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开车吗?”警卫的口气尖酸刻薄了起来。警员不理他,往驾驶座探望着,然后,他看到油门旁掉了一顶向上翻起的黑色软毡帽。
“等一等……”青年唤了一声,拿起了那顶帽子。那帽子一看就知道是高级品,而且是伯尔萨理诺的最新款式,还沾有一点发油的味道。
警员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样子比听到桥上的血痕时还要正经许多。他开始翻找车门置物格,并从中找到了驾照。意想不到的发现使他吃了一惊,他小小的眼睛直望着天,像是想从脑中搜出拥有驾照上名字的人是何许人物。
“……你们知不知道一个叫西之幡的人,就是西之幡豪辅……”
“西之幡豪辅不是那个什么纺织公司的社长吗?现在正在罢工的那间……”
“没错,我想起来了,那公司叫东和纺织。不过……”
警员说到一半就闭口不语,再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警官心中的疑问,其实也是青年的疑问。
“不过,东和纺织社长的车,为什么会被丢在这里呢?”
“是啊……总之阿伯,在得到许可之前,你绝对不可以碰这辆车。”
“怎么可以这样,不快点把它移走的话……”
不等警卫说完,警员碰了碰疗养者的手臂,用跟刚才相比可说是天差地远的急切口吻说道:“我们快走吧。我想看看桥上的血迹。”
可疑的外出
确定附着在陆桥上的血迹属于西之幡社长时,已经是十一点左右的事了。西之幡豪辅是在那里被杀害之后,由凶手把他的尸体丢下去的呢?还是他为了躲避凶手的追击,而自己从那里跳下去的呢?这个部分虽无法轻易断定,但可以想象,西之幡的尸体应是掉到通过案发现场正下方的列车上,然后就这样被运到埼玉县的久喜车站。
当天中午以后,上野署二楼成立了搜查本部,从发现尸体那时算起,已经过了八小时。就算刻意勉强来说,此案的搜查还是没有好的开始,当初原本预定要将搜查本部设置在大宫署,方便与埼玉县警合作调查,但没想到后来发现案发现场居然是在两大师桥,因此搜查本部就改成设在上野署了。
盘查、搜证都是由本厅派出的刑警与辖区刑警两人一组来进行,前往位于银座西部的东和纺织总公司的,是入行二十五年的老鸟须藤部长刑警,以及去年才刚被任命为刑警的关刑警。让老鸟与菜鸟搭配,是组成搭档的基准之一。之所以要这么规定,就是要利用这种机会,使新手刑警能够直接得到老练前辈实务上的指导。
“往后还请多多关照。”菜鸟一开始先鞠躬问好。
“喔。”部长刑警只回答了一声,没有鞠躬,反而抬头挺胸了起来。
如果是一般人这么做,只会觉得那个人很傲慢,但关却一点都没有不快的感觉,因为须藤晒黑的脸上,那双眼角下垂的眼睛使这位刑警看起来十分亲切。部长刑警的鼻下有一小撮像是用笔尖涂上的胡子,这胡子让他给人一种像是下町的老伯一般好相处的感觉。
警方花了将近十五分钟凑成了九组搭档,完成搜查班的编组。之后,十八名刑警接受了课长的训示,并各自朝锁定的方向缉凶。有些搜查班的目标是前往现场盘查,另一些则寻找凶手或死者的遗留品,须藤与关两人则是在上野车站坐了地下铁往银座方向前进。只有电影或电视剧里的刑警,才能在这种情况下大手笔地搭计程车飞奔到现场,实际上,刑警不常搭汽车,与其说不去搭,不如说因为调查经费有限所以不能搭还比较正确。
两人从地下铁上到银座四丁目,在人潮的推挤下走到数寄屋桥,并于十字路口左转。几年前,有一出令家庭主妇们泪流满襟的广播剧,就是以数寄屋桥为舞台。而现在的数寄屋桥则在护城河被填平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有为无常啊。”关把他的感慨诉诸于话语中,但电车的噪音似乎让对方听不清楚他说的话。
“你说什么?荠菜?”部长刑警把自己的误解大声宣扬了出去,与他擦身而过的上班族女郎用诧异的表情看着两人。
东和纺织就在停车场的旁边,一进到大厅后就看到柜台小姐坐在那里。如果是平常,她的脸上应该会浮现出训练有素的亲切微笑,但现在公司老板惨遭横死,也难怪她的表情会这么僵硬了。
两人按她的指示坐上电梯旁的沙发,这时有一个穿着打扮得像快四十岁、中广身材的男人走近他们。他的服装看起来就像在银座上班的上班族,但却有些庸俗的感觉。他自称是社长秘书灰原猛,并将两人带到他的办公室。
“要不要抽根烟呢?”
