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大师安好,柳絮有礼了。老爷安排婢子带轻大师去后院先换身衣裳,然后由轻大师决定随后去处。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鬼眫对人气极为敏感,早早嗅到一缕陌生的气息由远及近。虽然还有点生轻晚的气,鬼眫也知道轻重缓急,冲轻晚吐吐舌头,看见她对自己这般做法又好笑又无奈的表情,心满意足地回去待命了。
眼前的少女不过二八年华,梳着本分的丫鬟髻,穿着却是一身与他人不同的葱绿碎花半袖襦裙,衬得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满满的水嫩青涩。
不同于这张柔美的面容,自称柳絮的少女神色镇定自持,半阖眼睑低垂着下巴,面上显得恭敬有礼挑不出错来。
轻晚打量的目光扫了她一瞬,也没多问什么地点点头。她心中虽有思量,也不愿这么早表现出来弄得都不好看。
毕竟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自己也算有求于人。
不过这李曦还真是被厉鬼逼的崩溃,一有点风言风语就草木皆兵,尽管她并没有说谎就是了。但是明目张胆地算计她,倒是让轻晚心里的某个计划愈加完美。
你不仁我不义,那她就却之不恭了。
看着越来越靠近的精致细腻的楼阁,轻晚掩住唇角的冷意。
凭借她如今的修为,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一些东西真的是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轻晚对着这栋怨气冲天几近实化的小楼挑挑眉,似有似无地瞥了柳絮一眼。
半缩进袖口的手被轻晚别有深意的眼神看得一僵,柳絮闭了闭眼,想到李曦来时特意交代的话,终是对自己打了打气,对停步的轻晚又行了一个礼:
“府上着实不曾有过女客人逗留,婢子们粗陋的衣裳又恐折了轻大师的身份。是以婢子斗胆将大师带到了夫人这处。”柳絮微微蹙眉,忧虑与踌躇落满了眉间。只听她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夫人脾气好,大师是被老爷奉为上宾的贵客,期盼老爷多来看望的她想来应该是不会怪罪才是。”
轻晚吟吟笑语挑着话回道:“换一件衣裳而已,用不着这么小题大做。我也不是挑挑拣拣的人,你穿的这件衣裳我就很满意。听闻贵夫人早已有了身孕,冒昧打扰于公于私都不合适。”
先不说李曦谨慎得有些过了,三番两次的试探加上他亲眼所见也止不住他的担惊受怕。不怕她一怒之下甩脸子不干没关系,因为万幸她如今正是需要厉鬼的时候,再难伺候她也可以先忍忍。
但派遣这么一个丫鬟来是要闹哪样?
不提这人眼中哪怕掩饰得再好也遮不住的野心,单是作为一个婢女的身份却如此自作主张,更有胆子在外人面前对自家主人说三道四。被人听到了不被家法伺候简直无法无天了。
说一句粗俗的话:毛都没长齐的丫头这般有恃无恐毫不遮掩,这抱的腿肯定不是一般的大。
轻晚的视线落在柳絮身上那价值不菲的布料上,看着她因自己的眸光飘过而强装平静,心里摇摇头。这丫鬟肯定没经历过什么阴险腌臜的宅斗,只一昧地沉浸在自己过于天真梦幻的小世界里。
柳絮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她被轻晚那了然一切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紧,这人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柳絮眼角的余光不确定地瞥去,只能看见对方笑意浅柔得像是春光抚过的模样,气质清尘绰约,美得让人自惭形秽。
她莫名心虚地低了低头,心底属于女人的嫉妒汩汩冒了出来,一时间天人交战,只是大脑空白仓促地接着话:
“大师千万别折煞了自己,也莫抬举了婢子。婢子究竟有多少斤两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这等话要是让嘴碎的旁人听见,到时候婢子可少不了一顿好骂责罚。”
怕轻晚再说些什么让她听着别扭的话,柳絮急忙又是一福,“且请大师耐心在此等候,容婢子进去向夫人禀告。府中下人本就不多,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大师大人有大量地先忍下。”
不想再计较这些外事,轻晚浅声道:“有劳了。”
不消片刻,那窈窕青嫩的身姿踩着碎步回来,柳絮指了指某一个方向便前面带路。
穿过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轻晚看着柳絮推开一扇潮湿的门扉,随后跟着进去换衣。
“大师可真是美……”柳絮迷离着瞳仁,看着轻晚一身水墨丹青般的素雅长裙,语气有着淡淡的钦羡与不甘。“这件衣裳,是前些日子夫人特地请了做工数一数二的李裁缝亲手做来的。当时还说要等到来年宴请别家府上夫人共赏百花时再穿,这便一直珍而重之地放着。”
