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无法完全静下心,徐凤年身形拔地而起,长掠至拒北城南墙的走马道,轻轻一跃,盘腿坐在墙头之上。
走马道远处很快就传来一阵铁甲震动声响,当那些甲士发现竟是年轻藩王亲临城头后,迅速默然退去,虽然没有任何交头接耳,但是各自都发现对方眼中的炙热。
徐凤年双拳紧握,撑在腿上,坐北朝南,眺望远方的夜幕。
一夜枯坐。
天未亮,他便悄然返回藩邸,才在书房落座没多久,一位刑房谍子主事就来禀报,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位南疆高手,即将联袂到达城南那座人烟骤然稀少的小镇集市。
徐凤年让他准备一匹马,在花了大半个时辰处理完昨夜逐渐堆积在案头的军政事务后,独自出城。
倒不是专程迎接三位中原宗师,徐凤年主要是想看一眼集市,没有太多理由。
徐凤年骑马来到小镇上,翻身下马,牵马缓缓前行,酒肆茶馆客栈,还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铺子,没长脚当然走不掉,只不过生意冷清至极,一些店铺干脆关门大吉了,这也在情理之中,短短半旬便撤走三四千人,何况大量参与建城的民夫也开始在当地驻军的护送下,分批返回关内家乡。徐凤年一路行去,有睡眼惺忪蹲在屋檐下打着哈欠的店伙计,生意骤减,乐得忙里偷闲。有大声吆喝仆役搬动货物动身南迁的商贾,神色忧心。有闲来无事便趴在栏杆上仰视大红灯笼的青楼女子,难得如此早起。有押送陵州珍奇物件来此的精壮镖客,只管走镖安稳,才不理会店掌柜的愁眉苦脸。
徐凤年突然在街道尽头看到一位推车往南的年迈道士,骨瘦如柴,臂力羸弱,三轮车上斜插有一杆招徕生意的麻布招子,从上到下,一丝不苟写有两行楷字,“紫微斗数,八卦六爻,尚可”,“面相手相,奇门遁甲,还行”。徐凤年会心一笑,这位算命先生还真够实诚的,牵马快步前行,弯腰帮忙推动车子。
老人身上那件清洗得发白的道袍不伦不类,反正徐凤年游历离阳北莽,都不曾见识过,这也不奇怪,能够从朝廷官府获得度牒的的道观宫庙,所制道袍样式都颇为讲究,坊间擅自伪造售卖,一经郡县衙门发现,罪名绝对不小,当年徐凤年初次游历江湖跟人租借的道袍,同样是一件来路不正且绝对找不到根脚的袍子,就算官府盯上,刨根问底,也难以定罪。眼前这位,显然与当年落魄至极的世子殿下,属于同道中人。
勉强称为道士的算命先生眯眼道:“这位公子,定然是出身富贵人家啊,贫道所料不错的话,还是父辈在关外极有实权的将种子弟。”
徐凤年一语道破天机,笑道:“先生是瞧见我那匹坐骑在松开马缰后,能够自己跟随主人,应当是北凉战马无误,加上大战在即,我竟然胆敢在此带马闲逛,所以推断出我是将种子弟吧?”
算命先生顿时笑意牵强,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点神仙风范也烟消云散,被打回原形。
徐凤年感慨道:“实不相瞒,早年我也和先生差不多,为了生计,装神弄鬼,摆摊当起了算命先生,先生比我那会让强一些,好歹还有辆三轮车。”
徐凤年打趣道:“不过说实话,先生这旗号打得可真够鹤立鸡群的,能有生意?”
老人哈哈大笑,“其实无所谓,在这边挣钱主要靠给人代写家书,或是兜售一些黄纸折叠的小巧平安符,三文钱一枚,生意还凑合,那些北凉外乡人没走的时候,都够我一日两顿吃上肉喝上酒的。像我这般的老百姓,也就是凡夫俗子,咱们求佛拜神菩萨跪遍,必然是先求平安,求安稳。然后求姻缘,求天时。最后才会求功名,求富贵。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糙理儿?”
徐凤年点头轻声道:“老百姓其实就是用三文钱讨个安心,先生是在做好事。”
似乎记起那些喝酒吃肉的痛快时光,老人笑逐颜开,但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愤愤然道:“若是咱们王爷更厉害些,小老儿我的生意总归还能好上个把月的,哪里想到这么早就给北莽蛮子打到拒北城,白瞎我砸锅卖铁弄来这身行当,亏大发喽,这次回到关内,日子难熬喽。”
徐凤年笑道:“那位藩王确实该骂,什么武评大宗师,不顶屁用。”
大概是意识到身边这位公子哥好歹也是将种子弟,与北凉徐家的兴衰休戚相关,行走江湖,言多必失是至理,交浅言深也是大忌讳,所以老人很快转变口风,自己打圆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们王爷也不容易,撑起这么大一副家当,运道也不算太好,很快北莽蛮子就打过来,连个放屁的机会都不给,王爷和边军,还是……还是相当不容易的。”
老人兴许委实是编不下去了,愈发尴尬,显得束手束脚,推车的劲道也乏力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