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叹了口气,这段时日他有些被架在火炉上烤的滋味,虽说皇帝陛下大度容忍了自己的败仗,没有改弦易张的意图,但是董卓心知肚明,自己当时做上南院大王,其实就已经用光十多年沙场军功积攒下来的君臣情分,如果顺势打赢了凉莽大战,自然是投桃报李的天大好事,一来二去,情分还能够不减反增,可惜天不遂人愿,北莽在北凉关外一败涂地,其实他亲自调兵遣将的凉州战局是己方始终占据绝对优势局面,流州属于北凉惨胜,而且有柳珪和拓跋菩萨搀和,输,却不算输,甚至可以说流州战况的惋惜结局,恰好衬托出了董卓中线的实力,但是北凉骑军的孤注一掷,让大将军杨元赞全军覆灭在葫芦口内,几乎抹掉了董卓所有的苦心孤诣,哪怕是现在,董卓都还要面对杨元赞“旧部”的疯狂弹劾,谁不知道当时北莽都把东线看成是捞取军功的一场南下游历?一口气死了那么多南朝和北庭权贵子弟,董卓如何能够不成为北莽的过街老鼠?最让董卓忧心的不是那些死了晚辈向自己寻仇的大人物,而是那位老妇人的衰老和灰心,那种衰老不仅仅是年龄上的推进,还有精气神的流失,原本董卓看着她,那是一个还有信心亲眼见到吞并中原的老妇人,上一次看到她,已经变成一个不奢望看到离阳境内那条广陵江的老妇人了。
打北凉还是打两辽?先前整个北莽,其实只有三个人说要打北凉,他董卓,皇帝陛下,和棋剑乐府的太平令。
但归根结底,还是那个愈发老态龙钟的老妇人一人说了算,显然,她似乎有些动摇了。
所以当时一个小道消息让董卓提心吊胆,皇帝陛下在安抚了自己这位马前卒后,她又秘密召见了那位横空出世的王遂。似乎是王遂也坚持要先下北凉再吞蜀诏继而东入中原的既定方略,这才让皇帝陛下下定决心跟北凉打第二场大仗。
对此董卓有些庆幸,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事出无常必有妖,王遂放着灭国之仇的顾剑棠不去死磕,却要跟人屠的儿子较劲,东越驸马王遂跟北莽没有半点香火情,因此这不合理。
董卓习惯性磕着牙齿,脸色阴沉。
先前朝他发了一通火的那位北莽金枝玉叶,此时此刻看到自己的男人忧心忡忡,也不敢继续不依不饶,说到底,她是向着他的。天底下的女子,嫁人之后,大多都愿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董卓在她心中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枭雄,是有望在天下风云中化龙的大蛟。同是耶律姓氏的女子,各有志向,她当年选择了董卓,那个化名樊白奴的女子与北凉小人屠陈芝豹曾经眉来眼去,玉蟾州那个声名狼藉的鸿雁郡主则好像跟北凉王徐凤年有些交集,如今在王庭不知死活地大肆鼓吹南下两辽。
马车缓缓停下,董卓下车后看着那座让人如同置身中原江南的素雅院子前,白墙黑瓦,杨柳依依。院子不大,在怀柔围场也不甚出名,只不过今日院子的两位客人在北莽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和大将军种神通,都是在南朝跺跺脚就让官场摇三摇的权柄人物,董卓原本跟这两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但是现在不得不受邀前来,足可见董卓如今在南朝的尴尬处境。
董卓突然有些想念小媳妇第五狐,当然还有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陶满武。
然后董卓和他的大媳妇还有耶律洪才三人一起走入院子,见到了武评半面佛的慕容宝鼎,还有种家父子种神通种檀。
与此同时,北莽太子悄悄带着那个雌雄莫辩且身份不明的俊美年轻人,同样是在和几位大人物进行见不得光的私下会晤。
而从离阳江湖带着断矛邓茂返回北莽的耶律东床,在和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秘密碰头。
至于北莽军神拓跋菩萨,再一次独身赶赴极北之地的冰原,以常年不化的一座冰山为渡船,继续向北而去。
在那里,北冥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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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皇宫,一位老妇人漫无目的地蹒跚而行。
太监和宫女都只敢远远跟随。
她一处一处浏览过去,似乎记起了很多陈年往事。
最终她来到正殿外的广场上,北莽太平令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多时。
老妇人在走近太平令之前,给一位年轻宫女下了个稀奇古怪的旨意。
宫女先是不知所措,然后快步离去。
两个结伴而行,拾级而上。
她其实知道很多很多人以为她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说,不意味着默认。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出人意料,“咱们北莽好像有很多耶律洪才耶律虹材,大人物里头也是这样,取名字总是这么随意,先生,是不是如果咱们打下中原,读书更多,就不会这么不讲究了?”
太平令笑着点头。
老妇人走到台阶顶端后,转身望向南方,伸出一只手掌,然后一根根手指弯曲起来,“咱们那位一夜之间变得野心勃勃的太子殿下,跟先帝同姓的那对爷孙,跟朕同族的持节令大人,这三方,就已经瓜分了朕的半个北莽啊。”
老妇人弯曲最后两根手指,“加上你我二人,北莽就这么没了。”
太平令默不作声。
她自嘲笑道:“那个董胖子本事是有的,就是命不太好,如果他帮朕打下了北凉,什么事情都没有,结果沦落到现在的境地。不过以此可见,朕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平令大逆不道地说道:“陛下的命是不太好,否则敦煌城那个女子生下的孩子是男孩,那么陛下就能够高枕无忧了。”
老妇人的脸色充满遗憾,眼神逐渐阴冷起来。
这位让半个天下臣服在石榴裙下的老妇人,沉声道:“下旨给黄宋濮,最迟在入秋之时,两线同时开战!他黄宋濮要么活着走过拒北城,要么战死在拒北城下。”
太平令愕然,但仍是点了点头,没有质疑。
在太平令离开后,老妇人等待良久,终于等到那个去而复还的年轻宫女。
她小心翼翼捧着一朵不知名小野花。
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让所有人离开视野后,动作轻柔地把那朵野花别在发髻上,她看着南方,想着故人。
她突然脸色狰狞,伸出手指斥责道:“徐骁,你让我活得不痛快,我就让你死得不安宁!”
随后她收起手,脸色骤然间平静下去,眼神温柔,她的小声呢喃,无人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