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一阵,放缓脚步,想瞧瞧那矮老者是否追来。然则古怪了,脚步缓了两耳风声却是不缓,仍旧呼呼作响。眼前景物,岩石啦、大树啦什么的,都跟跌跤似的向后倒去。
佟钰惊疑不已,扭头向身后一瞧,险些惊叫出声,那矮老者就在身后跟着哪!这当儿才觉出,自己腰间是被矮老者抓在手里,所以能脚不沾地,原来是被他单臂擎在了半空中!
佟钰看不见矮老者如何迈动双腿,只瞧见他花白长胡须笔直飘向脑后,就好像鲇鱼嘴旁的两条须子。便扭动身子,两脚乱踢,叫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矮老者道:“如此好玩得紧,干嘛下来?”
佟钰威胁道:“有什么好玩的?赶快放下!再不放,我可就放了。”
矮老者略显迟疑,却当真停下脚步,将佟钰放落地上,不解地道:“我放可以。你放??????放什么?”
佟钰整整被扭曲了的衣服,恶狠狠地道:“我放个又臭又响的大臭屁,熏死你,行不行啊?”
那矮老者似乎意犹未尽,惋惜地道:“可惜,可惜,刚有点兴头,又没了。”
佟钰当真恼火起来,脸孔涨得通红,冲那矮老者吼道:“有你这么兴头的吗?都吓着我了。”说毕,不再理会他,甩脸就走。
矮老者跟在佟钰身后,样子极是恭谨,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胆怯地轻声道:“闹着玩儿的,你还当真,也忒小气些了。”
佟钰兀自气恨道:“谁跟你闹玩儿?你那么大岁数跟我小孩子一起玩儿,不害臊!走开,别跟着我,你老跟着我干吗?”
矮老者却一步不拉地紧紧相随,道:“我得跟着你,我??????我想收你为徒。”
“什——么——!”佟钰惊愕得大叫,猛地车转身上下打量面前的矮老者,像是发现了世上最为离奇古怪之事,不无嘲讽道:“就凭你?”
矮老者道:“是啊。不过你也别灰心,你身子虽然先天不佳,但只要经我一番调教,必能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佟钰险些气爆肚皮:我身子不佳,你那三寸丁模样倒佳了?道:“我身子佳得很,比你佳!我警告你,现下我已很恼火你了,若再纠缠,我可真的发火了。”
说着话趁矮老者不备,佟钰猛地向前冲去,发腿又逃。但刚跑了一步,矮老者忽然“嗖”地从身边直蹿过去,长铁棍一横,又挡在脸前。佟钰忙即调转身往来路上跑,不料,那矮老者身法极快,像阵风似的,倏地又拦在来路上。几次三番,无论佟钰朝向哪一面,矮老者总是先他一步在脸前挡着。
佟钰无计可施,急得大叫:“啊——欺负人哪!”
矮老者却嘻地一笑,道:“你这般叫嚷,跟我倒是一个调调,可见咱们的确有师徒之缘。”
佟钰想起他刚才也确实这般叫嚷来着,便乜斜起眼睛,老大瞧不起地道:“就你这样子还想当人家师父,没的让人笑话死!再说我已经有师父了,长得比你可神气。”
矮老者不信,道:“看你这样子,不像有师父啊?你师父是谁?何门何派?本事如何?”
佟钰道:“我师父姓翁,出自孔老夫子门下,至于什么派??????那倒没听说过。”虽然他心里顶烦气这位师父,但眼前紧要关头,也只好抬出来撑撑场面。
矮老者撇嘴讥笑道:“嗐,原来是个笔墨匠师父。那算什么师父?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天下文学都被分光了,没有了,你跟那笔墨匠能学到什么?”
这种时刻佟钰自然不能让人小瞧了,替师父吹嘘道:“我师父那可是鼎鼎大名,于四书五经最有心得,二十一岁便进士及第,做过大官。以后老了辞官回归乡里,闲暇时随便指点一名小童几句经要,那小童当年就举了童子科,上了太学院,你说本事大不大?后来我师父就开馆启蒙,收的都是有根基的子弟,等闲人家还不教呢。你倒会些什么?”