互相介绍后,秘书亲切地说道。他说的虽是标准语,但却还是去不掉他浓重的东北腔。
“不,我自己有,不劳你费心了。”
部长刑警干脆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拿出了一个镀金已经剥落的香烟盒,点火抽了一根烟,然后用温和的口气请对方协助西之幡社长杀人案的调查。
“你知道有谁想要社长的命吗?知道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有。而且想杀他的人不止一个,是三个。”
秘书明快地说道。从他的反应看来,他对这个问题似乎早有预备。
“有谁跟谁?”
“他们叫恋之洼义雄与鸣海秀作,担任我们公司工会的正副委员长。您或许知道,在这一个半月以来,我们公司的劳资争议没有停过。在三十号的团体协商中,结果已大致笃定,我们资方接受工会提出的四个要求中的一半,总算将事情导向和解的局面。”
部长刑警默默地点头。
“公司接受他们要求的一半,表面上看来胜负是五比五打平,但实际上这代表工会的败北。”
秘书交互地看着两名刑警的脸,像是在观察他们两人的表情。
“我想,你们应该在报纸或杂志上读过工会的要求了吧?他们有四项要求,也就是加薪、成立退休金制度,另外则是他们所谓基本人权保护问题。”
两人对这件事也有大略的了解。工会的要求中,最奇怪的就是废止私人信件的检阅。看周刊上的描述,住在公司宿舍里的女员工收到从外面寄来的信时,舍监会一封封打开加以查核。打开信件的行为很明显地已经触犯了法律,命令舍监做出这种事的西之幡社长过时的观念,以及服从这个不当行为至今的员工们的无知,都受到了社会严重批判。
“在前天最后一次团体协商上,他们所举出的四个项目,公司只接受废止私人信件检阅以及宗教自由这两项。工会干部也赞成这个方式,他们会在回到工厂后召开工会大会,听取所有人的意见后再决定要不要接受。我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走到这个地步,但是,刑警先生,他们最期望的加薪及退休金这两项,公司已经一概拒绝了,他们的罢工成果等于零。有句话叫做虎头蛇尾,他们这样的结果连老鼠尾都比不上。”
“可是他们不是达成私人信件检阅还有信仰自由这两项成果了吗?”
“不,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秘书立刻反驳了部长刑警的发言。他的说话方式有些饶舌,却相当地能言善道。
“公司从没有拆过员工的私人信件,那本来就是无凭无据的中伤。强调社长做了什么不人道的事,或这里也正上演着‘女工哀史’什么的,只是他们为了得到世人的同情,创作出的催泪情节罢了。公司接受一开始就是无稽之谈的要求,对他们来说等于是一无所获。”
两名刑警还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没想到劳资纠纷的内部,还有这种手段啊……两人啧啧称奇。
“在信仰自由上,公司也受到了很大的误解。只要是人,应该都会想要一个心灵上的归属。社长对员工的爱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所以才想导引他们进入自己信仰的宗教,与他们分享安身立命的喜悦。可是他们却不领情,还说什么宁愿玩柏青哥也不要拜神。社长本来是一片好意,但听到这些话后,想说勉强他们也不太好,所以就答应了工会的要求。对公司来说这样根本不痛不痒,但就工会而言,他们只实现了两项没有任何实质利益的要求而已。”
“原来如此。”
“在协商会上,社长下了最后通牒——公司既然接受你们两项要求,你们也要取消另外两项,不然的话公司就要停工了。其实社长早该这么做的,但他并没有实行这件事,这除了因为社长抱持温情主义外,也证明了他是如何地隐忍自持。”
“这样啊。”
“不过,这个地方请两位听清楚了,展现强硬态度的只有社长一个人,也就是说,社长是个独夫,如果就这样妥协的话,代表了工会的落败,而恋之洼与鸣海就会颜面扫地了。”
本来是温情主义者的社长,突然成了一个鹰派的独夫,秘书或许是太沉醉在自己的阐述中了吧,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之间的矛盾。
“恋之洼与鸣海主导着整个工会,但这次是他们当选委员长后第一次发动罢工,也就是说,这次行动等于是测试他俩真本事的试金石。而且,他俩批评前任干部们是‘黄色工会’,藉此把他们拉下台,所以每当做错事时,前干部那一派就会嘲笑、抨击他们。最近甚至还有传言说,有一部分的前干部正计划要组成第二工会。恋之洼与鸣海会有杀了社长好拯救自己的想法,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这么说来,其他的董事对罢工,其实是感到同情的吗?”
