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烂陀山属于内城三姓中“阎王司马”家族的后花院,只是董家发动了那场蓄谋已久的血腥屠杀,一夜之间十不存五,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董家在那个屋顶年轻酒鬼那边碰壁后,尤其是宝瓶州持节令的公子听说鸡汤和尚赠钵给“铁木迭儿”后,而这个曾经跟他所在宗门大乐府一起刺杀燕文鸾的年轻剑客,竟然来到了山脚茅屋,谨慎的王维学误以为是老和尚请来贴在司马家门上的护身符,便严令董家杀手不许继续追杀司马家族。而悠哉游哉坐在板凳上等人的徐凤年,也感受到了这座城的强大韧性,司马家族已是摇摇欲坠的惨淡景象,换做中原门庭,早就树倒猢狲散了,可司马家仍是在茅屋附近派遣了从衣衫到刀剑血迹皆未干的三十余名死士,然后护卫着数目相当的那些妇孺老幼,想来这已经是司马家族仅剩的一点精神气了,显然将茅屋檐下板凳上的徐凤年真当成了救命符,在六珠菩萨神出鬼没地一来一去后,司马家上上下下的精气神又涨了几分,毕竟在西域只要跟烂陀山牵上线,终究不会是什么坏事。无所事事的徐凤年看着两百步外的那些人,对方也打量着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古怪客人,其中那些个稚童少年更是瞪大眼睛,他们人人手持兵器,不论是兵器,还是今夜的悲惨境遇,对他们来说实在是过于沉重了些,许多孩子脸上还带着泪痕,有略微高大的男孩子轻轻安慰着身边的小女孩,也有负弩背弓的成年男子在女眷的帮忙下包扎伤口,还有腿脚伶俐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捧来的箭矢,踮起脚跟小心翼翼放入长辈的箭囊中。
为了防止董家杀手借着夜幕进行刺杀,这一带树枝都高挂灯笼,灯火异常辉煌。
夜色春风中,徐凤年看着他们,那些孩子也痴痴望着这个能跟烂陀山女菩萨搭上线的厉害人物。
然后在几名身手胜过寻常家族扈从的内城高手护送下,有个背有一张牛角大弓的女子走向徐凤年,婀娜曼妙的身姿,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跟那巨大的杀人利器,在灯火中显得格外醒目刺眼。徐凤年缓缓起身,想着就当自己是帮那位自称龙树僧人师兄的鸡汤和尚待客了,不过他显然低估自己的“气势”,当他弯腰起身的时候,除了那名女子脚步不停,那三个高手身形都顿时凝滞,然后发现女主人还在前行,又握紧兵器硬着头皮跟上,徐凤年还没有站直身体,发现这伙人如此紧张后,就又坐回去,想着这样大概会比较让人放心,不料他这一起一落,把那群惊弓之鸟给彻底惹毛了,呼啸出声,有个相对年轻的汉子二话不说就挡在女主人身前,拔刀相向,死死盯着徐凤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分出你死我活的架势,徐凤年有些无奈,你们到底要我是站着还是坐着?
那女子跟身边那几位自己家族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高手窃窃私语,随后让他们留在五十步以外,她独自走到了徐凤年身前,笑着指了指六珠菩萨坐过的板凳,徐凤年点了点头。她摘下那张牛角弓坐下后,微笑道:“公子不要介意,我们司马家今夜实在是风声鹤唳得很。哦,忘了问公子,听得懂我的话吗?”
徐凤年笑道:“我不是北莽人,当然听得懂柴夫人的中原官话。”
不仅是这座城,整个西域皆知阎王司马家当家的人,是柴夫人,嫁入司马家后也没有妇随夫姓,她持家二十年,所以内城三姓中也有人把司马家族说成柴家。徐凤年在拂水房搜集到的谍报上得知这位柴夫人是东越遗民,流难至此,家族长辈很快凋零,孤苦伶仃嫁入了当时还在外城打拼的司马家,可以说是她亲手把司马家的家业操持到今天的显赫地位,至于其中的艰辛,徐凤年就不知道了,也没那份兴趣。
她直截了当道:“既然公子不是北莽蛮子,那我就可以说些敞亮话了,如有冒犯,请公子不要生气。只要公子能保住司马家族一百二十四口人,不论公子索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我一定给!”
