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在清凉山见过几次那对粉雕玉琢的姐弟,不同于已经及冠为官的长兄和出嫁陵州的二姐,性情跳脱,调皮得很,喜欢在山上山下疯跑,听说如今跟陈锡亮从江南道带来的那个小姐姐、呼延大观的女儿还有于新郎留在王府的小绿袍儿,关系都不错,经常一起玩耍嬉戏,有次徐凤年在清晨独自走在湖心长堤上,一帮孩子鬼鬼祟祟蹲在湖边,用他们自制的粗糙鱼竿在钓鲤鱼,小木盆里已经拥挤着四五条肥腴锦鲤。结果被他撞了个正着,故意远远咳嗽一声,宋渔的幼子立即就掀翻木盆,让所有人把鱼竿往湖里一丢,然后一溜烟跑路了。哭笑不得的徐凤年只好帮着这群捣蛋鬼从湖中收回鱼竿和木盆,留在原地。
听潮湖的锦鲤来历不俗,来自辽东一座巍峨大山顶部的天然大池,这种天池鲤在练气士眼中不是俗物,天生金鳞,身负人间气运。听潮湖的锦鲤号称一尾十金,这些年一直是北凉文官梦寐以求的珍稀玩意儿,早年跟随徐骁的武将都是大老粗,对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不感兴趣,当时尚未叛出北凉前往太安城的严杰溪之流,又不屑讨要,只有李功德当年厚着脸皮跟徐骁求了几条,徐骁大手一挥,说自己抓去,能抓起多少就都拎回家去,当时已经官居丰州都督高位的李功德还真就亲自跑去抓了,最后抓了七八条回去养在自家池塘,据说已经有一塘百鲤的气象,当然,徐凤年和李翰林都心知肚明,李功德每次对着池塘笑得合不拢嘴,不是有心底多喜欢那些天生异象的锦鲤,而是那些鲤鱼,都是活银子啊!
那名年轻士子听到这场对话后,震惊不已,他不敢相信眼前年轻人果真就是那位北凉王,正是那个率领北凉铁骑挡住北莽百万大军的人。
徐凤年摘下腰间凉刀后,轻轻挂在架子上的左侧最边缘一只玉钩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此一来,徐家六代战刀,都凑齐了。
年轻士子有些惶恐,赶紧作揖道:“风塘郡戴远杰,参见王爷。”
徐凤年讶异道:“蓟州风塘郡?蕉庵先生是你何人?你可是戴家远字辈子孙?”
戴远杰更是惊讶,没料到堂堂藩王会听说他的爷爷,他们戴家曾是旧北汉世代簪缨的豪门,近三百年来家族子孙便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字排辈,到了戴远杰这一代,刚好轮到远字,只不过戴家与许多春秋豪门一样,随着成王败寇的那场“不义”战事落幕,戴家就此沉沦,家族子弟恪守蕉庵先生订立下来的规矩,学而不仕。戴家的藏书楼“八百铁剑楼”曾是春秋中的六大书楼之一,尤其珍藏有奉版善本百余种,精刻本、抄本校本更是不计其数,旧北汉被徐骁带兵灭国后,原本一向不介意外人登楼的戴家藏书楼便不再对外开放,便是家族子弟也不可轻易登楼看书。
这位家学渊源的年轻士子抬头正色道:“正是家祖!”
徐凤年脸色有些尴尬,“听潮阁的奉版孤本珍本,有半数都是早年我们徐家从你们八百铁剑楼勒索来的,你这趟如果来北凉是讨要那些书籍,我回头让人整理一番,尽量原数奉还。”
戴远杰第一次听到这桩秘闻,爷爷从未对他提及此事,一时间比徐凤年还尴尬。
他一介文弱书生,能有几个胆子来北凉跟这位西北藩王秋后算账?
徐凤年微笑道:“书摆在听潮阁那里也是吃灰尘,还不如还给你们戴家,但是事先说好,书可以还,但前提是你们戴家书楼不可敝帚自珍,需要对别姓子弟和外乡士子开放。这件事情,你可以先跟蕉庵先生商量一下。当然,这是个不情之请,蕉庵先生未必会答应,但不会影响你在白马书院的求学,你戴远杰放宽心便是。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把那些奉版书籍以你戴家的名义赠送给白马书院,你也可以在家书里与蕉庵先生明言此事。”
戴远杰一番权衡之后,如释重负,再次作揖,心悦诚服道:“王爷海量!”
徐凤年哑然失笑,有些到嘴边的话还是被他忍住了,其实当年徐骁是靠着刀子“借”来的书,如今无非是因为他徐家的数十万柄凉刀还在,还书一事才会变得“海量”,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徐家不占理。只不过徐凤年也不想跟一名戴家后人说这些。
再好的书,无人翻阅的话,看上去很值钱,其实也最不值钱。
但是徐凤年也从呵呵姑娘那里听说许多黄龙士的怪话,这位黄三甲说过以后的读书人,读书一事太过轻松,对先贤心血,反而不重视了,所以才会有“古人已把道理说尽”的无奈感叹。
徐凤年跟着年轻士子走入白马书院。
年轻士子没来由回望一眼,那座木架。
春秋之后。
徐家六刀。
列阵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