“用‘同情’来形容是有语病的。”
秘书露出些许不快的神色,用纠正似的语气说道。
“他们的态度是没有像社长那么强硬,但工会正副委员长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只要除掉鹰派的社长,他们就可以得到对他们更有利的结果。这样的解决方式对外能带给工会成员幸福,对内则可以让他们不会受到敌方的嘲笑。就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认为杀了社长的人,很可能是恋之洼与鸣海。而且,鸣海也经常大声嚷嚷地说要给社长送葬这种偏激发言呢。”
说完后,他把第三根香烟点上了火。灰原是个白皙、皮肤细致的男人。或许是说太多话使他疲倦了,他白净的脸上浮现了些许不自然的血色。
秘书把第三根烟丢到了烟灰缸,用茶润了润喉咙后继续说。
“我刚才也有稍微提过,社长所信仰的是一个名叫萨满教的新兴神道教。现在我没有多余时间在这里解释萨满教的教义,不过那是一个教徒人数已经有相当规模的大型宗教团体了。两位至少有听过这个名字吧?”
看到两名刑警点头后,秘书才接着说道:“就像我之前所说的,社长为了工会成员的幸福,劝导他们加入萨满教。但是,如果接受工会这次的要求,工会成员就会全数脱离萨满教,这对萨满教来说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工会人数有多少?”
“这个吗,单单东京的工厂里大概就有六千五百人。工厂就位在足立区,如果所有工人都脱教的话,萨满教的城北支部就全空了。这会对萨满教总部造成莫大的冲击,为此,萨满教教主不只直接寄信给社长,还派使者来拜访社长好几次,就是要请他拒绝接受工会的要求。但随着情况对他们越来越不利,也就是社长打算要接受工会关于信仰自由的要求时,萨满教态度也日趋强硬,最后,他们警告社长,工人的大量退教将被视为社长对教主的背叛行为。”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威胁社长:‘背叛者将得到应得的报应。如果害怕的话,就绝不要答应工会的要求。’”
“威胁吗?不过萨满教在新兴宗教中算是很有势力的了,才六千五百人脱教应该不用太担心吧?”
“我们公司还有长冈与大阪的工厂,连那边的员工都会跟着脱教,所以对教团而言会是巨大的打击。不只如此,以前就对教义心存不满却无法脱教的反对分子们,也很有可能跟风脱教。甚至发生连锁反应,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对教团落井下石,这样一来,萨满教就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了。”
“你说的有道理。”
部长刑警总算是接受了对方的说法,他点了点头。传闻萨满教的教祖是一个归国侨民,他曾在北满观察过鄂伦春人的萨满教。根据一位以社会评论家身份闻名的大学教授的说法,萨满教的教义,其实只是在原始萨满教上披了现代外衣,是非常肤浅的东西。一般来说,萨满教与咒术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萨满教的教祖勾结一个流浪魔术师,让信徒看到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使他们一成立就能吸收不少教徒。当他们宣布成为宗教法人后,才不过三年,就拥有一百二十五万名信徒,至今在各县都设有分部。来到位于东京麻布龙土町总部的参拜者络绎不绝。连巴士公司都在总部前设立站牌,都内交通局甚至安排四台设有最新型转向架的列车专跑那附近的铁路支线,萨满教的繁荣可见一斑。
“所以你的意思是西之幡是被萨满教给杀害的?”
“没错,是教团中某个特定的人物下的手。”
“是谁?”
“一个名叫知多半平的男人。”
一听到这个名字,部长刑警瞬间露出紧张的神色,秘书敏感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改变。
“你知道他吗?”
“没有,只是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为什么那个男人会有嫌疑呢?”
“我想他就算杀人也不奇怪。”
秘书稍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该如何继续说下去。关趁这个空档急忙喝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