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磨敦子与文江两人缓缓地走着,她们一边凝望着橱窗,一边从满是服饰店的、并木通往新桥的方向走去。接近正午时分的晚春阳光,让两人的和服与西式服装上的艳丽色彩形成鲜明对比。
银座这里一过了五月中,本来势力庞大的风衣,就不见了踪影,初夏服饰明显地增加。敦子所穿的蕾丝短上衣,在别处可能显得季节性太早,但在这个地方,却与周围融为一体,更突显出她的活泼与可爱的服装品味。
不知道看过几间饰品店后,两人驻足于其中一间店面之前,注视着橱窗。
“啊,那个领带扣真是漂亮,对吧?”
菱沼文江的手指,指着玻璃架上一条金色军刀型的扣针。她的声音在敦子的耳朵里听起来,不像是在寻求同意,而是一种感慨。文江的丈夫为参加兰开夏的纺织会议,十天前前往英国,回程途中还要考察各国的纺织工厂,等他到达羽田机场应该是九月左右的事了。文江脱口说出这句话时,一定在心中描绘着帮朝思暮想的丈夫,在胸前别上扣针的情景吧。
“真漂亮,很适合别在有小麦色肌肤、身材偏瘦的人身上呢。”
细而弯曲的扣针,让人联想起豆娘的躯干,其实敦子一点都不知道它到底适合白皙的男人呢,还是跟黝黑的男人相配。她只是套用了文江丈夫的特征罢了。
“敦子你可真会说话,这下我非得请你吃顿饭不可了。”
菱沼文江似乎马上就看穿对方的想法,她高兴地大笑出声,这一笑,让她左颊上浮现了深深的酒窝,白玉般的牙齿从嘴唇中露了出来。
她看了看手表。
“差不多要中午了。刚好可以请你吃一顿呢,从第三个转角转过去有一间意大利餐厅,就在那里而已。”
说完,文江拉住对方的手跨开步子。她决策的迅速性与充满实行力的个性,从这种小地方就能清楚展现出来。看到她这样,敦子觉得十分羡慕。不过她现在会这么想,是因为她还不知道文江约她来银座的真正目的,要是她知道的话,她的心境应该会是另一番光景吧。
第三个转角那有一间咖哩餐厅,意大利餐厅就在它隔壁的隔壁,粉红色与绿色相间的华丽遮阳篷下挂着“宝西利佩”的招牌。敦子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文江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她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坐在棕榈盆栽旁的位子上。二楼跟楼下不同,客人只有小猫两三只,而文江坐的桌子位在离其他客人坐的位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往后回想起这件事时,会发现文江必是觉得自己要说的是一件重要的事,才会尽量选择不会被旁人偷听的位子。
“宝西利佩”店内不播放音乐,这在银座的餐厅中是很罕见的,为用餐伴奏的,只有建在外场两处外壁贴上瓷砖的水池的喷水声。在初夏正午的艳阳下走了许久的她们听到这个水声时,感觉像是擦干了满是汗水的肌肤、再喷上古龙水般清爽。文江之所以选择这间“宝西利佩”,除了这里的料理美味,这池子带来清凉感的喷水声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当然,也是因为她需要可以静下心谈话的气氛。
“我还是第一次吃意大利菜呢。”敦子说着,眼光稍微飘向坐在远处的一对肥胖的夫妇,他们似乎是意大利人。
“有很多别出心裁的菜色喔。”文江说完,把菜单递给了她。上面全是意大利文,敦子完全看不懂。
“啊,这里有卡罗素通心粉。就点这道吧。”
须磨敦子会在某本杂志上看过,这道料理的名称是取自百年难得一见的歌手恩里科·卡罗素。她知道的菜也只有这一道了。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吃这道菜呢。”
菱沼文江粲然一笑,叫来了侍者。那名侍者身着白衣,像拉丁民族一样发色乌亮、肤色黝黑。
用餐中,刚才看过的耳环、项链、人造宝石的戒指等都是她们餐桌上的话题,对女性来说,就算那些首饰她一辈子都买不起,光谈论它也是一大乐事;对这两位要什么有什么的天之骄子来说,就更是如此了。敦子之所以会觉得“宝西利佩”的意大利菜比预期的还要美味,或许是因为这些话题帮忙补足了调味料不够味的部分吧。
两人吃完餐点,在拿坡里口味的香浓咖啡送上时,文江用餐巾轻轻擦嘴,脸上突然浮出了别具深意的微笑。
“敦子,抱歉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让敦子心头一惊。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她无意义地用汤匙在咖啡杯里搅动着。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是什么事啊……”其实敦子不用问也知道,文江想谈的,是帮她作媒的事。
“其实啊,有一位先生说想娶你喔。”文江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宣布一件天大的事。
菱沼文江的五官里,最具特征的就是她那双大大的眼睛了。那双眼睛不只大,还深邃而清澈。敦子并非诗人,看到她的眼睛时并不会联想到深山中冰冷的湖泊,但当那清澈的双眸盯着自己、观察自己做出了什么反应时,就有一种连内心深处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的感觉,这令她不由自主地慌了手脚。她越是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失措,脸颊就越显嫣红。
“冒昧地说出这件事,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对不起。”
“没关系的。”
须磨敦子若无其事地说。求婚的对象是谁,她一点都不想知道。但要是不问的话,又可能会被对方发现异状。
“是哪位先生呢?”
