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闹,气氛总算是起来了,老太太脸上也带了笑。紫苑心里得意,还想着再施展点本事让老太太瞧瞧。
于是,她贴到陈泽元身上,说道。“往年当家的过中秋,总要赋诗一首。紫苑还记得去年那一句,‘蟾光枝头满,酒醉月下人,’时不时便会想起,喜欢得紧。当家的,今年也做一首吧。”
陈泽元笑着刮她的鼻子,“那是自己家里人说着玩的,哪里算赋诗。今日冯参谋在,你调唆我,是想让我贻笑大方吗?”
“陈旅长这可过谦了啊,”冯京墨也起起哄来,“我怎么听说宜庄祖上是中过探花的,今日一定要做一首,我也见识一番。”
“就是的,”紫苑连忙附和起来,“参谋也是自家人,才不会笑当家的呢。参谋,是不是?”
冯京墨笑着点头,却冷不防紫苑又说,“当家的做了,冯参谋也做一首,这叫两全其美。”冯京墨尚在点头,笑都来不及收便搁浅在脸上。
陈泽元看他的样子,哈哈大笑,说道。“好,那便一起出丑吧。”
他沉吟片刻,捻起一颗盐煮毛豆,一边剥,一边吟道。
“秋光一轮满,玉盘复盈亏。
蝉寂征雁鸣,嫦娥不得归。”
这诗做得有些寂寥,饶是紫苑都能听出来,倒是冯京墨大肆鼓起掌来,大声叫好。
“做的好,做的好。想不到陈旅长也是个多愁善感的。我以为是百炼钢,不曾想却是绕指柔。看来,陈旅长也是陷在温柔乡里喽。我猜的对不对?”
冯京墨嘴角噙着笑,盯着陈泽元看。陈泽元不肯说话,紫苑以为冯京墨说的是她,脸上红了,心里却高兴。她见陈泽元避开冯京墨的视线,以为他不堪调笑,便出来替他出头。
“冯参谋,该你了。”
冯京墨环视了一下四周,眼神划过慕白术也未做停留。他今日一言未发,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冯京墨苦笑一声,说道,“好吧,那我便献丑了。只是我不通平仄押韵,比不得陈旅长,大家就听个好玩吧。”
话是玩笑话,人也是不正经,冯京墨斜歪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上轻点,像是老北京的爷们听戏一般。
“铁蹄踏破山海关,江南不改桂香稠。
待到重整江河日,赏花赏月赏十洲。”
冯京墨吟完最后一句,四下寂静,那尾音仿似悬在空气之中,穿过月色桂香,捆住了陈泽元。陈泽元眼光耸动,竟是盯在冯京墨脸上不肯挪开。
他突然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个人,这个他最瞧不起的膏粱子弟,却在这一刻让他有败了的感觉。他以为只会眠花宿柳的人,竟然心怀家国天下。
陈泽元一直以来,是不屑与齐羽仪和冯京墨为伍的,军阀家的公子哥,穷奢极欲,醉生梦死,怎么与白师长比。所以,他一直在坚持,可如今看下来,他们,也许是不坏的选择。
人心是最奇怪的东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前一刻拼命坚持的,一念之间,便好像可有可无了。
一念之间,死生一念间。
压抑的气氛重卷而来,紫苑陪着笑,却有一种无力回天的倦怠感。看不见的旋流在陈泽元和冯京墨之间兜转,排解不能。
“叮”金属落地的声音打破了这场沉寂。
慕白术有些慌乱地弯腰去捡,他正在剥蟹,手里拿着蟹八样里的银刮子。不知道怎么了,失手掉到地上。等捡完抬起身,许是弯得急了,脸上红扑扑的。
老太太受不住这气氛,总觉得心里荒凉,便推说乏了,让他们自便。送走了老太太,陈泽元见她们都不动筷子了,便说饱了就回吧,他与冯参谋聊聊。
紫苑和慕白术自然是识趣地告退了,陈泽元又让下人不用伺候了,他们自斟自饮更松快。喜顺和何副官也走了,偌大个庭院,就剩了他们二人对坐。
陈泽元说是要聊聊,人走了,却不说话,只是喝酒。冯京墨陪着他喝,但只是浅浅啜饮,沾唇即止。陈泽元闷头喝酒,顾不上他,一壶饮尽了,冯京墨却还是手中那杯。他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手边那壶推过去。
“毓莹到底哪里不好?”
这次换成冯京墨打开话头。陈泽元怔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冯京墨会如此单刀直入。
“她…很好。”
“只是好?”冯京墨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来,欠身替陈泽元斟了一杯。“就…没一点点喜欢?”
“喜欢的。”也许是有些醉了,真言吐起来都容易了许多。
“既然喜欢,为何又推三阻四?”
“毕竟…家里已经有太太了。”陈泽元言语中尽是无奈。
“陈旅长,咱们就不要掩耳盗铃了。你我都知道,太太,只是幌子。”
冯京墨和陈泽元坐的对角,人走了,他也没挪位子,依旧坐在对角。他抬起头,视线便落在陈泽元的脸上,陈泽元有些受不住,垂下头把弄手里的酒盅。
“酒也喝了,诗也做了,阖家团圆的日子,你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就是缘分。既然是旅长说要聊聊,不如,今夜就开诚布公聊一聊。”
陈泽元苦笑一声,垂着头,也逃不过那灼人的视线。他闭眼,仰头又干了一杯。他是真的有些醉了,竟然真的生了一些交心的想法。
“白师长,对我恩重如山。”
“陈旅长重义,觉得是恩重如山。在我看来,各取所需罢了。陈旅长手里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得来的。”
“不,师长对我有知遇之恩。”
“那旅长不也舍命还了么?”