徐凤年没有说话。
这位年近四十却风韵犹胜年轻女子的夫人,眼神坚毅,“公子也许会觉得司马家族已经不值一提,但是我可以保证,只要度过这个难关,只要司马家族这块金字招牌在今夜没有被彻底摧毁,那么不出半年,我就能重新拉起两千人马。”
然后她突然有些凄苦,那个年轻男子竟然在这种关系到她家族存亡的紧要关头,怔怔出神望着远方,开起了小差。
她能够带着家族走到今天,自有其坚忍不拔的地方,加重语气,说道:“也许公子是无意间路过西域的中原人,甚至可能会是离阳江湖最显赫门派里的一流俊彦,有志于登顶武道,根本瞧不上西域此城一两个姓氏的荣辱兴亡,但是我恳请公子施予援手一回,司马家族必定会感恩公子,以后只要公子捎一句话回到西域,哪怕是南疆,是两辽,是离阳京城,需要我司马家族出力,我若还在世,必会马不停蹄亲自领着家族精锐势力赶到公子面前,我若已死,下一任司马家主也绝不会推脱半句!我柴冬笛如果有违誓言,就生生世世不得做人!”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个女子,眼神恍惚。
她瞬间眼神冰冷起来,无形中语气也冷硬了几分,“我说过,只要我给得起,公子都可以拿走!”
她这辈子实在是见过太多男子在她面前露出这种神色了,早年是外城权贵,后来是内城枭雄,比如董家的董铁翎,李家的那父子三人,还有那些个自恃榜上高手便言语轻佻的男子。
她面无表情道:“但是公子要的,我只会给一次。”
她早就不是那种会以为江湖处处有侠义的无知少女了。
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族,她顺应西域这座城的规矩,也做了许多超出道义底线的事情,残酷,血腥,肮脏,阴谋,算计,陷阱。
但是对她自己来说,有件事,始终守住了底线,她原本以为再过几年,也许最多十年,西域都不会再对她这个柴夫人的容颜津津乐道,不会再有年轻人也会对她的身段垂涎三尺,那么她就算对得起那个记忆早就模糊只剩下一个姓氏的丈夫了。
徐凤年没有因为误会而恼羞成怒,只是笑了笑,“柴夫人想多了,只是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转头望向东北方向,柔声道:“我很想她。其实一直很想她。”
她愣在当场,望着那张满是温醇意味的侧脸,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此时此刻的那份想念,作不得伪。
她突然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和自嘲,在他脸上浮现的东西,恰恰在西域最为奢侈,她这个在西域黄沙叱咤风云二十年的女人,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情愫。
徐凤年收回视线,微笑道:“我在等的人还没到,确实余下些时间,与其坐在这里发呆,不如就顺手跟夫人做笔买卖好了。”
沉稳如她也忍不住流露出满脸惊喜,只是这个年轻男子接下来话语立即让她如遭雷击,“柴夫人,真的只能有一次吗?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气势也好,气焰也罢,气韵亦是,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柴夫人这次虽然依旧恼怒,但已经没有先前的那种悲壮了,反而大概是因为她实在是太过徐娘半老了,就算是生气也别有一番风韵,连累她此时有点像是……娇羞?
徐凤年爽朗大笑,摆了摆手道:“好了,不开玩笑了。只不过先前觉得夫人的心弦太绷紧了,这种伤身其实绵延不绝。夫人是用弓的行家好手,应该知道松弛有度的道理才对。说正事,实不相瞒,我在内城也有些隐蔽经营,最近半年才在内城兴起的那股势力,夫人说不定已经见过那个满身酸气的老儒生,他就是我安插在西域的人。”
柴夫人神情凝重起来,世间持家有道的女子大多如此,在惊喜过后就免不了烟火气的斤斤计较了,她轻声问道:“据说那个姓刘的老人要么是有北凉背-景,要么就是跟财神李家那个高手一明一暗,事实上都是离阳赵勾出身。”