“就是灰原先生啊,你应该知道吧?当社长秘书的那一位。”
须磨敦子很快地想起那位肩膀宽阔、中广身材的男人。刚听到是他时,敦子是吓了一跳,但她静下来一想,灰原会向自己求婚这件事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两人在公司的花园派对以及敦子的舞蹈发表会上会见过两三次面,每一次见面他都有跟敦子说话。
“你们一定能成为一对佳偶的。灰原先生处处替人着想,对女性也很亲切,当他的妻子保证会幸福喔。”
菱沼文江就像是在帮自己弟弟作媒般热心地说。
但在敦子的眼里,灰原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替人着想的人。的确,每次见到他时他都亲切地多方关照着她,但他想要接近自己的真正原因,敦子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敦子的父亲是公司的常务董事,凡事精打细算的灰原不可能没有发现,只要能与顶头上司的女儿结婚,出人头地的日子就不远了。既然知道对方想一步登天,她当然也没有傻到或善良到想成为他的垫脚石。
须磨敦子默默地喝着咖啡,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文江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是个能干的秘书,也是社长身边的红人喔。还有就像你也看到的,他是个非常老实正经的人,从来不传绯闻的。另外啊,他家里人也不多,嫁进大家族很辛苦喔,光应付那些亲戚就让人精疲力尽了。”
菱沼文江似乎打从心底认为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不断地鼓吹着敦子。这位专务董事夫人已三十好几,却膝下犹虚,或许是为了排遣这份寂寞吧,她常以红娘自居,为年轻的男社员与女性文书人员牵线,到现在已成功地撮合了三、四对同公司的男女。而这次是关系到交情甚笃的女子大学学妹的婚事,她当然更加投入了。
菱沼文江的好意敦子也知道,她也曾经从父亲那里听到灰原不久后将会成为公司干部的传闻。当时她的父亲感叹地说:“灰原真是个拼命三郎啊”,而她的母亲也对灰原颇有好感,大概是因为她也从父亲那听到了灰原的事吧。
“我本来想跟令尊提这门亲事的,但我回头一想,还是直接跟你说比较好。不过啊,你不需要急着回答,跟双亲好好商量、慢慢考虑吧。因为罢工还没结束前,什么事都做不了啊。”
在这句话的结尾之处,文江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叹息一般。她们两人会叹气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多月前,东和纺织公司的工会与资方对立,公布四大要求,并展开了罢工行动。而且情况持续恶化,到现在还看不出任何解决的迹象。
“敦子,要不要一起去看在日比谷新上映的电影?现在去的话刚好可以赶上喔。我一直都很想看那部惊悚电影呢。”
菱沼文江似乎想挥去自己不愉快的心情,她用开朗的声调说完后,拿起自己的鳄鱼皮皮包。
须磨敦子与文江分开后,坐上地下铁往涉谷方向前进。离尖峰还有一段时间,因此车厢与车站并不拥挤。她在涉谷下了车,想走到井之头线的月台时,一个男人叫住了她。
须磨敦子一开始以为他认错人了,这男人的长相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那人有着白皙细长的脸,看起来像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士,但那双瞳孔小又单眼皮的眼睛却十分锐利。
“须磨敦子小姐是吧?”
当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后,敦子这才确定他不是认错人。从对方无礼的说话方式与凶恶的眼神,她猜这个人大概是基层刑警。但刑警找她有什么事,敦子毫无头绪。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可以跟我走一趟吗?”
“有什么事?”
“你来就知道了。”
“不要,如果有事就在这边说。”
“这里不方便。”男人说完,迅速地看了看四周。他如果是刑警的话,也是不太正派的刑警吧。
“你到底是谁?再不回答我就要叫啰。”敦子说这句话时,声音已经很大声了。
如果将在井之头线与玉川线的月台间穿梭的人群比喻为一条大川,那这两名男女就是立在水流中的两条木桩了。敦子想求救的话,只要稍微呼叫一声,四周的人、站员甚至警察就会马上前来救援,所以敦子一点都不害怕。
“别说这种蠢话。”
男人低声说道。虽然语调低沉,但阴森到令人心惊胆跳。在黑社会小说中常出现的所谓“警告的口吻”,指的应该就是这种声音吧。
“我可是一番好意,才想私下了结这件事,你这样做一切不就白费了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装傻,我手上握有证据,你想让你的父亲蒙羞吗?”
