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榭映还在急诊室里,他只能坐在门外的椅子上,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周围医生护士们匆忙行走着的声音,急诊室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走廊上传来的那些喧闹声,他仿佛都听不到。眼前是她流出的血,她苍白的脸庞,耳边是她虚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孩子,而心头萦绕着的,则是深深的自责与恐惧。
急诊室的门又一次被打开,医生出来告诉他,由于孕妇的腹部受到了较激烈的撞击,加上她现在的情绪和状态都十分不稳定,孩子很可能留不住。他虽然已经预想到了这种情况,可是当医生真正亲口告知的时候,仍旧是觉得心痛非常,觉得难以接受。
原来他和这个孩子的缘分竟然这样浅,他才刚知道它的存在,它就要离开了。
纪牧凯有些发怔地接过一旁护士递来的手术通知单,他垂眼扫过同意书上头写着的那些备注,一条接着一条,竟然有这样多。其实这只是一张白纸印上了黑字而已,可是此时却显得这样触目惊心,让他在顷刻间没了再看下去的勇气,连拿着纸笔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他曾经签过无数次自己的名字,熟稔得几乎可以不用注视着笔尖,就能够潇洒流畅地书写出来。然而现在,他只能这样怔怔地看着那个签名的空白处,仿佛难以落笔,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每一笔每一划都力透纸背,那样艰难地写完了自己的名字。
当一切又重归于平静的时候,纪牧凯整个人终于靠倒在了椅背上,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江榭映觉得疼,觉得疼极了。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疼过,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掉,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在被生生撕扯着。她一直就抵触这种身体被金属异物刺碰的感觉,可是在这样长的时间里面,那些冰凉的器具总是不断地触碰着她,折磨着她。
江榭映觉得恶心,觉得难受。她想反抗,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动弹不得,身子似乎使不上劲儿,手臂也仿佛被紧紧束缚着,虚弱得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就像是一种酷刑,而她却没有办法逃脱,所有的挣扎和抵抗都是徒劳。
她逃不开,挣不掉,只能硬生生地承受,直到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在半醒半梦中,她能感觉到身旁一直都有人握着她的手,一直陪着她。而她只觉得累,非常累,浑身上下都没有气力,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不愿醒来。
后来,终于在一阵一阵的疼痛当中清醒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麻醉的药效过了,她失去了那个让自己可以昏沉逃避的屏障,身上各处传来的不适以及腹部那最深刻的痛楚,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自己当时经历过了什么。
江榭映抬起那只没有被握住的手,非常轻缓地放在了小腹上,因为那是孩子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她这样小心谨慎,事无巨细地遵照着医嘱,照顾着自己的身体,这样隐忍退让,装作毫不知情地过了这么久,都是为了肚子里的宝宝能够好好的,健康的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自己的身边。
可如今,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在检查的时候看一看它,她都还不知道宝宝长什么样子,它就这样离开了。
她的手依旧放在小腹上,可是那里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只是空荡荡的,让她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这样空,空得让她害怕,空得让她难受。
于是开始觉得疼,非常疼,疼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疼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种疼痛,就如同她此时此刻的感受一般,内心荒芜得没有一点知觉,仿佛一望无际,却原来是那样的无望。
实在是难受,觉得难过极了,连眼泪都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落到了她的耳边,或是渗进了她的发里,带来了丝丝的凉意。其实江榭映一直就不喜欢流眼泪,此时却仿佛是控制不住一般,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涌,她也渐渐地哭出了声。
一直陪在一旁的纪牧凯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啜泣,立刻就抬起了头,可他的手却仍旧是握着她的手,一点都没有松开。
他看着江榭映这般伤心落泪的样子,心里也泛起了一阵疼。可见她总是这么哭着,眼泪留了越来越多,他竟然仓惶得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小心地为她擦拭着眼泪,轻声劝解着。
“别哭了,才刚做完手术,这么哭对身子不好。”
可她听了他这话,却哭得更凶。
他不敢再劝,也劝不住,心里明白她现在是不想看见自己。所以尽管担忧不舍,也还是喊来了护士,自己则退出了病房。
终于等到她的哭声渐渐小了,他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了一些,直到护士出来告诉自己她已经睡着了,他才敢再次走进病房去陪她。
看着她苍白的脸,一直深锁着的眉头,还有脸颊边那未干的泪痕,纪牧凯觉得更加的难过。他什么都不敢想,就只是这么静静地守着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可以好过一些。
清晨四五点的时候江榭映就醒了,只是这么稍微的一动,一旁的纪牧凯也跟着醒了过来,那样关切地看着她。
“醒了?还疼吗?饿不饿?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其实已经没有这么疼了,可身上还是没有什么力气,她不想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说着,他就要拿起杯子起身去给她倒水。
江榭映看着纪牧凯这一副关切的模样,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竟似乎又要难以抑制地翻涌起来,可她不愿意再流泪,不愿意再显露出脆弱。
“不用了,我不渴。”
她的声音很虚弱,仿佛没有生气,只是淡漠而轻缓,可在这寂静的病房中却显得那样清晰。
纪牧凯停住脚步,可是却不敢回过头去看她,不敢对上她的双眼,因为那里面有着太深的哀伤与绝望。他就这样拿着杯子在原地站立了良久,久到身后似乎终于传来了平缓且有规律的呼吸声,他才敢转过身去。
可她竟然没有睡着,只是静静的,睁着一双眼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她的眸子是那样黑,可此时却仿佛没有一点焦距,眼神涣散得如同那只是一个倒影。
“别让我爸妈知道。”
他点头。
“也先瞒着你家里。”
他依旧是答应下来。
“你走吧。”
这一句,是他最不想听到,却也一早就预料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