那矮老者在佟钰夸耀师父时满脸的不屑,佟钰说一句,他便跟着说一句:“骗人!”连说了十几句说顺了嘴,最后佟钰问他会什么?他也说:“骗人!”
佟钰立时抓住他话柄,反唇相讥:“呵呵,原来你只会骗人的把戏。”
矮老者忙即改口:“不不,不是我骗人,我怎么会骗人?我说的是你那笔墨师父骗人。”
佟钰却不放过他,逼问道:“你不骗人?那我问你,你进士及第过吗?做过大官吗?教给小孩子举过童子科吗?”
矮老者登时神色黯淡下来,沮丧道:“这些个都??????都还不曾。”
“哈,这不结了。”佟钰反而愈发精神起来:“你连一样也不行,凭什么就说人家骗人?要我说你才骗人,是天下第一的大骗子!”
“不对,道理不是这样说的!”矮老者急忙分辩道:“人生在世,哪个不想成就一番功名?我也想进士及第来着,可想就成吗?我曾好多次下过场屋,但屡试不第,教我怎么办?无论你有多大本事,人家就是不用你。”说时,他眼含苦楚,似乎有说不尽的委屈。
见他伤心,佟钰不免生出几分同情:这人跟爹爹倒有些相似,也是屡试不第。但嘴上仍不依不饶,连数落带挖苦道:“屡试不第,说明你本事不济。怎么人家下场屋就金榜题名,进士及第了?偏你不第?还好意思说教别人,也不知羞。”其实,这本是佟钰挨爹爹训导时藏在自家肚里的话,以前碍于爹爹威严,从未敢宣之于口。此刻心有所感,顺嘴说了出来。尽管面对的不是爹爹,但仍觉得一阵轻松畅快。由是,胸中对矮老者的怒气也消减了大半。
矮老者道:“我下场屋那会儿,正赶上蜀中苏门三父子苏恂、苏轼、苏辙同场应考,人家三父子都榜上有名,我却名落孙山。以后我痛下十年苦功,但连年应考,仍然不中。”
佟钰冷冷地道:“总也白搭,是不是?”
矮老者不解道:“什么白搭?”
佟钰解释道:“就是白搭功夫。你文章不中式,入不得考官法眼,再下多少年苦功也是白搭。”
“可不,还真是这么回事。”矮老者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托起胸前长长的花白胡须,感慨道:“多少年哪,就这么过去了,可也真是白搭。”
佟钰见他沉浸于往事,乘机道:“你自己白搭了,也就别再坑害旁人。好了,我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再会,再会。”说着,装模作样地还拱了拱手。
“喂,别走!”矮老者猛然醒悟过来,身形一晃,又拦在佟钰面前。道:“我说过要收你为徒,如何就走?”
佟钰故作惊诧道:“还要收徒?你自己没本事尚且屡试不第,难道还想让我也跟你一样,也白搭好多年功夫吗?”
矮老者道:“谁说我要做你笔墨匠师父?我是要教你武功。”
佟钰心下早料着了几分,当即一蹦三尺,坚决道:“不学,不学,我才不学武功呢!”
矮老者却也料着他不肯学,堆起笑脸道:“学武功有什么不好?这事我想过了,反正天下文才已被曹八斗、谢灵运、苏门三子瓜分光了,学文终归难有出头之日,莫若弃文学武,倒能成就一番事业。徒儿,你听我说,你现下改学武功正当时节令??????”
“不学!不学!一千个不学!一万个不学!死也不学!就是不学!”佟钰不待他说完,急忙打断他的话头。心内暗忖:这人比杜伯当还不如,好歹杜伯当要我磕过头才认我是徒弟,他连头也不要我磕,直接就认我是徒弟,可说更加不知羞耻。便道:“学武有什么好啊,能进士及第吗?能出将入相吗?能做大官吗?能光宗耀祖吗?”
“这个么??????那都不能。”在佟钰一连串追问下,矮老者张口结舌,甚是尴尬。
佟钰道:“既然都不能,那我干吗还学它?”
