兴风作浪保不准出事,还是夹在大浪中赚点钱早点抽身上岸安全。
出于好奇,她过东华门的时候还特意停下来问吴扫金:“最近军中为什么突然加赏?”
吴扫金笑道:“听说王太监嫌蒙古使者太贪,没收了财物,不许也先朝贡。为防也先恼羞成怒扰边,王太监有意调三大营备战,所以加赏。”
太祖、世祖都是马上皇帝,蒙古被打得极惨。世祖更是有事无事深入漠北,撵着蒙古部落追打,打得昔日纵横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惶惶如丧家之犬。蒙古这么些年一直老老实实的以朝贡的名义与朝廷贸易,不敢兴兵。猛然听到可能打战,万贞心跳都漏了一拍,失声道:“王公公要调兵和蒙古打仗?”
吴扫金撇了撇嘴,小声道:“哪能呢?从太祖到宣庙,蒙古被我们压着打了多少年?也先连煮饭的锅也靠来我们这里赖几只回去用呢!有什么底气跟我们打仗?这王太监也就是借机会敛财加邀买人心,想整合兵力北上荡一圈,给自己弄个北征的好名声罢了!”
万贞觉得吴扫金这话有些不妥,但又想不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皱眉问:“王公公劳师动众的加赏三军,就是为了弄个名声?这不能吧?”
吴扫金笑道:“这怎么不能?你说,王太监现在论权力,除了皇爷,谁比得上?论财势,除了皇家,谁多过他?他现在也就图个身后名,这心思满朝野大家都知道。”
大热天的,万贞却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她对政治再不了解,也知道现在的朝政风向不对了。
王振深得正统皇帝信任,把持朝政,公卿大臣呼他翁父,争相攀附。这没什么,反正王振势大,别的中官不免跟着水涨船高;再直白一点,她现在能自由出入宫禁,在宫外办事很多时候能够畅行无阻,也跟中官近年权重有很大的关系。
可战争,那是利益的诉求,这是现代中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现在朝廷对蒙古那边并没有什么利益诉求,只是王振抱着个图身后名的目的,就在军中大撒赏钱,准备北征,这不是开玩笑嘛?
要是蒙古真像吴扫金说的那样弱鸡还好,如果不是,这战事会造成什么联动影响,可就不好说了。
万贞心里存了事,第二天一早便直接赶去由杜箴言所赠的商铺整合出来的商号总堂,命下面的掌柜全面收缩商线,把人手往回撤。
她整合商铺后,资源优势互补,北方的生意现在正做得红红火火,突然收缩商线回撤人手,几名掌柜都莫名其妙,纷纷抗议。万贞解释了几句,见他们一个“做生意没有不冒风险”“富贵险中求”一类的话溜得口顺,便不再多事,淡淡地道:“我是东家,我说了算。”
几名掌柜虽然不敢再说话,但心里都很是不服气。万贞现在看到他们,想到杜箴言久不闻音讯,心里也很是烦躁,冷声道:“我让你们执行,你们就执行!有不听的,就给我回杜家去,我这里庙小,装不下使唤不动的人!”
她眉浓眼利,态度平和时只是不好亲近而已;一生起气来,便自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凌厉威势,几名掌柜都有些吃不住劲,不敢多话。
万贞见他们应诺,也不再逼迫,缓了口气道:“北方靠近蒙古那边的生意收缩,但与李氏朝鲜这边的生意可以扩大。人手撤回来后,让我见一见,选一遍,准备开新线。事态紧急,大家散了早点去办。”
众掌柜如蒙大赦,连忙作揖退下,各自办事去了。
万贞一人在屋里呆坐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往小院那边赶去。
自从杜箴言的信断了,她就一直没再来过这里,徐妈妈开门见到她,惊喜交加,连忙比划着请她进屋。
万贞根本看不懂她的手势,只是胡乱点头。
两位妈妈虽然沟通困难,但做事却认真仔细又勤快,她许久不来,小院仍然管理得井井有条。她看着院子里面熟悉的景象,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好一会儿才缓过气,继续往前走。
房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小客厅的沙发上,杜箴言绻手绻脚的躺着,胡须拉碴,眉头紧锁,眼窝深陷,一副倦极累极,疲惫至极的模样,沉沉的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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