轻晚理了理袖口的罩纱,这件衣服不止样式好看,举手投足间也不会制肘她的动作。她闻言讶然,“这么珍贵?莫不是选错了?还是换一件吧。”
柳絮按耐住点头的冲动。她觊觎这件衣裳很久了,贪念到前不久一连几天的梦中,都是自己穿着它翩翩起舞的惊艳模样。
“这是夫人特地交代的。婢子无权决定。夫人想邀您见上一面,若大师有空,便与您谈谈心说说闲话。”
轻晚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样也好。我正好当面感谢一下李夫人。”
心中有所准备,轻晚还是被李夫人现今的样子惊了一下。那面容枯槁的女子形销骨立,雪白的里衣显出她不正常的肤色,唯有偶尔看向圆鼓鼓的肚子的眼神柔软到不可思议,让人知道她并未断气外,其余看来和将死之人没什么分别。
尤其是这张小脸上因怀孕而长出的雀斑,轻晚动用灵眼一窥,便因其中虚化的绒状物而暗自摇头。
实际上被鬼胎折腾了几个月的她也确实是将死之人。只待鬼婴落地,她的三魂七魄就会像她的女儿一般因鬼气不散而香消玉殒。
不过与那个未成人形的小女婴不同的是,李夫人这种情况明显已经回天乏术了。就算轻晚除去厉鬼,她也免不了身死魂消的下场。
心生悲悯,轻晚也不讲究,坐在李夫人身旁陪她谈天说地。
“……啊,您说的可是我与老爷洞房花烛时所截的发?”似是说到什么难为情的话题,李夫人从容中难得露出少女般的羞涩。她眨了眨眼,温润怀念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梳妆台上。
见轻晚顺着看去,李夫人浅浅笑开。明明是颓败削瘦的面貌,谈到这时总觉得多了几分颜色。对比早晨对于李曦的所见所闻,轻晚心有恻隐。
“大师如果需要的话尽管拿去。虽然是很珍贵的念想,但终究比不过李府上下的安危重要。而且,只要有老爷身边,我们夫妻二人也无须这些虚的东西来整日睹物思人。”李夫人开明地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握着装有李曦夫妇发丝的锦囊,轻晚在心底默念这两句诗。看着李夫人幸福甜蜜的样子,她想,这两人之间,定然是相爱过的。
只不过世事难料,命运无常。多年的辗转,留下的仅余一人满心痴念。
“夫人这般明理心善,肚中孩儿长大了,也是要聪明机敏才不负夫人的期望。可否告知这孩子的名字?也算是提早沾一沾喜气。”人之将死,她着实不愿去残忍地拆穿李夫人的良辰美梦。
“孩子啊,唤作李钰,小名钰儿。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我和老爷手中的宝贝。”独属于母亲的光辉美好得使人会心一笑,李夫人抚了抚肚子,温柔细语。
轻晚笃定道:“钰儿。钰儿。是个好名字。她呀,也一定会平安无忧的长大成人。”
“承蒙大师吉言。”
“夫人休息吧,外面有些事需要我去处理。我就先行告退。”
轻晚深深地看了眼虚弱的李夫人,在她的微笑中离去。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将锦囊放进布兜,心中的遗憾一闪而过:这位女子,倒是温婉贤淑之人。
她自嘲,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尚不知道,竟然还有闲心去关心别人的生死?!真是可笑可悲。
把悲伤的念头碾进角落,轻晚叫柳絮把她带到原本今晚要住的院落。
打远处微微仰头,一棵高大葳蕤的树浓绿如同泼墨,不需刻意也能映满一双眼睛。待越来越近,那浓绿便看得更加清晰,深浅不一的色泽像是层次渐进的宝石,在白日下有一种流光溢彩的错觉。
“你在这里候着,有什么事我会吩咐你的。”轻晚无视掉柳絮看见这座院子骇得腿脚发软的样子,她盯着生机勃勃的榆树,平静的神色中涌动着激烈的情绪。
“吱呀——”
听着就教人牙酸的声音随着轻晚一开一合响了两次,柳絮只来得及匆匆扫一眼,便面临与小木门大眼瞪小眼的境地。
不是她愿意老老实实呆在这儿,而是她根本没有其余选择。不听轻晚的话,估计李曦对自己的那些暧昧情意早早就投胎了;再者轻晚可是降鬼师,她的话总有几分道理。
轻晚可没有闲心去揣测柳絮的小九九,她粗略地环视一圈,笼罩在榆树阴影的地面上满目狼藉,处处都是零碎的残渣。偶有一片片暗红色的痕迹黏在地表,连空气中都充斥着某种腐败气息与令人作呕的腥味。
轻晚视若无睹嗅若无物,脚上生风直奔那棵需一人合抱的大榆树。
她绕着低头榆树走了几圈,突然眼前一亮,虚虚半跪在榆树旁边,一手按在粗糙的树皮上,另一只手随地捡了一个稍微锋利的碎片,顺着与地面相连的树皮上茸茸的小白点和一点点红褐色稍透明物质,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挖起土来。
湿漉漉的沾着泥土的东西一点点暴露在空气中,轻晚伸手捏了捏,软韧的触感像是蒸得正合适的凉皮,让人爱不释手。
“唔,就是你了。”看着这冒出头的一小丛木耳质感的东西,轻晚松口气的同时微微一笑。
这算是她未来一段时间的救命药吧。
想法在脑海了一圈丢之一旁。轻晚擦净手起身,让在门外静候的柳絮给李曦传了话后,她也不讲究,在这小院寻了那间据说住了厉鬼的偏房,躺在柔软的铺褥上便阖眸浅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