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三声, 有人敲响了房门。
    预约好做理疗的阿姨来了。
    温情拉开了大门, “请进, 遇之，方阿姨来了。”
    “好。”何遇之又躺回了病床，两手交握, 望着天花板发呆。
    韩一笑也杵着拐杖，坐回了床边, “阿姨, 这个理疗是要怎么按呀？”
    方阿姨虽然瘦，一双眼睛却清亮锐利, “怎么了, 小姑娘要学？”
    “嗯, 以后要是他哪天不舒服, 我也能帮他按按，缓解缓解。”
    何遇之因为这句话心神微漾，闭上了眼睛，掩饰着情绪。
    温情微微一愣，没想到她已经想了那么长远，还不嫌弃去触摸一双冰冷的，肌肉稍微萎缩的, 僵硬的，毫无知觉的双腿。
    方阿姨已经定期为何遇之做了好几年的护理, 还是第一次见到崔萌翻, “小姑娘你是.......？”
    “我是何遇之的.......”韩一笑将‘朋友’这两个字吞咽了回去, “我以后再告诉你，阿姨。”
    “好嘞......”方阿姨搓热了精油，用五指揉捏着脚踝和脚趾。
    “阿姨，我看着也不难，要不待会儿，另外一只脚，你就教我按吧？”
    “可以呀，”方阿姨爽朗一笑，“你好好看着，我年纪也大了，再按几年也该歇着了。”
    “好，谢谢阿姨。”韩一笑看了一眼阖目休憩的何遇之，弯起了嘴角。
    坐在沙发上的温情拿起了英文书，假装屋里根本没有多出一个人。
    何遇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寡言沉默，两方都从未主动接近过彼此，从不存在你情我愿这种东西，她所有的付出不过出于徐嘉禾的强迫或安排，心不甘情不愿。
    何遇之可怜她孤苦无依，无亲无故，处处被他妈妈胁迫，她也怜悯何遇之，怜悯他不良于行，一辈子都要在这轮椅上度过。
    “不必了，”何遇之开了口，“萌翻，你回去吧。”
    韩一笑郑重回复，“不要，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这儿，我想陪着你。”
    何遇之长呼出一口气，“你知道你说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吗？”
    韩一笑坚决的点点头，“我知道呀，我一直都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再三思量之下，何遇之厉声直言，“我做了很多次手术了，到现在还不能站起来，也许，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嗯，”韩一笑点点头，安慰性的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没事，我们慢慢来，要是实在不行.......也没有关系的。”
    “你......”何遇之难以置信这个小丫头才认识自己多久，怎么就认定了呢，那眼中的殷切期盼如何能伪装？“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绝对不会！”韩一笑趴在棉被上，仰头看他，“何遇之，你住哪？我明天出院后，一定来找你......”
    面对油盐不进的崔萌翻，何遇之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韩一笑将视线放回了他的双腿，“阿姨，该我了吧？我来试试？”
    何遇之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的热情了，“不用了......”
    “没事，我试试，何遇之，我按的不好的话，你稍微忍耐一下，好不好？”
    温情朝这边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专注于手里的原文书了。
    她遇见过那么多人，却还是看不透崔萌翻的内心，这么急切的亲近何遇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方阿姨的手，有力，经脉突出，粗糙，崔萌翻的手，温暖，滑腻，摩挲着毫无知觉的小腿，竟让何遇之生出了一些异样。
    一股没由来的痒从脚趾沿着小腿肚向上蔓延，腰椎处又麻又酸又胀，让何遇之难受得想翻个身。
    几乎是本能的，元素之力裹挟着精神力探入静脉肌理，连韩一笑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只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怎么了？”
    “没事，就是.......腰有些痒？”
    “那我帮你挠挠？”韩一笑抽了两张面巾纸，擦干净了手，伸手钻进了被窝，“哪里呀？”
    “你......”纵使双腿不怎么有知觉，可腰部还是有的呀，被这么一双温暖小巧的手熨帖着，何遇之的脸瞬间飘红。
    “还痒吗？”
    “不痒了.......”腰是不痒了，可心却渐渐痒了起来。
    “阿姨，我按对了吗？”韩一笑搓热了双手，按着阿姨教导的步骤和方法按揉着何遇之的脚踝。
    方阿姨欣慰一笑，“对了，对了......这里再用点力.......小姑娘学得真快.......”