冯京墨面前的盘子里,还放着紫苑给他拿的螃蟹。拿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他连一指头尖都没碰。右边还有一个盘子,盛了一堆满满的蟹肉,山包包一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看就是剥好没被动过的。莹白的蟹肉一条条的,间或掺着几根红丝,甘甜的味道钻入鼻尖,压过了桂子香。
陈泽元看向他,眼睛有些浑沌。
他夹了一筷子蟹肉。
紫苑没骗人,果然是水稻田里现捕上来的鲜美。秋风吹着,早已凉透了,却依旧入口即化。冯京墨想起方才那人临走前,悄悄把盘子往他这里拨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知道他一定还记着他那次说的‘四少不耐烦’。
光顾着剥,也不知道自己吃一点。
蟹肉的甜味慢慢在味蕾间回味开来,转念一想,那人住在这里,往后年年都能吃着这口螃蟹,甜味之中便又生出一些苦涩。
他饮了一口酒,收回胡思乱想的思绪。
“若不是旅长为他挡枪,白师长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大太太,便是为此娶进来的吧。”
他又接着说道,“陈旅长倒是为了白师长能豁出命去,可白师长呢?把旅长给老太太送回来?难道这宜庄的先生,比南京城的还厉害?”
“那…是因为我,伤重不治。”陈泽元说得有些艰难。
“伤重不治?”冯京墨一声哂笑,“中医治不了找西医,南京的医生治不了找上海的,国内治不了去国外。”
“我只说一句,若重伤的是我,子鸿就算是掘地三尺,拿枪顶着也会把能治的医生找出来。”
陈泽元说不出话了,冯京墨字字诛心,却又无法反驳。
“既然恩已经报了,旅长也该为自己打算了。”冯京墨的声音柔和下来,“毓莹是真心喜欢你,要不然怎会等你这么许久的时间。她是督军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要星星,不摘月亮。你要是让她伤心了,督军和子鸿,可都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瞧着旅长对大太太也并不钟情,何苦为了他坏了自己的前程。”
“他…好歹救了我一命,娘不答应休妻。”
“那是旅长福大命大,命中注定会化险为夷的,与他什么相干。如今都是新社会了,旅长也是上过新学堂的人,怎么还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
冯京墨信口开河,也不管自己说的命中注定难道就不是怪力乱神了?
“况且,老太太是经历过事情的,旅长将利害关系讲给老太太听,老太太自然会斟酌。”
“我…我想想吧。”
“那二太太,旅长打算怎么办?二太太总不是救命之恩了吧。”
冯京墨心里好笑,这陈泽元,拿来推脱的,怎么来来去去都是恩,就没有什么新花样吗?他已经不想与他再周旋了,干脆把话都挑明了拉到,让陈泽元自己为难去吧。
“毓莹…说同意我娶姨太太。”这话假是不假,但是是玩笑着说的。两人玩闹的时候,他半真半假地试探,再如此娇蛮,以后便讨姨太太回来。毓莹答应地倒快,一边拧他的嘴一边说,你讨呀,你讨呀,最好你讨个十个八个回来,天天给我晨昏定省,这才叫排面。
冯京墨笑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陈旅长不会把小女儿的玩笑话当真了吧。我就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心甘情愿让丈夫纳妾的。”
“退一万步,”冯京墨收了笑,“毓莹答应,督军和子鸿能答应?不说他们,我第一个就不答应。她叫我一声四哥,我就不能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这话,就是说死了。陈泽元又开始闷头喝酒,没一会儿就不行了,坐也坐不住,埋头趴在桌子上。
“陈旅长,”冯京墨说,“子鸿给我来信了,问我什么时候回。您好歹给我个信,我好回话。”
陈泽元好像是真的醉了,呼吸沉得很,冯京墨的话像是没听见。冯京墨懒得管他是真醉还是假醉,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了,剩下的,就让陈泽元自己斟酌了。
他把管家叫过来,让他扶陈泽元去休息。管家折腾了许久,才把人从桌子上扒下来,挂在身上。
“那我送当家的回去,冯参谋您自便?”管家问。
冯京墨摆摆手,临转身前,陈泽元不清不楚的嘟囔了一句,“等做完寿,我与老太太说吧。”
冯京墨不答话。走几步,管家询问陈泽元今晚歇哪里,陈泽元顿了一下,说去二太太那儿吧。
冯京墨听了,在心里冷哼一声,看着依旧堆在盘子里的螃蟹,冷笑着,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他坐着不动,慢悠悠将一碟子蟹肉都吃完了,又把杯中最后一点酒饮尽,才站起来。
瞧不上我们?我敢认是真小人,你敢认是伪君子吗,若不是毓莹瞎了眼看上你,谁又瞧得上你?又想起子鸿,忍不住腹诽起来。为了这么个伪君子,把他弄这里来,有这个功夫,还不如给毓莹多介绍些公子。让她移情别恋了,一劳永逸。
算了,他抬头瞧着苍空中的月亮,玉盘一样。该是作乐的时候,就别辜负今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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