矮老者道:“学好武功,将来行走江湖扬名立万,受人尊崇。”
“哈,你这模样倒是好受人尊崇。”佟钰讥讽道:“你武功很高吗?使来我瞧瞧。”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身形猥琐的矮老者,但跑又跑不赢,脑瓜里便转起念头如何将他甩脱?随即想起对付杜伯当的法儿,无论这矮老者本事多大,只推说不好,叫他总也收不成徒。
不料,矮老者闻听却大为兴奋,连称:“好,好,就是这样。”随手一戳,将长铁棍插入地下。
两人站立地面为坚硬岩石,寻常人即便用力去戳,也未必戳得进分毫。但矮老者提棍戳去,似是浑不经意,就将长铁棍戳入岩石中。
矮老者神情古怪地冲佟钰笑了笑,道声:“你先等下。”然后摊开右掌,对着挟在左侧腋下的一只布袋叫道:“囊锥,出头来!”那布袋一阵跳动,似乎里面有什么活的物事。
佟钰不由瞪大了两眼,瞧他搞什么花样?
矮老者见佟钰专注自己,更来了兴头,接着再叫:“囊锥,还不出头么?”随着话音,布袋中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尖头,矮老者哈哈大笑:“囊锥,这便出头来!”大笑声中,一样物事从布袋中激越而出,矮老者抄在手中,却是一管毛笔。
佟钰心下奇怪:这毛笔怎的跟活了一般,自己就从布袋中钻出来了?
矮老者握笔在手,纵到一处岩壁前。那岩壁有两丈多高,刀削笔立,甚是陡峭,矮老者手向岩壁上一搭,飞身跃上。将至岩顶,手勾石缝稳住身形,举笔向岩壁上划去,嗤嗤声响中,石屑纷纷坠落。
佟钰更加惊奇,软塌塌的毛笔,怎划得动石头?
不消一刻,矮老者在岩壁上刻划出“笔冢”两字,每个字都有八仙桌般大小,随后跃落地面,低头望着手中那管毛笔,嘿嘿笑道:“囊锥啊囊锥,今日终于出了胸中这股鸟气,也算有了出头之日。”随后,在岩壁下掘了个坑,将毛笔埋于坑中。道:“好了,葬笔于此,从今而后专心授徒,再也不想场屋科考那点事。”
回过身来,矮老者已是嬉笑颜开,两只琉璃蛋般的眼中放射出烁烁光彩,拔起长铁棍擎在手中,道:“你要瞧本事么?这便瞧仔细喽。”长铁棍一挺,向横里拨去,呼地卷起一阵急风。接着拖过棍尾,前劈后点,叫道:“这套通天拐法,共有三十六套招式,我先使得慢一些,好教你瞧清楚套路变化。”
原来他这长铁棍还有个名号叫通天拐。这老头人矮,使的家什却很长,还通天?佟钰险些没笑出声,赶忙绷紧面皮道:“你还是使得快一些吧,最好把你看家的本事都使出来,省得待会儿我说不好,你不服气。”
矮老者琉璃蛋眼珠一转,道声:“那也说得是。”话音未落,人已跃起半空,霎那间,漫天里撒下一片棍影,佟钰哪里还瞧得清一招半式,连矮老者的身形也辨别不出了。只听闻呼呼风响,眼前一团青气滚来滚去。
就听青气中矮老者道:“我这根水磨镔铁通天拐,长一丈三尺,重八十一斤,取九九归一之意,是我师父特意为我打造的。师父说我身材矮小,使长兵刃可以取长补短。我师父就是你的师爷,他老人家的话最有见地。徒儿,你的身材也不高,这套拐法正好传了给你。”
佟钰气不打一处来,立时怒道:“喂喂喂,我还不是你的徒弟呢,谁说你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爷了?我可不认这帐。再说了,我的身材也不会就这么高。我现下还是小孩子,以后还要长,兴许长得比你通天拐还高呢。”
矮老者道:“那不打紧,待会儿见到老汤头,跟他讨副不长个的汤药,吃下去你就不长高了。这老汤头叫汤不全,是山西药王门的掌门,对各样药极有心得,教人不长个的药他也一定有,这一节你倒不必担心。”
佟钰不禁惶急起来,这矮老头比杜伯当还要难缠,居然还要给我吃什么不长个的药?跟他在一起危险得紧,弄个不巧,我也长成像他这样的小人,那我还不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