    ***
    这天晚上，何遇之再次失眠了。
    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照得白皙入骨的一张脸越发的细腻完美，茶褐色的眼眸里波光流转，阴晴不定。
    他完全想不通崔萌翻的目的何在，在几天之前，他们还是陌生人，怎么会有人一眼就认定了他，要是在几年之前，他还能心平气和的回一句，“有空一起吃个饭。”
    可现在的他完全没有了那个自信，更加怀疑崔萌翻的靠近，都是她在逗他，在和他开玩笑。
    除了上半身的皮囊还勉强能看得过去，他还有什么值得她惦记。
    多少老同学都渐渐断了来往，连日夜相伴的温情也不愿意委屈了自己，把下半身托付在他身上。
    他总觉得崔萌翻的出现就像是一个梦，他无法控制却又满心期待的一个美梦。
    于是，他没有阻止她向温情索要他的地址，甚至还期盼着，她明天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他的眼前。
    他自嘲着想，白日做梦。
    一天又一天，她总会乏味的，会渐渐厌烦他这个累赘。
    厌恶他日渐萎缩的双腿，和无法直立行走的身体。
    翌日。
    来帮助崔萌翻办理出院手续的不是崔明昊，而是高家颜。
    “你哥呀，昨晚上喝多了，今天起晚了，公司还有事，所以让我来了，走吧，萌翻，回家了。”
    “没事，没事，家颜姐你来也一样，”韩一笑亲昵的挽起了高家颜的手臂，“姐，不过我暂时不想回家，你能不能送我去一个地方，然后.......晚上我再让我哥来接我。”
    高家颜无奈的摇摇头，“你这刚出院就着急去哪？”
    “去找我的......病友，还有......这件事先别告诉我爸妈，行吗？”
    高家颜好整以暇的乜了她一眼，“不会是陈清平吧，你哥说了，不许他再靠近你。”
    “绝对不是，绝对不是，”韩一笑慌忙的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是枫叶别墅小区那边，真的是我的病友.......”
    韩一笑捂着胸口偷笑，“家颜姐，哪里的花店有卖百子莲呀，我想买一捧送给他。”
    “百子莲？”高家颜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花名，“这我真没听说过。”
    “那我上网查查，”韩一笑摸出了手机，搜寻市区里的花店信息，挨个挨个打起了电话，“喂，你好，是欣欣花店吗？请问有百子莲吗？”
    韩一笑挂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又拨通了一个又一个号码，在被告知了十七遍“没有”后，终于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满怀欣喜的挂断了电话，“太好了，终于找到了。”
    高家颜十分不解，“怎么就非要找这个？”
    “因为他喜欢......他一定会很喜欢。”
    下午十二点过四十五分，何遇之枯等在落地窗前，眺望着远处的公路。
    二十分钟前崔萌翻突然给他发来信息说，“何遇之，再过半个小时，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仅仅看到文字，耳边就想起了抑扬顿挫的声音，眼前就浮现了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嘴角弯弯，眼角弯弯，直视着他的双眼，仿佛看穿了他一切的心思，却无所畏惧，执意要闯入他的世界。
    “遇之，”温情推门进来，“怎么还没睡，你不是习惯睡午觉的吗？”
    “没事，我还不困，你先去休息吧。”何遇之连头也没有回，“我妈现在不在，你不用陪在我身边，去忙你自己的吧，有什么事，我会打你电话叫你过来的。”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温情轻轻掩上了房门。
    有时候她也搞不懂何遇之对她的客气和疏离，到底是讨厌她还是可怜她，又或者两者都有。
    何遇之的目光越过玻璃悬窗，越过广阔的天地，落在了小区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悄然驶进了他的视野。
    手机震动了，是崔萌翻发来的信息，“我到了，何遇之。”
    担忧的神色一扫而光，何遇之弯起了嘴角，按动轮椅键，拉开了大门，坐着电梯来到了楼下。
    出了电梯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收敛了笑意。
    韩一笑坐着同款轮椅，抱着一捧湛蓝色的鲜花缓缓的来到了他的面前。
    “送你的，何遇之，这是百子莲，喜欢吗？”
    “百子莲？”何遇之是第一次听见和看见崔萌翻口中的百子莲。
    “嗯，送你。”韩一笑将百子莲塞到了何遇之怀里，“喜欢吗，何遇之。”
    眼前的人绽开了璀璨的笑颜，像太阳般光彩夺目，亮得何遇之移不开眼睛，他点点头，收下了这捧花。
    “何遇之，我吃了午饭就溜出来看你了，你吃饭了没有？”
    何遇之点点头，“吃了。”
    “......你平常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呀？”
    何遇之低头观察着怀中的捧花，“......睡午觉吧，我有这个习惯。”
    “那......我有没有打扰你的作息呀？”
    何遇之摇摇头，“没有，我今天起来得晚，不是很困。”
    “那你带我参观参观你住的地方好不好？”
    何遇之瞥了一眼站在楼梯转角处的温情，转动轮椅向电梯驶去，“好.......走吧。”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吞咽了回去，他舍不得拒绝她的一切要求。
    “好呢，你等我。”韩一笑尾随其后，进了电梯，“何遇之。”
    “嗯？”
    韩一笑眨巴着眼睛，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何遇之，“我以后可不可以经常来找你？”
    何遇之瞥她一眼，抿了抿嘴，一点都不舍得拒绝，他点点头，“好。”
    他不求地久天长，只求此刻的心平气和，此刻的温暖甜蜜，就好。