“到底是什么事?”
“你还想装不知道。我在问你是不是想让你未来的丈夫背负背叛者的污名。”
他的这句话语尾声调上扬,带着胁迫的意味。“背负背叛者的污名”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会出现在差劲翻译小说中的做作台词,但敦子已经失去了冷静,根本没有余力注意到这件事。她一看到对方那冷静又嚣张的冷笑,就知道自己无法瞒混过去了。
“考虑得如何?要跟我走吗?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对了,为了让你安心,你就带我到你喜欢的店吧。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
男人的声音恢复成原来那种平稳的语调了。与街上那些不良分子不同,从他的言谈中不难发现到他会受过一些教育。
“不要,要说在这里说。”
“别这样。我也是很忙的,如果是可以在这里说的事,我也不会执意要边喝咖啡边说的不是吗。选车站前的店应该就可以了吧。”
“……”
“喂,有什么好犹豫的。这是可以保住你父亲跟未来夫婿颜面的机会。不要拖拖拉拉的了,跟我走。”
男人催促完,不等对方回答便迳自迈开了脚步,敦子踌躇不安,不情不愿地跟在男人身后。敦子的确有一个符合他描述的秘密,她之所以跟他走,也是因为想仔细听听对方的说法,确定他到底知道多少。当然,对方那知识分子般的口吻,确实令她稍微安心了一点。
两人穿过剪票口走到车站前。这时正是闹区开始点亮红蓝色霓虹灯的时候,他以像是忠犬八公般坚定的眼眸看着敦子。
“要是被其他人听到你就糟糕了,找个没人的地方比较好,像是日本料理店,或荞麦面店的二楼……”
“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
“喂,我去哪都可以喔,反正会惹上麻烦的人是你。”
男人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敦子。
并肩行走时,敦子才发现这男人的身高其实称不上中等,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他不瘦也不胖,从他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身体中,散发出一种类似杀气的东西。在战场上经历过多场九死一生冒险的人,或是常常参加黑道驳火的人,身上自然而然就会具备这种尖锐的气息。敦子就是被这种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这间店吧。”
过了马路就有一间咖啡店,敦子在店门口前说完这句话后,不等对方回答就迳自走了进去。对刚才男人那种自信满满的态度还以颜色的同时,也宣示自己绝不会做出耻辱的让步,她环视店内,然后在一处位在角落的无人包厢那坐了下来。
“甜食我不喜欢。本来还想请你帮我倒酒,配着凉拌豆腐小酌一番呢。”
男人似乎得寸进尺了起来,他不知羞耻地说着,把咖啡搅拌了一下,咕噜咕噜喝下肚后,两口就把泡芙吃个精光。对于他恶心的玩笑与下流的吃相,敦子掩饰不住她的反感与轻蔑。
“请问你想说的是什么事呢?”
对这种人应该要用更轻蔑的语气才对,敦子气自己为什么说不出粗话。
男人用肮脏的手帕擦了擦嘴,故意用缓慢的动作拿出香烟,点上了火。
“那我从头开始说起吧,这样你也能快点进入状况。东和纺织,就是你老爸当常务董事的那间公司,现在正在搞罢工,而任职工会副委员长的那个叫鸣海的男人啊,连我都看得出来他个性爽朗,人又亲切,正是女孩子会喜欢的类型。你会爱上他是理所当然的。”
他看着敦子的眼睛讽刺地一笑。
“不过你难道没想到这是一种背叛吗。一边是工会的青年领导者,一边是资本家的千金。你们根本是处在水火不容的立场上啊。”男人紧盯着敦子,像在演讲似地说着。
“听好了,最应该效忠工会的副委员长,却偏偏跟敌方董事的女儿私通,我要是泄漏给工会的人知道……你想他们会怎么做?鸣海将会被扫地出门,并且背上叛徒的污名,而你还有你的老爸也无法置身事外,你们将会成为世人的笑柄。”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请你说话快一点,我也是很忙的。”
“那么,我就直说了。我要一百万。”
听到一百万这个金额时,敦子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因为这男人的说话方式十分平淡,口气干脆得像是在要香烟钱似的。
“你在发什么呆,对你这种千金小姐来说这点钱应该不算什么吧?”
“……”
“你只要把存款领出来就可以了吧。不够的部分就向你老爸撒个娇。你老爸这么疼女儿,不可能不给你。”
“不要再说了,我要不到这么多钱。”
“如果你没钱的话,我也不会做出这种要求。你老爸有多少钱我早就查个一清二楚了,我就是靠这个讨生活的。”
“可是这笔钱我付不出来。”
“那好吧。”男人怒气冲冲地说完后,站起了身子。
“给我好好记着。就因为你舍不得这点小钱,你的父亲将会被迫离开公司,你的恋人将会被社会唾弃,你现在明白了吗。”
“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