    至于以后，他想，该放手的时候，放手就好了，强求又能得到什么？
    “到了。”何遇之先她一步驶出了电梯。
    韩一笑跟了上去，“那你平常在家喜欢做什么？画画吗？”
    “嗯，我还喜欢.......看国家地理的纪录片，还有电影。”
    “我也喜欢。”两人的轮椅并排而行，韩一笑乜了一眼他怀里的捧花，“何遇之，你知道百子莲的花语是什么吗？”
    何遇之摇摇头，推开了画室的大门，“这是我的画室，要看看吗？”
    “当然要。”韩一笑跟着他的背影溜进了画室里。
    画室里窗帘紧闭，散乱的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画框，有的已经完成，有的才刚刚打好了结构框架，有的是水彩，有的是素描，有的又是油彩，不同风格色系的应有尽有，看得出来，何遇之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
    啪的一声，灯光照亮了两人的视线，韩一笑极为认真的观看着每一幅画作，发现几乎所有的都是风景，蓝海云天，青草绿树，漫天大雪，风吹林海，却没有一副人像。
    “何遇之，你能送给我一副画吗？”
    何遇之点点头，“你说吧，你要哪一幅？”
    “我要你在医院里画的那一幅，就是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画的那一幅。”
    何遇之轻轻一笑，“不过是简单的素描而已。”
    “我就要那一幅画。”韩一笑凑上前来，牵起他的手摇呀摇，“你就给我嘛，我就喜欢那一幅。”
    “嗯......”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撒娇，何遇之点点头，“既然.......你喜欢，就给你吧。”
    韩一笑得寸进尺的要求道，“那......我喜欢什么，你都给我吗？”
    何遇之想了想，点点头，“嗯.......”只要是我能给的，都可以......
    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任由自己沉溺在她的柔情蜜语里，明明知道不可能，正常人家的父母哪会同意他们在一起。
    还不等何遇之抬起头，一个身影凑了过来，唇上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崔萌翻的声音就响在耳边，“那我想要你，你给我吗？”
    “你说什么？”
    那我想要你，你给我吗？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翻来覆去的在何遇之的脑海里重复。
    韩一笑凝视着他的双眼，再次重复了那句话，“我说，我想要你，你给我吗？”
    何遇之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崔萌翻所说的话的意思，先涌上心头的不是欣喜，却是焦虑。
    还没有得到，就害怕失去。
    何遇之沉默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的说，“你知道你说的话对我来说.......”
    “我知道，”韩一笑点点头，牵起了他的手，“何遇之，你不要和温情结婚好不好，何遇之，我喜欢你，哪怕你一辈子都不能站起来，我也要你，我认定你了。”
    何遇之摇摇头，“你才认识我几天？”
    “何遇之，你听过一句话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你就是我的故人。”
    韩一笑抱住了何遇之，情不自禁的用下巴磨蹭着他的肩膀和颈窝，“何遇之，我就要你，如果你要是不相信，我们可以马上去领证......”
    何遇之僵硬在了轮椅上，全然不知该如何回应韩一笑所说的每一个字。
    要不是崔萌翻家世清白，他都要怀疑她别有用心了。
    躲在门后的温情也大惊失色。
    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崔萌翻这是傻了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喜欢上一个残......还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给他。
    自暴自弃般，何遇之下定论决心说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去。”
    “好呀。”韩一笑的两眼闪着光。
    “好.......你先下去，在门口等着我，我去拿身份证。”
    “好......”韩一笑拉来门一看，温情靠着墙立在那里，似乎是偷听了很久了，“温情，你怎么在这......?”
    温情窘迫的笑着，“我刚来，准备问你们要不要热茶或甜品呢。”
    “不用了，谢谢。”韩一笑才不管温情如何作想，轻轻一笑，假装相信了她的搪塞之词。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何遇之更加迷茫无措了，他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她却当了真，欢呼雀跃的就出了门。
    何遇之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他推开了门，余光瞥过愣在原地的温情，漠然开口，“你都听见了？”
    温情点点头。
    何遇之又道，“你说，她怎么会那么高兴。”好像遇见了天大的喜事。
    温情尴尬一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何遇之迟疑了几秒，“......那你说，我该同意她的要求吗？”
    温情看着他，突然沉默了，在心底，她也希望何遇之有更好的未来，有更多的笑容，当然，自己的命运不必和他捆绑在一起是最好的。
    温情点点头，“不如，试一试吧，反正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何遇之晦涩一笑，点点头，“好。”
    是呀，他还有什么好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